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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驸马他死都不肯和离 十方海 822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69章

  葵姐口中所说的大将军是裴季泽。

  “其实, 奴家从未想过大将军真能替奴家寻到钰郎,毕竟在战场上寻找一个已故之人的尸骨,简直比登天还难。”

  “奴家只是觉得, 这世上如同大将军这般痴情的男子已经不多见, 所以将酒悉数赠予他。奴家想着大将军拿了酒, 自然要给公主一个惊喜,所以向公主卖了个关子,却不曾想,公主竟然不知。”

  “……”

  葵姐红着眼眶细说着当日之事, 谢柔嘉面无表情地抿着口中的酒。

  “其实,公主来讨酒时,大将军就躲在后院里……”

  “当初, 人人都说大将军喜欢的是那名伎子, 奴家却从未信过。只是没想到,”葵姐长叹一声,“世事难料……”

  确实世事难料。

  有些失神的谢柔嘉看向窗外。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细密冰凉的雨水被寒风裹挟着吹进亮堂暖和的酒馆里。

  葵姐想要去关窗, 指尖才刚刚捧到窗户, 已经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将窗户掩上。

  葵姐与他对视一眼, 会心一笑, 一回头, 方才还坐在那儿的金枝玉叶已经不知去向。

  葵姐忙追出去, 只见那抹单薄削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尽头。

  她倚着门窗, 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身后一瘸一拐的男子走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想起她提及大将军一脸崇拜的神情, 有些黯然, “你后悔嫁我吗?”

  这话, 他自回来后问了不下百遍。

  “说什么傻话,”葵姐伸手抚摸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眼里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对于我而言,无论你变成怎样的模样,你都是你。只要是你,便已足矣。若是没有你,我这一生,都将在无尽的孤独与寂寞中度过。”

  他眉目舒展,握紧她的手,“我也是。”

  “你骗人,”她轻哼一声,“既如此,那你为何不早些回来,害我等那么久,连女儿红都送了出去。想一想,我都心疼。”

  “我只是怕你嫌我……”

  外头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两人的声音也被雨声掩盖。

  沿途的灯似乎也有些黯淡,唯有识途的马儿驮着主人往家赶。

  谢柔嘉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葵姐酒馆,等到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回到府中,一脸担忧的文鸢正拿着帕子替她擦拭身上的雨水,又忙着叫人准备香汤沐浴。

  身子一阵阵发冷的谢柔嘉却不肯沐浴,吩咐,“把我成婚时的嫁妆单子拿来瞧一瞧。”

  文鸢也不知她怎好端端想要看嫁妆单子,眼下也不适合多问,连忙去办。

  片刻的功夫,拿着嫁妆单子去而复还。

  谢柔嘉接过来认真瞧了一遍,果然瞧见嫁妆单子上记有十坛子女儿红。

  她陡然想起成婚次日,他问过她可有瞧过嫁妆单子。

  她当时心里对他满腔怨恨,随口敷衍他已经瞧过。

  他听过沉默许久,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手抖个不停的女子询问,“酒在哪里?”

  文鸢忙道:“一直放在酒窖里。”这回不待谢柔嘉吩咐,她忙叫人去搬了一坛酒过来。

  片刻后,一坛子女儿红出现在屋子里。

  一开封,酒香溢满整间屋子。

  谢柔嘉闻着熟悉的味道,积压在心头的孤独与绝望一瞬间涌上心头,疼得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文鸢见状,赶紧拿了痰盂上前。

  直到她再也吐不出东西来,才缓缓地直起腰身,吩咐,“去把裴少旻送来的东西拿来我瞧瞧。”

  文鸢闻言,连忙命人去将箱子抬来。

  “打开。”

  箱子里搁着的都是一些旧物。

  有裴季泽少年时穿过的衣裳,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以及几十卷画,满满当当装了一大箱子。

  谢柔嘉伸手拿了一件衣物出来,抖开一看,只见洁白似雪的衣袖上画着一只大乌龟。

  歪歪扭扭的,瞪着两只比寻常乌龟要大上许多的眼睛。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手笔。

  彼时正年少,裴季泽教她学画。

  她不爱学,便趁他认真上课时,偷偷地在他衣袖上画乌龟,被他当场抓个正着。

  见他板起脸,她便拉着他的手臂撒娇,一口一个“小泽”哄他。

  外人面前端方自持的少年微微红了面颊,道:“下不为例。”

  她当时应承得极乖,事后趁他不注意,又偷偷地画。

  那段时日,爱着白衣的裴季泽总是一尘不染地入宫,又带着几只小乌龟出宫,惹得许凤洲等人总是笑话他。

  而她,画画学得一般,唯有乌龟画得出神入化。

  她还以为他早已经将那些衣裳丢了,却没想到都还留着,甚至保存的这样好。

  谢柔嘉将衣裳叠回去放到一旁,见里头堆放着一个象牙雕。

  谢柔嘉瞧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象牙雕是当时寻来送给萧承则去岭南赴任的贺礼。后来裴季泽说他那儿有一把前朝弓弩,拿来送人更好。

  于是象牙雕没有送出去,她事后没见着,以为是文鸢收起来,却没想到竟然被他藏了起来。

  至于其他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是她送给他的。

  大到一把匕首,小到一只玉扳指。

  那些年里,她跟着卫昭他们满长安的晃悠,瞧见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就忍不住要买下来送给他。

  她那时年纪小,总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必定也喜欢。

  且她送过就忘,从来不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每一个物件他都妥帖收藏。

  谢柔嘉盯着那些东西瞧了许久,眸光落在那些画轴上。

  每一幅画都记载着时间。

  她盯着瞧了许久,按照时间抽出一幅徐徐展开。

  漫天飞雪赫然出现在画卷上。

  再往下瞧,只见一六七岁大小,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如同镜面的银白色冰面上举目四望。

  她身上着了一件火红的披风,头上还戴着一个同色的虎头帽,浓黑纤长的眼睫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瞧着好不可怜。

  谢柔嘉陡然想起,这是她七岁那年,她在西苑结冰的湖面上玩,被六皇弟推了一把,跌倒在冰面上。

  她想要父亲抱一抱自己,可是父亲却抱着六皇弟离开,将她独自一人丢在冰面上。

  她伤心到了极点,任谁哄都不肯起来,就在这时,他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冻得青紫的手裹在手心里。

  她记得自己当时问他,为何自己的父亲不喜欢自己。

  其实这个问题,她问过太子哥哥很多回。可太子哥哥总是答不出。

  她听人家说他很聪明,定然知晓。

  他当时想了许久,告诉她,她的父亲没有不喜欢她,也许,他只是一时忘记。

  谢柔嘉信了,为此,高兴了许久。

  她收好画卷,重新展开一幅。

  孟春时节,崇文馆里衣冠胜雪的少年正在认真读书,下一刻,有人推开窗户。

  少年一回眸,明艳可爱的少女手里举着两支快要消融的糖人,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再往下瞧,两人坐在墙头上吃糖人,头顶是碧蓝的天,脚下是落英缤纷的草地。几只颜色各异的猫儿或躺在草地上睡觉,或是捕捉蝴蝶,娇憨可爱。

  春光无限好。

  那一年,她十一,满世界都是裴季泽。

  炎炎夏日,姹紫嫣红的花园里,豆蔻年华的红衣少女坐在秋千架上,一只展翅的彩蝶落在她乌发的鬓发间簪着的芍药上。

  衣冠胜雪的少年抱着一只雪白小猫单膝跪在她面前。

  少女眉眼低垂,像是在同他说悄悄话。

  “待我长大,小泽娶我好不好?”

  “这是一辈子的承诺,殿下不可随意许人。”

  他当时并未应承她。

  过了好些日子,他过来寻她,将一块玉佩放在她手里,道:“殿下既同我说了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同旁人说。”

  “我才没有随意许人。”

  那一年,她十二。

  在她眼里,嫁人当嫁裴季泽。

  深秋时节,金黄色的树叶铺满整个长安城,一袭红衣的少女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垫着脚尖向远处张望,萧瑟的秋风卷起她漆黑如墨的发丝与火红的衣裙。

  她在等人。

  道路的尽头,一身披墨色披风的少年策马扬鞭而来,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现在她面前。

  那一年她十三,他随着太子哥哥下江南。

  她在长安等了半年,才将他盼回来。马儿还未停稳,他就翻身下马。头一回,一向端庄自持的少年克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不顾众人在,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事后,他被一向古板的太子训了许久。

  ……

  再往后瞧,十五岁及笄礼上,盛装打扮的少女坐在马背上,与身着紫衣的少年离去,而已经及冠的男子只剩下一落寞的绯色身影。

  ……

  一袭嫁衣的新娘子手持团扇躲在窗棂后,一袭喜服的新郎站在盛满阳光的院子里。两人的眸光始终不在一处。

  敬亭轩里,已经嫁人的少女抱着一只雪白毛团坐在榻上,静听春雨。

  院子里,她抱着儿茶站在廊庑下,瞧着阿念与几个婢女堆雪人,眯着眼睫笑靥如花。

  大雪纷飞的天气里两人坐在榻上吃地瓜。

  也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儿,她笑趴在他怀里,眉目若雪的郎君眼里亦含了笑意,伸出手抚摸着她乌发的鬓发。

  她突然想起前年在鄂州赈灾,她半夜饿醒,睁开眼睛瞧见他正在翻阅史书。她曾问他,若是将来史书留名,想要在史上留下什么评语。他当时说只希望留下一句话

  【驸马裴季泽】

  彼时她不明所以,问他,他却怎么都不肯说。

  如今想来,这几个字代表生同衾,死同穴。

  只可惜,他的尸骨留在朔方的土地上,再也不能善终。

  谢柔嘉从不知晓裴季泽这么多年里画了那么多的画。

  一幅幅,一幕幕,甚至就连他在戏院子里轻薄她的那一回,他都画了出来。

  一袭红狐裘的少女气鼓鼓地站在风雪里,任由风雪吹乱她乌黑的发丝。

  而他就站在她身后,伸出手去拉她的衣袖。

  像极了一对闹了别扭的新婚夫妻。

  谢柔嘉将自己埋在一堆画里久久没有作声。

  蹲坐在一旁,看得泪眼汪汪的文鸢见状,将最后两幅画在她面前展开。

  是谢柔嘉在朔方的情景。

  一张是她身着铠甲操练,混汗如雨的情景。

  另外一张则是一身异族少女打扮的女子坐在一处高台。

  她像是吃醉酒,半眯着眼睛,神情有些懒散。

  而她身旁一个同样身穿异族人服饰的男子。

  他并未露脸,只瞧见洁白的腕骨上戴着一串紫檀木珠子。

  可谢柔嘉一眼就认出就是裴季泽。

  怎么会,怎么会……

  谢柔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头冲出来。

  文鸢迟疑,“驸马去过朔方吗?”

  谢柔嘉不知。

  她不记得自己在朔方见过他。

  也许只是他的幻想而已。

  文鸢见她把脸埋进臂弯里,担忧不已,“公主这是怎么了?”

  上一回劝她怎么都不肯看,今日却又非要打开来瞧。

  半晌,她抬起一张闷得绯红的脸颊,默不作声地将那些画卷好收起来放进箱子里,道:“我只是想要吃酒了。”

  文鸢忙道:“那奴婢这就给您煮酒。”

  这天夜里,谢柔嘉酩酊大醉。

  翌日醒来时已经快要晌午。

  她盥洗完后去了酒窖,望着墙边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贴着大红喜字的酒坛子瞧了许久,吩咐,“把这九坛子酒,连同五百贯银票送到葵姐酒馆,就说我送她的新婚贺礼。”

  文鸢忙吩咐人去办。

  一个时辰后,九坛子酒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葵姐只收了钱。

  正抱着儿茶在院子里投壶的谢柔嘉扫了一眼那几坛子酒,“怎么回事?”

  文鸢忙道:“葵姐说公主的好意她心领了,但是酒已经送出去,便是公主的。若是公主不想要,砸了也好,丢了也好。”顿了顿 ,又道:“她还说,她同公主说那些话,并非是叫公主心里不好过,她只是想要告诉公主,大将军他那样爱重公主,在天之灵定然也也希望公主过得好。”

  谢柔嘉沉默片刻,冷冷道:“那就砸了吧。”

  话音刚落,儿茶自她怀里跳出来,纵身一跃,跳到车上堆放的酒上前。许是用力太过,最上面的那坛子酒晃了晃,眼看着就要跌到地上,原本坐在榻上的谢柔嘉立刻起身去扶。

  只是她离得远,根本来不及。

  好在一旁的黛黛眼疾手快扶住那坛子酒,酒才幸免遇难。

  儿茶扬起一张十分无辜的脸,“喵喵”叫了两声。

  文鸢知晓她根本舍不得,劝,“反正酒窖也空着,不如就先放在酒窖内。”

  一脸倔强的女子抱起儿茶,“随你。”

  *

  裴季泽走后的第三个月,长安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时节。

  这日,谢柔嘉去茶楼里听人说书,出来时,不知有谁喊了一句“驸马”。

  谢柔嘉猛地回头,只见五驸马站在不远处正与人说话。

  谢柔嘉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对方怀里的书哗啦掉了一地。

  谢柔嘉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丢给对方,转身要走,突然被他捉着衣袖。

  她呆滞的眸光落在那只如玉似的手背上,缓缓地抬起眼睫,对上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雪的肤,乌的眉,一对含情眼眼波流转,摄人心魂。

  他生得真像裴季泽。

  可惜再像,也不是他。

  一脸冷漠的谢柔嘉抽回自己的衣袖,对方却抓着她不放。

  生得极漂亮的少年急道:“殿下,是不认识我了吗?”

  谢柔嘉想了许久了,终于想起来眼前的少年正是魏呈。

  她淡淡一笑,“抱歉,我眼神有些不好。”

  魏呈一脸担忧地望着她,“两年未见,殿下还好吗?”

  谢柔嘉不置可否,反问:“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魏呈指着不远处的茶楼,“我请殿下去茶楼坐一坐,好吗?”

  左右闲着无事,谢柔嘉随着他去了旁边一间茶楼。

  抿了一口热茶,谢柔嘉的魂儿终于归位。

  她打量着眼前书生打扮的魏呈,问:“你一直都在长安读书吗?”

  魏呈颔首,“如今我已脱了乐籍,并在靖安先生门下。”

  谢柔嘉微微有些惊讶。

  魏呈属于乐籍,根据大胤律令,乐籍不允许科举。

  当初她原本想要帮他脱籍,只可惜被裴季泽重中作梗,后来她自顾不暇,就将这事抛之脑后。没想到他如今不仅脱了乐籍,竟拜在靖安先生名下。

  靖安先生乃是当世大儒,想要拜在他名下的优秀子弟不知凡几,且不说魏呈的出身,他的才学还没到靖安先生破格收入门下的地步。

  魏呈看出她的疑惑,道:“说起来,这一切还要感谢裴驸马。”

  谢柔嘉不明白,“何意?”

  魏呈抿了一口茶,一脸郑重道:“当年,是裴驸马将卖身契还给我,替我脱了贱籍,并举荐我去靖安先生门下读书。靖安先生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勉强收下我。”

  谢柔嘉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水洒出来。

  魏呈忙拿帕子要替她擦拭,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

  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魏呈愣了一下,收回自己的手,与她说起当年之事。

  那一年在葵姐酒馆,裴季泽找到魏呈时,魏呈以为对方必定是要杀他。

  毕竟,一个男人又怎会容忍自己的妻子有旁的男人。

  而凭着对方的地位,杀他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魏呈当时害怕极了,正思考怎样脱身,谁知对方只是将卖身契还给他。将他手上那串紫红色檀木手串换回去。并告诉他,若是自己愿意,对方愿意举荐他去读书。

  接下来不用魏呈说,谢柔嘉也明白,魏呈选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那条路。

  魏呈思及当日情景,无限感慨,“那时,我终于明白殿下为何那样喜欢他。那样的男子,当真叫人自惭形秽。”

  谢柔嘉出神地望着窗外。

  直到一盏茶吃完,她起身告辞。

  行至一楼时,魏呈追出去,“其实我一直在想,但凡殿下当时待我一分真心,我必定要为殿下赴汤蹈火。可我心里明白,我于殿下而言,连他的替身都算不上。这世上,即便是一模一样的面孔,也无法代替那个人。”

  谢柔嘉顿了片刻,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府中时,文鸢迎上前来,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谢柔嘉微眯着眼睛,道:“太阳太大,刺得我眼睛疼。”

  今日是阴天,哪里来的太阳。

  文鸢知晓她定然是外头遇见与驸马有关的事情,也没有再多问,道:“不如奴婢扶您去榻上躺一会儿?”

  谢柔嘉应了声“好”。

  文鸢扶着她在榻上坐下,又替她脱了鞋子,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奴婢在这儿守着您。”

  谢柔嘉应了声“好”,眼睛却望着雕梁画柱的屋顶。

  片刻后,道:“我想要回家瞧一瞧。”

  这个家,自然指的是驸马府。

  自裴季泽走后,她一次都没有回去过,甚至每回马车经过那儿,都要绕道走。

  文鸢不明白她怎突然想要去瞧瞧,可也没有多问,即刻命人去备马车。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裴府门前停下。

  守门的人一见是她来,忙去通知主人。

  一刻钟的功夫,裴夫人亲自迎出门来。

  自江南一别,谢柔嘉还是头一回见到裴夫人。

  不过短短一年的功夫,她像是比之从前老了四五岁。

  原本她以为裴夫人心里定然十分怨恨自己,谁知裴夫人待她倒一如从前。

  两人寒暄几句后,谢柔嘉道:“我想回去瞧瞧。”

  裴夫人忙领着她回敬亭轩。

  敬亭轩还是一如既往,打扫的极其干净。

  因为还在丧期,满目皆白,唯有院中那棵大榕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花灯。

  裴夫人道:“妾身原本想要叫人摘下来,可阿旻却硬要留下,说是三郎瞧见心里会高兴。”

  谢柔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树上的花灯。半晌,问:“阿家,为何要待我这样好?阿家,难道不恨我吗?”

  裴家因为她,折损了最优秀的子弟。

  裴家的人应该恨她入骨才是,不该待她这样好。

  裴夫人愣了一下,眼泪再次滚落眼眶。

  她忙拿帕子拭干净眼角的泪,哽咽,“公主一定是在想,三郎不是妾身的亲生子,又无阿旻那样亲自抚育的情感,所以妾身待三郎,不如阿旻亲厚。”

  谢柔嘉想起当日在鄂州时,裴季泽高烧时不断叫“阿娘”的情景,一时没有言语。

  裴夫人接着道:“妾身嫁进裴家时,姐姐刚走没多久,阿旻也不过一个多月。最初,妾身心里是有怨的。毕竟,当时那种境况,就连婚礼都是草率匆忙的。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老爷他沉浸在失去姐姐的悲伤之中,那段时日,家里唯一肯与我亲近的就是三郎。”

  “后来成婚时间久了,妾身与你阿翁的感情越来越好,阿旻也越发依赖妾身,再加上又有了阿念,三郎反倒待妾身尊敬有余,而亲昵不足。那时妾身才明白,他一开始待妾身亲近,只是怕妾身不适应这个家,三郎那个人,总是能够恰到好处的照顾旁人的感受,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只可惜,却无人真正走到他心里去。”

  “后来我们举家搬到长安,他认识了公主,变了许多。有一回,他同妾身说,公主说要嫁给他为妻。他说,他不知该不该答应。自从姐姐去世后,妾身从未见过他那么高兴,妾身心里也为他感到高兴。只可惜世事无常,他不知怎么就在公主的及笄礼上拒婚,妾身始终不明白如此,也曾问过他,他什么也没说。整个人打从那以后,变得愈发消沉。”

  “他与公主成婚的前几日,特地来找妾身。他说,皇后与圣人感情不大好,平日里待公主不够亲近,以至于公主自幼不大懂得与人相处,但是公主的心地极好。若是可以,请妾身帮忙多照顾一二,毕竟,他一男子总不好成日里待在后宅,总有顾不到的地方。妾身当时心里很犹豫,毕竟公主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好。更何况,妾身也不是三郎的亲生母亲,恐怕更加不好做。可他十几年来头一回拜托托妾身,妾身心里总想要帮帮他。再加上他与妾身说了许多公主的事情。公主的喜好,公主的脾性,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公主,不过是有些小脾气的小姑娘,与妾身的阿念,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实在与传闻中那个骄纵跋扈的金枝玉叶相径庭……”

  “他很肯定地说,妾身与公主相处久了,一定会喜欢公主……”

  “他还说,公主她最讨厌过节,不喜欢冰冷的宴会,公主最喜欢的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

  裴夫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临走前,道:“逝者已逝,公主要向前看,若是三郎还在,定然也希望公主过得好。”

  裴夫人走后,谢柔嘉望着屋外已经暗沉下来的天,命人将院子里的花灯一盏盏点亮。

  这天夜里,她宿在敬亭轩。晚饭过后,阿念跑过来看她。

  快要一年未见,高出半个头的小姑娘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瞧见她十分地高兴,有说不完的话。

  谢柔嘉将她抱在怀里,静静地听她说家里的事情。

  比如,裴少旻快要成婚,娶的仍是从前沈家的小姐。

  她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末了,问:“公主嫂嫂,三哥哥还会回来吗?他故事都还未讲完。”

  谢柔嘉没有回答她。

  她想裴季泽那个人坏得很,每回讲故事都只讲一半,害得她到现在都不知晓结局。

  阿念突然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把脸埋在她颈窝,哽咽,“阿念很想他。”

  泪水打湿了谢柔嘉的颈窝,从来都不擅长哄人的女子伸手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轻声道:“也许会回来。你三哥哥一向说话算话,最好了。”

  怀里的小姑娘先是小声抽噎着,而后嚎嚎大哭起来。

  直到阿念在谢柔嘉怀里哭睡着,裴少旻过来寻人。

  谢柔嘉把阿念递给他。

  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在那儿坐了许久才离开。

  谢柔嘉起身回了屋子,躺在窗前的那张榻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向院子。瞧着瞧着,仿佛间,石桌旁坐着一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

  他回过头来望着她,淡淡一笑,那对含情眸眼波流转,摄人心魂。

  谢柔嘉忙起身去瞧,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孤零零的花灯陪着她。

  这天夜里,谢柔嘉一夜未眠,坐窗前榻上看了一夜的星星,翌日一早,对文鸢道:“我想去江南走一走。”

  *

  谢柔嘉到江南时,正值盛夏时节,江南风景如画。

  她先是去了鄂州城内的柿子巷。

  原本以为那栋房子已经被租赁进去,谁知一个熟悉的仆人从里头走出来。

  正是原先从姑苏带过去的。

  他没想到谢柔嘉会来,忙将她迎进去。

  谢柔嘉打量着院子,这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就连书房里的书都还保留原样。

  谢柔嘉从中抽出一本书,打开一看,上头全部是裴季泽留下的批注。

  立在一旁的仆人道:“公子离开时说公主很喜欢这里,兴许哪一日还要回来,所以命老奴守在此处。只是没想到,公子他……”说着说着抹起眼泪来。

  谢柔嘉在书房内呆坐片刻后,起身回了二楼卧房。

  一推开窗户,就能瞧见一条河,此刻已是傍晚,暮色笼罩着河岸。

  谢柔嘉闭上眼睛,听着河对岸的说话声,像是回到从前。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只不过少了一个人。

  她睡得迷迷糊,竟瞧见靠窗的榻上坐着一个人。

  忙坐起身来,径直走到榻上,伏在他膝上。

  他伸手抚摸着她冰凉的青丝,柔声问道:“怎不睡了?”

  她道:“我腿疼。”

  他一边伸手替她揉着腿,一边道:“我在这儿守着,柔柔先睡吧。”

  她道了一声“好”,乖乖地阖上眼睫。

  再次睁开眼睛,窗外已经天光大亮,谢柔嘉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旁空无一人,只有儿茶蜷缩在身旁。

  谢柔嘉在鄂州待了几日,又去了姑苏。

  不过她并未去裴府,而是直接去了庄园里。

  裴温去后,只有原先服侍他的老仆与檀阳先生住在这儿。

  庄园里守着的老仆大抵没想到她会来,十分地意外。

  檀阳先生像是知晓她一定会回来此处,仍是如从前那般,笑呵呵地问道:“小裴媳妇儿,你回来了?”

  自裴季泽去世后,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的谢柔嘉,听到这句称呼,怔了一下,泪流满面。

  这世上已经没有裴季泽,她再也做不了他媳妇儿。

  谢柔嘉大约在庄园里大约住了月余,每日不是去药庐同檀阳先生学习医术,就是带着儿茶在庄园里散步,或是后山那一片漫山遍野的芍药花海里发呆,日子倒也怡然自得。

  裴温当时为心上人所种的芍药正是花期,漫山遍野都是,就连微风里都带着醉人的花香。

  只是时间一长,从前总嚷嚷着收她为徒的檀阳先生开始不停地催促她赶紧回长安。

  这一日,谢柔嘉才去药庐,话还没说,檀阳先生就开口赶人,“小裴媳妇儿,你怎还不回去?”

  谢柔嘉道:“您不是说要收我为徒,我留下来难道不好?”

  “不好!”檀阳先生丝毫不把她这个公主当回事,也没有像其他人安慰她。

  谢柔嘉正要问为什么,又听他道:“你心都是空的,学什么也无用!回长安吧,别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儿。”

  谢柔嘉动了动唇,想要辩驳,却不知该从哪儿开始。

  檀阳先生见状,道:“有些人没了就是没了,不管你怎么怀念,他都不会回来。小裴媳妇儿,无论你是待在长安吗,还是留在江南,最终的结果都一样。你需要等,等时间来治愈这一切。”

  谢柔嘉哽咽,“需要等多久?”

  “不知,”他摇摇头,“也许是一年,也许十年,也许是一辈子。又或许是某个瞬间。人的事儿,不到死的那一刻,谁也说不准。”

  谢柔嘉没有再问下去。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与裴季泽还待在鄂州。

  大雪纷飞的天气,她依偎在他怀里,听他给自己讲故事。

  这一回,他仍是讲到一般就不肯讲了。谢柔嘉正央着他讲下去,谁知梦却醒了。

  她正坐在床上愣神,有人入内,抬起眼睫一看,只见裴季泽大步走进来。

  乌发微湿的俊美男人身着一件玄色翻领衣袍,蹀躞玉带束着窄瘦的腰身,原本就挺拔的身姿如修竹一般。

  谢柔嘉的眸光落在他洁白指骨夹着的一朵绯红芍药,不由自主地笑,“若是裴叔叔瞧见你摘的花,定要打你。”

  他大步走到她跟前坐下,将那朵还沾着露珠的芍药簪在她耳后,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眸光潋滟,“裴叔叔知晓我拿来送柔柔,还叫我多掐两朵。”

  谢柔嘉圈住他的腰,“你这回回来,莫要走了。”

  他应了一声“好”,低下头来吻她。

  这时传来一声猫叫,谢柔嘉猛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儿茶钻进柜子下面,正用爪子拨弄着什么东西。

  原来方才的一切全部都是梦。

  谢柔嘉下了床,走到儿茶跟前一瞧,只见它玩的正是上回裴季泽遍寻不得的宝贝珠子。

  她伸手拾起来仔细瞧了瞧,上头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我】

  谢柔嘉盯着那个字瞧了许久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想起裴季泽送回来的那串手串,命文鸢先那粒珠子收好。

  当日晌午,她便向檀阳先生告辞回长安。

  她离开长安时,长安还是夏季,回来时,长安已经是是深秋。

  秋风萧瑟。

  长安还是从前的长安

  只是长安再无裴季泽。

  谢柔嘉再次恢复了从前的生活。

  成日里与萧承则打马游街,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她是这大胤的嫡公主,只要她想,身边永远都围绕着陪她一块吃喝玩乐的贵族子弟。甚至有人自荐枕席,想要做她的面首。

  不过是没有裴季泽而已,又不会死。

  这一日傍晚,谢柔嘉刚同人吃完酒回来,外头有人来报:崔铭投了拜帖求见。

  是崔书呆。

  谢柔嘉怔了一下。

  他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