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他这样公然地斥责一国储君,那些个见风使舵的朝臣们必定生出异心。
一旦太子哥哥真被废黜,那么等待哥哥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柔嘉想起自己的哥哥打小就背负着母亲的期许,自十三岁监国以来,十二年来宵衣旰食,不曾有一丝懈怠,将自己活得如同圣人一般。
直到后来认识嫂嫂以后,才算是活得有些烟火气。
反倒是父亲,只顾着与江贵妃玩乐,前些年更是大肆在洛阳修建宫殿,劳民伤财,以至于太子□□日为国库而头痛。
如今他想着自己与心爱女人所生的儿子大了,又想着将太子哥哥踹了。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
谢柔嘉想起温柔的嫂嫂,可爱的允儿,一时之间,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
她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背后也隐隐地沁出一层汗。
突然,有人握住她的手。
抬起眼睫,对上一双担忧的漆黑眼眸。
他道:“柔柔,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同太子哥哥这一边。”
谢柔嘉心里有所安慰,问:“那么父亲属意的江南道御史是谁?”
提及此事,卫昭一脸厌恶,“她那个已经死了的娘家哥哥江兆林的嫡子,叫什么江行之,我并不是太熟。你知道我一向讨厌江家的人。若不是当初他们怂恿她,我阿耶也许根本就不会死得那样屈辱!她那个人,又蠢又笨,永远分不清谁待她真的好!”
说着说着,他脸上又出现那种厌世的神情。
谢柔嘉忙安慰他,“我明白。”
江贵妃当年也不过是江氏一族里一个十分不受宠的庶女,因为生得太过于貌美,被自己嫡亲的兄长送给还是太子的父亲。
后来也不知为什么,父亲却并没有将她纳进宫里,而是把她封为郡主,嫁给卫昭的父亲。
这也就罢了,待父亲登基后,两人背着卫侯爷私通,最终卫侯爷最后郁郁而终。
卫昭对卫侯爷的感情极深厚,因为撞见过自己的母亲与圣人苟合,以至于父亲早亡,心中一直恨极贵妃。
后来他得知自己竟然是母亲与圣人私通所生的孩子,心里羞辱万分,更对在此事中起到不少撺掇作用的江家两兄弟,更是厌恶至极,从不与江家人来往。
思及此,谢柔嘉又安慰卫昭几句。
卫昭面色才稍稍有所缓和,接着道:“太子哥哥属意的人选是登州刺史安道和。”
谢柔嘉并不认识什么登州刺史,只是无论是江行之还是安道和,那么这些人同裴季泽倒是关系不大。
也不知太子哥哥这回将他外放到江南做什么。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她道:“太子哥哥一向运筹帷幄,咱们也不必替他瞎操心。你不是说要去听戏,票可买好了?”
提及这个,卫昭眼底的阴霾褪尽,自袖中取出两张戏票搁到她手心里,笑,“早早地就买好了。”
是两张与裴季泽所拿出来的一模一样的戏票。
三日后酉时三刻。
平康坊梨园。
唱的是《桃花扇》
唯一不同的是位置。
谢柔嘉盯着那两张戏票瞧了一会儿,道:“极好。这两日我不想回去,就在你这里住两日,到时一块去便是。”
卫昭笑了,那对如同盛满清泉的漂亮眼眸弯成月牙。
“那这几日咱们好好玩。”
谢柔嘉亦粲然一笑,“好。”
*
裴府。
裴季泽傍晚散值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他望着空荡荡的院子,问锦墨:“她今日可有回公主府?”
锦墨摇头,“公主今日去了靖王府上,快到傍晚时,萧世子等人也去了,至今一群人没出来。”
一脸疲惫的男人闻言,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半晌没有作声。
一旁的锦书低声询问:“可要摆饭?”
他沉默片刻,问:“今日那两张戏票可丢了?”
锦书忙从袖子里取出那两张已经晾干的戏票。
上头还存留着茶渍。
他知晓公子一定会找,所以没敢丢。
裴季泽瞥了一眼戏票,道:“你亲自将戏票送到她府上去,就说那日我会去等她,等到她来为止。”
锦书连忙命人去办。
如今已经入秋,到了晚上天气有些凉。
文鸢正考虑要不要遣人拿两件衣裳送去靖王府,这时府外的人来报:驸马差人过来送东西。
文鸢忙叫人将人请进来。
片刻的功夫,锦墨入内,将装在信封里的戏票交到她手里,并转述裴季泽的话。
文鸢也不敢耽搁,叫人捡了两件御寒的衣物,连带着信封一并送到靖王府去。
彼时,谢柔嘉正在卫昭府中与人围着篝火炙羊饮酒。
吃了两杯酒,有些发昏的谢柔嘉托腮望着正嬉笑打闹的众人,清澈如水的眼眸里荡着一簇篝火。
正走神,卫昭在她身旁坐下,把炙好的羊肉递给她唇边,“尝尝。”
谢柔嘉咬了一口。
卫昭歪着头笑道:“是不是还是朔方的厨子炙出来的羊肉好吃。”
谢柔嘉咽下羊肉后,道:“也许是草原上养出来的羊更加好吃些。”
卫昭笑笑没作声,坐在她身旁小口小口的抿着酒坛子里的酒。
直到一坛子去了一半,他把脸搁在她腿上,抬起一对有些涣散的漆黑眼睛望着眼前明艳的少女,道:“也许,是我更喜欢那里。在那里,我可以不是靖王,我只是卫昭。”
顿了顿,又道:“是卫家九郎。是我阿耶的儿子。”
谢柔嘉知晓他又想起卫侯爷,伸手握住他微热的大手,“阿昭在我心中,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卫侯爷心中定然也这样想。”
他阖上眼睛,喉结微微滚动,哑声道:“我晓得,阿耶临死之前告诉我,不管旁人怎么看,我都是他的儿子。”
谢柔嘉摸摸他的头,与他静静地依偎地在一块。
这时,府上管家来报,说是公主府的文姑姑来了。
一刻钟的功夫,文鸢被请到王府后院。
谢柔嘉还以为她有什么事儿特地跑过来一趟,却见她将一封信递给自己。
打开一看,又是裴季泽那两张戏票。
文鸢在她耳边转述了裴季泽的话。
谢柔嘉盯着戏票瞧了好一会儿,瞥了一眼已经吃醉酒的卫昭。
卫昭这时也朝她望过来,朝她淡淡一笑。
谢柔嘉收了信封,顺手丢入篝火里。
火舌瞬间席卷信封,很快地将那两张沉甸甸的戏票吞了个干净。
文鸢望着被火光映照得似乎显得格外沉静的少女,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悄悄地离去。
谢柔嘉在卫昭的府上连住两日,白日里到处与卫昭在城中从前爱去的地方,爱吃的馆子统统逛了一遍,吃了一遍,晚上呼朋唤友在他府中通宵达旦的玩闹,过得好不畅快。
卫昭一句话都不曾问过裴季泽。
谢柔嘉也一句都不曾与他提过。
他们又成了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玩到第三日傍晚,谢柔嘉在卫昭的要求下,换上一套女裙,作了未嫁的打扮。
那套衣裳是他特地叫人给她做的,是他最喜欢的天水碧色。
谢柔嘉甚少穿这样清新的颜色。
她本担心会不好看,对镜照了照,只见那颜色倒是极趁她的肤色,愈发衬得她肌肤莹润雪白,如同羊脂白玉一般。
卫昭又将一串手串戴在她手腕上。
是用各色的石头串成,红绳尾端坠着一粒金色的铃铛。
“上回柔柔生辰,我忘记拿出来。”他缓缓道:“朔方的人说这个叫招魂铃,有了它,即便是下辈子投胎,也不会走散。”
“这辈子都还未过完,怎就想到下辈子,”谢柔嘉拨弄着手腕上的金铃铛,笑,“阿昭不是说要努力活到九十九,每一年都会陪我过生辰。”
他“嗯”了一声,伸手替她整理额前的碎发,道:“这辈子努力活到九十九,下辈子,就不给柔柔当哥哥了。”
“为何,”谢柔嘉不解,“是我不好?”
“并没有,”他望着眼前今日格外娇柔的少女,轻声道:“我只是,不想要再给人当哥哥了。”
她弯眉嗔笑,“那下辈子我早些出生,给阿昭做姐姐。”
他不置可否,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时辰不早,出发。”
卫昭所居的靖王府在长宁坊,距离梨园并不是太远,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在梨园门口停下。
两人才下马车,谢柔嘉一时没站稳,好在一旁的阿昭一把扶住她。
*
不远处的街角。
一袭玄衣,长身鹤立的男人望着梨园门口格外瞩目的一对男女,微微地攥紧了手里热腾腾的板栗。
一袭鸦青色衣袍,容貌昳丽的男人拥着怀里的少女,微微低下头,也不知与她说些什么,这段日子以来从未真心在他面前笑过的少女扬起一张雪白的小脸望着他弯眉嗔笑。
一如多年前,她也这般望着自己,柔柔地唤他“小泽”。
直到两人入了戏园子,他都没收回视线。
就那么呆站着。
*
戏园子里。
台上的戏还未开始。
坐在三楼被隔出来的雅间,望着台下热热闹闹的人群,不知怎的就想起从前与裴季泽来听戏的场景来。
她从前其实不怎么爱听戏,每回来也不过是喜欢同裴季泽来这里坐一坐。。
她喜欢热闹。
尤其是平日里特别守礼的君子会在这种地方任由她胡闹。
她喜欢依在他怀里,一边听戏,一边吃着他喂到嘴里的栗子。
然后趁他不注意时,故意拿脸颊去蹭他的脸颊。
每当这个时候,人前端方自持的君子总是微微红了面颊,软软地说上一声“别闹”。
谢柔嘉当时一直在想,再长大些就好了。
再长大些,她就偷偷地亲亲他,看他会如何。
只可惜后来她长大了,他们再不曾一块听过戏。
一个晃神,戏已经罢场。
谢柔嘉听着台上咿咿呀呀,温柔缠绵的唱腔,头一回觉得,即便是有卫昭在身旁,她仍会孤独。
那种孤独,已经浸入骨髓。
她试图用一出戏来短暂的治愈自己的孤独。只可惜,直到戏散场,也不曾治好。
两人自梨园出来时,已经月上中天。
秋夜里天冷,秋风萧瑟,吹乱了谢柔嘉的头发。
卫昭将早就备好的氅衣披到她身上,提议,“咱们去桂花巷的孙老伯处吃锅子。”
桂花巷就在梨园前头的一条巷子里,从前她每回从戏园子里出来,总要去吃。
谢柔嘉应了一声“好”。
两人朝着西边而去,谁也没有在意仍旧站在街对面的男人。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人离去,一对含情眼里像是碎了冰在里头。
一旁的锦书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公子已经在这儿站了一晚上,不如回去罢。”
直到那两个人消失在街角,他才收回视线,将手里怎么都捂不热的栗子丢给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入了马车。
回到敬亭轩后,他坐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对着满园子的花灯发呆。
锦书忍不住劝:“也许,公主她只是一时还生气,等过些日子就好了。”
几乎一晚上都不曾说过话的男人哑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也该和离?三年前我叫她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三年后,她又被逼着嫁给我,我明知她不情愿,心里想的那个人也不是我,可我还是娶了。结果到头来,又害得她伤心。”
“可这一切都不是公子所想,”锦书反驳,“公子,从来都不曾对不起公主。只是,有时候,命运使然。”
“命运使然,”他轻“呵”一声,“好一句命运使然。”
他从手腕上将那串三年都未曾离过身的手串取下来,轻轻摩挲着上头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字。
【裴季泽你几时来瞧我】
这回,他去晚了,她再也不肯要他。
*
桂花巷。
谢柔嘉与卫昭刚入小小的铺子,卫昭便道:“柔柔先坐一会儿,我去如厕。”
谢柔嘉“嗯”了一声,独自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她从前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掌柜孙伯虽是三年没见她,可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他一边将热腾腾的羊锅子搁在桌上,一边笑道:“你倒是好久不曾与那个笑起来特别好看的郎君一块来了。从前每一年这一日,你都会同他来。”
谢柔嘉楞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今日,是她与裴季泽认识的日子。
每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带她出来听戏吃锅子。
怪不得他执意要同她今日来听戏。
她忘了。
羊锅子不断地沸腾,氤氲的热气儿模糊了眼睛。
忘了好,忘了也好。
忘了,她才能重新开始。
卫昭这时回来,见她眼眶泛红,问:“怎么了?”
她连忙揉揉眼睛,“今日的辣子太辣了。”
卫昭瞥了一眼她只搁了豆瓣酱的碗,手摸摸她的头,笑,“是吗?那少吃些。”
她“嗯”了一声,笑,“好。”
两人用完锅子已经很晚,卫昭问:“今夜,你要去哪儿?”
她道:“我回公主府。”
他抿了抿唇,问:“你不回家?”
她笑,“我的家如今就在公主府。”
卫昭没再多说什么,将她送到公主府,目送她入了角门才肯离去。
守夜的女使见她回来,忙提着灯笼将她迎回院子。
才跨入院门,谢柔嘉一眼就瞧见院子里海棠树下站着的一袭绯袍,容颜似玉的美貌少年。
月下的少年正侧对着她,扬起脸望着天上的那抹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谢柔嘉还以为是十七岁的裴季泽站在那儿。
正愣神,听到动静的少年已经走上前来向她见礼。
谢柔嘉问:“怎这么晚还不睡?”
他认真道:“公主说要来瞧我,我等了三日,公主都没来。”
谢柔嘉一时愣住。
她不过随口一说而已。
不过面对着这样一个长相漂亮又真诚的少年,她十分好脾气地道:“抱歉,我忘记了。”边说边由着侍女褪去靴子,入了屋子。
他亦跟着进去。
谢柔嘉回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怎还不去睡?”
微微红了面颊的少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今晚想睡在这里,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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