第三十三章 糊涂庙
果然,这入冬第一场雪下了三天三夜。
到了入夜的时候,熊飞并没有关窗户,只用竹篾顶住,这就让风雪往进来刮。放了柴的炕很热,很舒心。此时,夜穹之上弯月更明。那月光洒进窗来,往外看,簌簌雪花晶莹透亮,如千万只线般小虫子一样往下倾。风雪拂在熊飞的颊上,他那星眸望着雪花似有所思。
不用思也知道熊飞在想岚妹妹。
一想到岚妹妹的身世,熊飞只觉心中隐隐作痛。
岚妹妹曾在牢里告诉熊飞,她从小被爹娘抛弃,甚至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当她记事起,只知道有个长得很丑的婆婆陪伴她。——那满脸的疙瘩,深陷进去的老鼠眼烁着光,嘴两角总是扯开笑,满头银丝在祠堂中月光下白得异常。岚妹妹想到老年人的说话既啰嗦又神秘,那神秘的语气总是自言自语。通常,经过世事的老人说起话来也总喜欢回忆,那一年如何,又那一年如何。
岚妹妹住的这个祠堂就在关中一座市井小镇中,距离丹江河谷约四天的马程就到了。说来也怪,这个祠堂里原是被当地官衙封了着的,但经过十余个年月,那春夏秋冬总有一个糟老头子在胡同里巡逻打更,出了胡同,只朝着街处敲着梆子就去了。——这胡同深处本来有十余户当地市井小民们住,但不知怎地,胡同里的四邻右舍就渐渐少了起来。刚开始搬走一家,又搬走一家,到了最后,这如此深阔却又阴森的胡同里只剩下四户人。后来,出了胡同、那偏街上的闲杂街民每逢一起,在树荫下、或在街两侧小酒馆、茶馆、小食店中,总是说起“梧桐深巷”。
这个胡同就叫做“梧桐深巷”。
因为胡同两侧长满了梧桐树,有风吹来,更见阴森凄飒。
附近的闲杂人每逢闲谈时,总说这个胡同里闹鬼。
很多人都说曾经在某一个深夜,在胡同里撞见了“吉祥物”,侥幸的是:杀气硬!屁滚尿流下就逃了出来。可巧的是,在这一年寒冬腊月,有一个三十余岁的女人死在了这条胡同里。
——这个女人是上吊死的。
——就吊死在一株梧桐树上。
那大红撒花窄褙袄,外罩石青银鼠褂,下身套着一件碧绿撒花洋绉裙,脚上蹬着一双鸳鸯锦绣宫花鞋。披散长发掩住脸面,只发间一双死不瞑目的秋眸往下瞅着,抿红了的唇。大概轮廓就是这样子。虽然看不到整张脸,但那瓜子脸可见个美人胚子。
经胡同的一个老汉发现时,这老汉穿着青缎大襟袄,只垂着头背着手在梧桐树下踽踽往前走,走着走着,就给悠悠地挡回来。老汉昏眸这就抬起头来慢慢往上瞅,猛地里见这么一个“洋”女人吊死在树上,那脖颈套着一条极长的青缎制的汗巾子。老汉当下已钉在原地,一泡尿就已灌湿了棉裤。老汉的家就住在梧桐巷深处的一家。已是点灯时分,这老汉出了梧桐深巷就去了街对面的胡同里、张老汉家闲坐了一阵子,喝了几杯茶就回家来。现在,遇见这样晦气倒霉事,湿了棉裤湿了裆是小事,但能捡回性命才是关键。——老汉只在原地钉了半天,等反应过来猛地里朝地下“啐、啐、啐”就吐唾了三口,绕过这个“吉祥物”,然后背着手往家走,驼背的身影在月光下看上去估摸着因为害怕、惊悚而像内急的人般匆匆去了。
但是,好景不长,老汉回到家,没过三天就死了。
这一下子,周遭的街民更加人云亦云,有人说,老汉被这个女人勾了魂去了,有人说,老汉本是好好的,谁知这个吊死的女人半夜里那魂没地方去,跟了老头子进了家硬是把老汉折磨死了。但无论怎么说,这神秘胡同比往日更添神秘,曾有几个跑江湖的,看风水的、阴阳法师前来一观,掐指一算,只说:问题就出在了这所深宅祠堂里。因此,封了贴的祠堂更现阴森与古刹。
先不说这祠堂有何不妥,要说那女人上吊用的汗巾子。
这汗巾子除了有钱人、纨绔子弟、还有名门书香家人用之外,一般百姓、市井中人摆不起这个排场。汗巾子是用来擦汗的,平时把半截贴着肉把另外半截挂在胯上或腰外面显摆,这本是夏天用来肌肤生凉、沁汗用的。但是,这个年代,尤其学堂或者名门望族、世袭官员家,已成为定格儒雅、高贵、权势的一件赠送品与潮流。
可见,这死去的女人其身份自然不比寻常人了。
再说这祠堂,很久以前曾是一座庙,人唤“糊涂庙”。
这糊涂庙前来上香的人跪地蒲团上,做了糊涂事之后才求祷忏悔。这庙不大,院里除了天井四间大房之外,大院中间有一口双耳香火鼎,四面房里供奉着“糊涂娘娘”、“糊涂大仙”、“糊涂双童”、“糊涂月老”。
因此,这一年的香火极为旺盛,就算百里之外的人来此专为上一、三、五炷香、两对蜡,再烧上三、五、七张黄纸。却不知怎地,这座糊涂庙被官衙占了去,已“蛊惑小民、装神弄鬼、借机收取香火钱”把看管此庙的一个神半仙就抓了去,把庙里所有供奉、牌匾、门楣上的对联、香火、蜡烛、算卦用的签子等一应事物全都抄了。又过三五日,派来几个衙役喝来几个能工巧匠屋里屋外一布局,然后就住进来一个门子。
门子就是附属县衙升堂时一旁敲着棍、喊着“威武、威武”之类的同僚,仅次于师爷。这个门子在县衙王大人跟前是红人,由于一人一口来此小城,没有地方住,只在县衙跟前尽尽心、说几句阿谀奉承的话,就把这座庙改为祠堂让这个门子住了。
但不知怎地,一个寒雪之夜,这个门子闲来无事,只在绿纱窗内点着灯,泡上一壶茶,看古卷。正房的门是大开着的,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一颗头颅就已滚在了案几上,一缕血溅在了绿纱窗上。蜡灯一灭,一道瘦削黑影跃出门,一掠身,就已点在屋瓦上,转而消失不见。
想来,这个门子定是得罪了前来告状的什么人,未有公断,八成是门子在县衙耳前使得坏,才有今夜如此下场。第二天,那县衙也一并被人暗杀了。
县衙被暗杀这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亦不小,但也轰动了小城。新官上任,这无头案何处查去?于是,新官县衙下令封了这座祠堂。但是,自此以后,这条胡同里总是发生接二连三的怪事,不是人命案、就是遇到“鬼”了。
后来,有一个要饭的婆婆,满头银发,白天上街去集市或者酒楼里讨上个口彩、要点施舍;晚上只需“吱呀”一声,推开祠堂的门,趿拉着鞋,鞋子磨擦地面声窸窣异常。于是,这座祠堂就成了这个婆婆的了。县衙知道后,本对祠堂蹊跷之事有忌讳,想不到一个要饭的婆婆住进去,那就看管祠堂也无妨。
后来,这个祠堂里总传来女婴的啼哭声,一二年之后,祠堂里就传出极为天真的嘻笑声、还有呼唤“婆婆”的声音,这个女婴就是岚妹妹。
岚妹妹从来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自记事以来,婆婆只管叫岚妹妹为“岚乖乖,或者丫头。”
这个白发婆婆白天只管外出要点施舍,出门时上了锁,岚妹妹就在院中独自玩耍。想这祠堂以前是糊涂庙,岚妹妹有时在墙角落里还能捡到不知哪一年哪一月没有烧化的冥币,岚妹妹蹲在墙角落里,穿着开裆裤,边望着手心里的冥币边嘻嘻地笑,边尿尿,甚至会搭在鼻前闻上一闻,舔上一舔。
从四岁开始,岚妹妹没有玩伴,也没有去学堂,每天只在院中独自天真。实在很腻味的时候,就凝立在大门前,那厚重的大红油漆木门,从缝隙里往外看,外面的胡同除了梧桐树飒飒作响,再无别的新鲜。巧在门缝对面就是一家深宅大院,听到里面玩伴的嬉闹声,岚妹妹本想放声呼唤几句,希望对面宅里的孩童听到,能来门缝处和她说话、玩耍,一门之隔也可以玩耍。但是,一想到婆婆不让岚妹妹与任何人说话,除了婆婆之外,绝对不让!否则就是一顿掐!那婆婆十指指甲极长、而且很长的指甲上染满了污垢。
想到那一双污垢枯手,岚妹妹只有无味地回来,在院中独自玩耍。
岚妹妹很怕婆婆掐她,因此,岚妹妹也很乖。爬在门缝处听对面宅里的玩伴们玩耍,就已猜到玩得是“抓五子”游戏。这所谓的“抓五子”游戏就是捡上大小一样的小石子,一把撒开,捡起其中一颗石子,扔起!然后把地下那四颗石子挑其中一颗抓起,等扔起的那颗石子落下,恰巧落在手心里,手心里就有两颗石子;听对面深宅里那玩伴们的吵闹声,吵得是对方耍赖皮。
岚妹妹无趣的时候只在门缝处听对方吵闹的内容,渐渐就学会了“抓五子”。这一下,岚妹妹高兴得只在院中又笑又跳又叫。于是,独自在正屋的廊檐上坐下来,双腿岔开,这就嘻笑着抓起“五子”。
时间如此地悄然而过,又经了两个冬天,岚妹妹已六岁了。
这一天深夜,婆婆忽然从对面屋里蹒跚廊檐处,苍老的声这就说道:“丫头哇,来、过来。”
岚妹妹在屋内炕上,从绿纱窗望出去,那院中月光洒了一地,见白发婆婆招手叫她,心想:已上夜的时候到了,婆婆叫我什么事啊?看来,婆婆今夜有点反常。
于是,岚妹妹这就下了炕,出了房,蹦跶着进了婆婆的屋。
院中有风,只吹得胡同里的梧桐树叶飒飒作响,有几片就飘进院来。
此时已是深秋,夜不觉有些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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