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双更)
只是一切皆不理想。邙山太远, 这个小镇上倒是有可租赁的马车,但都是互相认识的熟人,且基本只是送书院里的学生来往近处和京城, 没有出远门的。
叶梨倒是想起刚去桃皈观里时, 听说她曾修行在邙山的丰极观, 道长说:“京里亦常有人, 去邙山修行,却不是去丰极观。”
丰极观并不随意让人进入,无虞法师能去,乃是天缘巧合, 叶梨能去, 则全是因着她。
不过这辈子, 她与桃皈观素昧平生, 却又如何去询问此事。
但是她并不死心,暗暗把自己的银两钱财盘算了一遍, 心中暗想,若出得起路费, 倒是不怕雇不到马车和人,麻烦只在于找到足够可靠的罢了。
于是打算多和白絮出去,暗暗观察出赁马车的,想得知哪一个更忠厚老实, 心底善良。
但是她亦不好总是外出, 过于招摇,宅在落雪院时,除了静心抄经诵经, 就是引着容嬷嬷多说点话。
她并不想多了解世情风俗, 只不过既想自己奔一条路, 什么都不懂,总是不行。
叶梨其实是想着多了解些行路有关之事,只是容嬷嬷也未出过远门,扯来扯去,倒是一肚子零碎八卦,鸡毛蒜皮。反倒是白絮,和人牙子奔波赶过路,比容嬷嬷还知道的多些。
这倒是意外之喜。叶梨很是高兴。
这日,叶梨抄完一遍经,有人敲院门,白絮开门,与门外的人说话。
这些日子,叶府倒是真的把叶梨当成嫡亲的大小姐“供养”起来,时不时有人送些东西来,不收都不行。白絮和容嬷嬷皆是欢喜不已,叶梨只要想到这些全是因了那个蝥贼的权势,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扔了出去。但是她并不是这样泼辣的性子,就只得退而求其次,不许把东西放到正屋来,以求眼不见心不烦。
因此,看到白絮穿过院子走向正屋,叶梨并未太过在意,又低头开始默写经文。直到白絮走到案旁,把一个黄色的信封,递了过来。
只看信封,叶梨便知这是桃皈观里寄来的。她期盼着,又有些疑惑地打开。
——既去莫还。
叶梨只看了前四个字,就皱紧了眉头。
再往下看,寄信的正念道长,说起道观发生的一件古怪事情。
说是丰极观的镇观之宝——一尊硕大的古铜青羊,一夜之间,被人挪了位置,同时宫主得了一封信,隐晦地告诫了一些事情,诸如,丰极观乃清净之所,且向来不轻易收容官宦女眷,不能坏了道观规矩。否则,只怕难得太平,片瓦难存。
宫主看了信,才后知后觉发现,大门上的琉璃瓦,亦被卸去一半。不过,倒是好好地堆在一旁。
丰极观向来自修为要,都不接待香客信士,想来想去,也只有叶梨这一桩事。因而赶紧修书寄信,托人紧急送来。不过,因着来往遥远,应该已经是好些日子之前的事了。
叶梨呆呆看完信,想起李茂执雁求亲的那夜,他笑着说,“你若是想出家,我就拆道观”。
当时叶梨只是气他胡说八道,威胁与她,却没想到,他竟是真的敢对道观下手。
这些日子清修得来的冷静,立时被火掀翻,叶梨站起,怒不可遏,手在刚写的经文上重重按过,倒是弄了自己一手的墨。
咬了咬牙,却发现不知该去何处找他,想了想,问白絮:“我记得你之前说,李……茂,就住在后街上,你可知他住哪家?”
白絮道:“当时只听说住后街,具体哪家却不知……”
叶梨蹙眉,又听到她继续道,“不过,那日被那个黑黑瘦瘦的讨厌鬼拦住,他东拉西扯,耽误我向前去追小姐,倒是说起,若是小姐有任何事,让我去后街找他,哼!他还说给我银子,想要收买我……”
看着叶梨面色不善,她才忙转回话,道:“说有一家,站在门外,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就是那家了。说别家都没有,绝对不会认错。”
叶梨听到“银杏树”,心口微动了下,有些着恼地道,“我去洗个手,准备出门吧。”
把手上的墨汁洗掉,白絮已经侯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帷帽,递给叶梨。
叶梨觉的不用,可是想起是见那个不想见的人,又好好戴上,才出了门。
到了后街,特意多走了些路,发现果然只有一家院子里,才有银杏树。白絮上前敲门,有些犹豫地问:“奉国少将军可是住在这里?”
出来开门的是个极为高壮的,乍一看是个粗莽汉子,却极为警惕打量白絮和叶梨。白絮忙挡住他的视线,才醒觉叶梨今日戴了帷帽,他是看不到的。不过还是恼怒道:“看什么看?”
那汉子倒是一点不恼,仍往叶梨瞧着,问:“请问是哪家小姐或夫人?”
白絮这才道:“我主子乃是叶府六小姐。”
那人闻言“哦”了一声,又打量了叶梨一回,才打开门,请她们进去。
白絮往里面走,叶梨站在门外,问:“李……少将军可在?”
开门的汉子道:“我家主子出门尚未回来,若是叶府之人,就请进来喝杯茶等等吧。”
叶梨有些犹豫,但是丰极观的事,她必须见到李茂问个清楚。站在门口,又很是惹眼,只得走了进去。就站在门口附近,道:“我就在这里等等吧。”
那个汉子也不再多说,倒让叶梨松了口气。他喊了一声,又出来两位,给叶梨见过礼,干脆就着叶梨站的位置,抬了桌子椅子过来,又奉了茶。倒让一直心存警惕的叶梨有些不好意思。
等了许久,一旁侍立的汉子忽地走开,叶梨听到屋内似乎有什么动静,站起身,那汉子已经又走了出来,道:“也不知道我家主子什么时候回来,要不,我们先送您回去,等主子回来,再让他去找您。”
叶梨就又坐下,道:“没事,我再等等吧。”
茶水叶梨虽没喝,却也换了几回热的,仍是无人回来。天色又已黄昏,叶梨只得放弃,道:“我明日再来找他。”
有人跟着她们主仆,送她们到了叶府侧门,眼见她们回去,方才离开。白絮回头望着,小声对叶梨道:“少将军的人倒是颇为体贴。不过那个黑瘦的不行!”
叶梨因牵挂着丰极观,有些心烦意燥,上了床,又起身燃了灯。因让白絮□□在内屋矮榻上,怕吵醒她,就举灯到了外屋,拿了笔墨,准备再抄经文静心。
院子里忽然有个很微小的声音,就似树叶落了地,叶梨却立时身子一僵。
这个声音,她再也熟悉不过了。
心里慌乱,就呼气吹灭蜡烛,想要在黑暗里躲起来。可是火光才灭,分明关好的门却已经打开,外面的月色立时从屋门映照进来,并投下一个浓黑的人影。
本该害怕的,可是叶梨却只有气愤,也不记得手里拿着什么,立时扔了过去。
他伸手轻巧地接住了毛笔,即便压着声音说话,也难掩其中的愉悦。
“今日可不是我要来,是你去寻我,我怕你有急事。”
他站在门口,并未迫近,倒让叶梨松了口气。因着心心念念都是丰极观,来不及与他算计这是夜闯闺房,低声急切问:“丰极观,可是你?”
“你放心吧,我没做什么。”
他答的云淡风轻,倒似真的“没做什么”。
不过很快,又恶声恶气道:“不过你若是回去,那我可就不保证。”
桃皈观时,叶梨从未需要与李茂讲过道理。
她只要表现出一点不开心,李茂便会自觉避让,以免让她更生恼怒。又会等她心平气和一点,再好好去哄她,不为难她,却也不放手。
重生之后,叶梨才知道,原来与李茂并无道理可讲。这是个自顾自做事,全不讲规矩,亦不顾脸皮的。
她心中羞恼,想到若去打他,他压根不疼,反倒可能把白絮和容嬷嬷吵醒,徒惹笑话。百般无奈,又恼又恨,矮身蹲在地上,双手捂脸,闭目生气。
“你别哭……我又没做什么……”
李茂也蹲在了门口,压低声音喃喃,他倒似乎很是委屈。
叶梨擦掉不自觉涌出的几滴眼泪,忍住没哭,又觉回道观的事恐难成行,闷闷发怔。
李茂也安静了一会,才道:“我不是怕你担心么,特意来给你说一声,你放心,只要你不回丰极观,丰极观就不会有碍。”
叶梨恨的想要扑过去咬他一口,心里却又明白,扑过去恐怕反倒是自投罗网,因而仍然一动不动。
过了会,李茂又道:“你外出戴着帷帽,挺好……免得遇到什么五六七八,又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
叶梨抬头,大大瞪了他一个白眼,只可惜,想必他看不到。
“你的小丫鬟不行,随意带你进别人院子,万一有什么危险,可怎么办?”
叶梨轻声斥:“你管不着!”
李茂却因此笑出了声,又道:“你有事知道去找我,很好很好。”
“难道不是以为你威胁丰极观在先吗?不然我何必去找你!”
“也许这个只是借口呢,你想见我,就找个了借口,哈哈哈哈……”
叶梨已经意识到他是故意招她开口,惹她逗她,却再也忍不住,就势跪扑过去打他。
李茂依旧压抑地轻笑,身子后仰往后躲去,叶梨扑势收不住,和他一起摔了下去,他伸手一揽,叶梨没落到地上,倒是正正伏在了他身上。
不过他的手全护着叶梨,倒是全无防备。
叶梨趁机伸手要打他,内室里白絮却忽然发出了声音,吓得她立时停了动作,一动不敢动。
她原本想着,让人陪着她,以防备他又夜闯进来,却没考虑到,这个人是个压根不要脸的,亦是个什么都不怕的。陪在房内的白絮,反倒成了她自己的怕处。
侧耳听了听,白絮再无声音,亦未醒来,倒似方才只是说了梦话。
叶梨放了心,才发现她走神的功夫,身下的蝥贼抱了她紧,喘气声有些急促。她与他在桃皈观里不知多少日夜相近,立时明白他这是动了什么心思,起了什么念头,羞恼之下,伸手就打了他一巴掌,趁机从他身上挣扎滚落。
这次他的胳膊倒是松开了,等叶梨逃走站起,他仍平躺在地上。屋子门被他打开,月光在地上铺下一道宽宽的白光,他就躺在其中,一动不动。
叶梨退后到内室门口,紧张地往里面张望了下,回头,他仍躺得平整。终于大着胆子走过去一些,小声斥道:“你快滚!”
李茂却仍然一声不吭,月光照在他脸上,投射出一些阴影,更显得鼻挺眉高,似石雕玉刻的假人一般,毫无瑕疵。叶梨转头不看他,却忽然想起,有一回,夏夜里,他躺在银杏树下的躺椅里,夜色渐凉,叶梨拽他起身,反被他一把拉的跌坐身上。
他抱住叶梨脖颈,凑近叶梨耳朵碎语,凉的夜里,热气喷着耳朵,痒到叶梨打了个颤,无意识摇晃脑袋,好散去痒意。
又伸手去拦他,才猛然回想到他方才说了什么。
叶梨哪里肯,挣扎着要起来,未果,反被他扯住裙子。羞到生了恼,是真的恼,劈头盖脸朝他打去。他一声不吭,被叶梨在胸口打了无数下,又不慎打到脸,噼啪起了声,叶梨才住了手,又是懊悔。
她一直是温顺的性子,却不知为何,对着他,就总是不觉露出了爪牙,倒是每每失了分寸。叶梨为打了他的脸后悔到不行,又因此而落了泪。
他闷不做声,似乎真的生了气。
叶梨愈发难过,伏在他身上,几乎要哀哀啜泣。他就抱住叶梨,轻抚她的背,渐渐却变了味道……
那日终是被他得了逞。等叶梨后知后觉,觉悟他方才是故意利用了她的悔愧。撑着身子离开他,愤愤看他。他就是这样,平躺在月光下,面容俊美,似下凡的谪仙,令叶梨要斥骂他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叶梨看着躺在地上的李茂,忽然嘴唇动了动,总觉得下一刻,他就要如那夜在桃皈观里一样,笑着说出那句令她羞恼无比,逃回屋内并闩上门的话。
脸上发烫,心口猛跳,叶梨在他开口之前,进了内室,闩上了门。心慌意乱到被白絮叫了好几声,才应了声,“嗯。不用。”
她确认了丰极观的事,确实是李茂所为,亦算是确认了,丰极观一时不会有事,却愈发睡不着。
她恼恨李茂,亦恼恨自己。
上辈子的李茂,只是辜负了她的一片痴情。不过她当时身份特殊,其实最初也是并没抱多大期待的。若不是后来李茂给了她错觉,或许,她会坦然接受李茂另娶,只不过会把他拒之门外,去找桃皈观的道长,与她皈依授箓,从此忘了那段走错的歧途,一心向道。
这辈子的李茂,却比桃皈观那个更加令她厌恨。且比那个更加难缠。
偏生她自己,白白抄写了那么多经文,却未能把桃皈观完全抹煞。她看到李茂,终究是没法与看到其他人一样,淡然相待。
叶梨一向作息规律,每日定时早起打坐诵经,这日却是迟迟未起。白絮怕她生了病,频繁进去看,又用手摸她的额头,与容嬷嬷小声商议,“怎么觉得小姐的额头有些热,但是也没那么热。”
叶梨把头闷在被子里,眼睫眨啊眨,闷想着到底该如何是好。
李茂不会轻易放过她。
或许,一直等到,他要娶英国公家嫡女时,才会放开手。
可是那又算什么,难道被他重新抛弃一次吗?
叶梨恨不能去死!
可是,凭什么?她尚且没有质问他,缘何能做到一边与她海誓山盟,一边与别人轰轰烈烈议亲成婚。
她终究是没有完全做到道心清静,放下这些怨尤。
她尚未起床,李茂却令人送了东西来。白絮却接了,又转话道:“说是少将军今日要回京,让,让小姐……莫要挂念。”
叶梨起床,面色郁郁,不置可否,白絮又很烦恼地道:“东西太多,都没地方放了……”
自那日李茂来求过亲,他隔三差五就送来东西,府里几房亦是不时送。小小的落雪院,已经堆积如山。甚至还有那只受伤的凤雁,被叶梨包扎了伤口,养在杂物房内。
李茂离开妙峰山,最好不过,虽因了他的恐吓,叶梨要更加谨慎,却也并未放弃。趁着这些日子,叶梨又同白絮在镇子里多转悠了几回,甚至有次,主仆三人坐着马车,在附近的村庄里来回了一趟。
叶梨甚至问了到京城需要多久,京城租赁一个屋子需要多少银两。京城与其他地方往来较多,即便去不了邙山,若能到达邙山附近的平昌县县城,也好。不过,可不能让那个瘟神知道。
她倒是也想去其他地方,可是,天大地大,她两辈子所知,却仅限丰极观、妙峰山下和桃皈观。甚至京城,她都并不熟悉。
叶梨一心图谋离开,并不管世事阴晴。但是这日,白絮从外面进了院子,眼睛却有些发红,又跑去和容嬷嬷嘀嘀咕咕。接下来半日,她们两人看着叶梨,都有些眼神复杂。
叶梨早看出来,本不想管,奈何白絮一直噘着嘴,神情恹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起缘由。
白絮起先不肯说,容嬷嬷叹了口气,道:“这事总该让小姐知道,不然……”
白絮憋着嘴巴,极为不忿,终于开了口。
“我听府里的人议论,说,说……”
最后还是容嬷嬷说了原委。
“府里人说,少将军虽打了雁来求亲,却并没下正式的聘书。府里人都知道……因此说,说,他只是想纳……了小姐为……”
“妾”字被容嬷嬷说的几乎要听不见。
白絮气极道:“定是她们嫉妒小姐,整日说什么小姐是以色侍人,红颜祸水,自然做不得正头娘子!还说少将军这次回京,就是为了议亲。怎么可能吗?都是瞎话精。”
叶梨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往回走,抬头刚好看到妆镜里,一张似乎毫无情绪的脸。心口却又绞痛在一起。
镜子里的佳人忽然微微弯唇,含了点笑,眼圈却有些泛红。
她唇角的弧度又增加了一点,这张笑颜就完美到了极致。
“那样最好!不过。”
李茂是否在议亲,又在议的谁,尚无明确消息,宫里选秀的消息却先传到了妙峰山叶府。
因为叶府的适龄小姐,竟是也进了选秀女的册子。
这却是很不寻常,因为按例,秀女,该是出自五品官员以上的府邸。
叶老夫人一直缠绵病榻,如今是大夫人和二夫人管家,如今忙着给参选的小姐置办物品。
三老爷叶箜却来了落雪院。
他面带为难地道:“宫里的册子里,不知为何也有六丫头你。我已派人去过奉国将军府,少将军却不在……”
叶梨笑道:“怎么宫里选秀女,已经订亲的女儿也要吗?”
叶箜避开她目光,她便知道了,原来传言又是真的。
“那就去吧。”
叶梨咬着牙道。
“这怎么行?一女怎么嫁二夫!”
这句话却又刺进叶梨心里,她笑得更加欢畅,道:“当日,不是亦有兰九和李茂二人同我订亲?”
又直接问:“我就算是再痴傻,也知道,宫里选秀女,不会选已经有了婚约的。是从官府里拿名单的。所以,我如今,并非有婚约在身,不是吗?三叔父。”
正式订亲,是要去官府里登记的,以防会有婚约聘礼之纠纷。
显见,官府里并没有叶梨的。
叶箜面色难堪,却也无话可说。只道:“是因为正式婚书,需要长辈签字画押,奉国将军远在边疆,已经着人去拿了,还没寄了过来。”
叶梨不语只笑。
叶箜来了之后,面色更加为难地走了。
叶梨回到房内,欲哭无泪。心中暗暗想,她几乎又被他给哄骗了。
宫里选秀,流程极长,并没那么快,但是忽一日大清早,宫里却直接派了大太监来,说按例接叶府的几位待选秀女进宫初选,并道:“莫担心,只是粗粗看一眼,当日就会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