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动静。
大都城北三十余里,临近顺天府路的一片农田里,杨三佝着背,削瘦的筋骨浮满全身,上面淌着一汩汩黑黝黝的汗水。
田间,是一些稀疏的高粱,黄绿色的颗粒,正欲含苞而放。
百忙之中,杨三抬起头,侧首吼了一声:“懒婆娘!作死啊,还不赶紧过来!”
田边一个草棚之内,响起一声虚弱的回答声:“来了,来了——”
一年中年女人,满脸菜色,努力地撑起身子,扶着额头,晃出棚子。
“就知道偷懒!”杨三又是一声不满的怒斥。
“我,真的有些头晕。”
“头晕回家晕去!雨落之前,若不能把排水沟渠挖通,我就让你下半辈子晕死拉倒!”
女人嘴里嘀咕着,却没有说出话来,弯下身子抓起锄头,半闭着眼一锄锄地挖着田垄。
良久,雨依然未下,天气却愈加闷热。
女人觉得自己已经快呼不出气来了,只好柱着锄头,抹了抹汗渍渍的脸。两眼呆滞地放眼而望。
周围,是十来亩长势还算不错的高粱地,再过半个多月应该就可以收成了。
自五月份一场席卷半个北地的蝗灾之后,他们家只剩下了这些可能收成的东西。
十亩高粱,哪怕运气好,最终能收成两百石,其实也很难让家里几口人撑到明年的夏收。
蝗灾过后,夏粮颗粒无收,但是夏税却还得欠着。现在,又得开始面对秋税的问题。
官府虽然在去年放开了粮食的收购价,但是中统钞的贬值速度却远远超过了粮食价格上涨的速度。
而除了粮食,所有的东西都在以极其可怕的速度狂涨着。
女人看着自己身上勉强可以遮羞的衣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定,自己都熬不了几个月。也好,可以给家里省点口粮。
排水沟总算是整好了,夫妻俩哈着嘴瘫软在草棚之中,努力地喘着气。
“会不会,不下雨了?”
杨三抬着头,看着愈黑的天空,说道:“哪怕今日不下,晚间一定会有雨,而且肯定不小。千万别太大了……”
话音未落,田间的高粱叶微微颤抖,发出了噼哩啪啦的脆响。
闷热的气温,陡然而降,女人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
噼啪的脆响声愈大,杨三皱着眉头,带着求乞的语气望天说道:“不能再大了,会受不了的!”
“这,这下的不是雨啊——”女人如梦呓的声音,喃喃说道。
“胡说什么!不是雨,难道会是……”
噼哩啪啦的声音,突然连成了一片,一棵棵正在摇曳中的高粱,左躲右闪,却无处可逃。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大部分的杆子转眼之间就被打折,耷拉而落。
草棚上,蹦下数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有些在地上弹起滚落,有些直接砸在两个人的脑袋上,一丝透骨的凉意将两人的脑海几乎冻僵。
“冰……冰雹……”
“不!”杨三一声悲吼,冲出草棚。
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一片片脆响之中,落下的冰雹从米粒大小转眼变成豆子大小,随后是小石子大小。
甚至还有一颗半拳头大小的雹子,直接砸在杨三脑袋上,让他顿时一阵眩晕。
杨三缓缓地跪倒在田埂边上,仰天哭喊:“老天爷,你真的想要逼死我们啊,一点活路都不给吗?”
“杨,杨三……”女人挣扎着来到杨三身边,想把他拖回草棚里。
杨三胳膊一挣,女人就如蒙头葫芦般滚在地上,咿咿呀呀地呻吟着。
天空如开裂的冰库,半拳头大的冰雹疯了般砸下,杨三额头上立时多了数个大包,随后被砸破,血色狰狞。
地里的高粱,拖着肥硕的穗子,无力地趴伏在田地中,如朝拜天威。
冰雹来得急,去得也快。
不到半刻钟,云便渐渐散开。四周的地上,皆是大大小小的亮银般的雹子,淡淡的水烟袅袅而起。
女人蜷缩在地上,挣扎着却没能起来。
杨三仰天长嚎,“天爷呐,为什么,一点活路都不给啊——”
老天爷没给他任何的回应,只是淡淡地露出微蓝的天空。
当杨三拖着女人回到家里时,整个村子都充斥着痛哭与谩骂声。
灌了两碗稀得能照见影子的米粥,杨三闷闷地说了一句:“我出去走走!”
“三儿……”
“嗯?”杨三抬起头,看着自己年愈六十、双目失眠的老娘。
自己年幼时,父亲与大哥、二哥便死于战场,是老娘一个人辛苦把自己拉扯长大,又为自己娶了妻子。可是如今,自己竟然连一顿饱饭都给不了她。
“你媳妇这些天身子不好,你要懂得疼惜。”
“嗯。”
“房顶今日被砸坏了一些,明天再寻点干草铺上,否则来场雨,这房子就没法住人了!”
“嗯。”
“等你媳妇身体好点,带着她去投靠阳儿吧。”
“嗯……”杨三顺口应了一声,随即又摇了摇头。自己的儿子长年在河南驻守,多年已无音信。据说战事相当艰难,即便能找得到他,一个小兵头,哪有余力管自己的父母?
见母亲还要唠叨,杨三站起身,匆匆推门而去。八月的夜,却让他觉得一阵透骨的冰凉。
村口的老树下,已经蹲着十来个中老年男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全都挂着沧桑与疲惫。
全村的男人,都在这了。
年轻一点的,要么被征入军队,要么远走他乡。剩下的这些人,有些是家里有老幼需要抚养,有些舍不得家里的那些田产,大多数则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可去。
今日的冰雹,断绝了全村今年最后的一丝希望。
众人各自蹲坐树下,惨然不语。
“嗐——”一声长长的叹息,终于打破了冷寂。
随之,一声声长叹跟着响起。
“老村长,你倒是说句话,到底该怎么办?”
蹲着的大伙儿,目光都看向了唯一坐在树根之上,一个年愈六十的老者。
月光之下,老村长的脸色与他的发须一般惨白。
“我能有什么办法?五月份时的那场蝗灾,已经把咱们村里所有的存粮的耗光了。还能怎么办?”
“官府不是说有赈灾粮吗?怎么还没到?”
“别指望了,说要我们缴完夏税,才可能发下赈灾粮。
而且,那些粮,算下来还不够夏税的一半。”
又是一声声的叹息,有愤怒、有无奈、有痛苦的纠结。
“再不想办法,会死人的!”
“这两年,村子里死的又不是一个二个,死人不是很正常的事?”
是啊,这些年,日子真是艰难得让人莫明其妙。
元国初立时,可以用粮缴税,那时大家在抱怨,粮价太低,卖粮所得用以缴纳正常的夏秋两税是够了,但是再加上实物税以及应付一些徭役之后,便所剩无几。
然后,中统钞莫明其妙地开始贬值,一月不如一月。
再然后,终于可以用钞缴税了,但是粮食却更不够用了。
四五年之前,家里有三五十亩地,养活三五口之家,完全没有问题。可是如今,同样的地,同样的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