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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初夏时夜里的山间气温骤降, 李研晚膳后便没有出门,直接回了寝屋,见宋楚灵还未回来, 又吩咐宫人去寻她。

  一旁的刘贵见他眉心微蹙, 面前的书摊开着,却迟迟未曾翻页, 便猜出他是在忧心宋楚灵,不由轻声宽慰。

  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 李研又想起一桩事来, “今日堂上, 为何不得我吩咐, 就擅作主张?”

  刘贵顿时叫屈道:“奴才怎敢随意行事,奴才什么都没做啊。”

  “既你什么都没做,楚灵为何要冲你点头?”李研显然不信。

  刘贵忙又解释道:“诶呦, 这、这奴才也不知道啊, 奴才不过就是看了她一眼。”

  刘贵话音刚落, 宋楚灵正好回来了,她一进屋便低着脑袋, 似乎还有意躲避李研视线。

  刘贵正发愁要如何给李研解释,见她回来, 自然是连忙将她叫来身侧, “诶呦楚灵啊, 你可算回来了, 咱家问你, 你今日为何要去堂中给四殿下倒茶?”

  宋楚灵垂着头,瓮声瓮气道:“公公让奴婢去的呀。”

  刘贵“啧”了一声, 心急道:“咱家就是看了你一言,何时要你去了?”

  宋楚灵眯着眼,故作回忆道:“公公先对奴婢眨了眨眼,随后又抿了抿唇……”

  主子在身旁时,熟悉的宫人之间,向来会用眼神来进行交流,这不算什么秘密,再加上宋楚灵说得煞有其事,竟将刘贵也给说愣了。

  他也拧眉想了半晌,只记得朝宋楚灵看去一眼,似乎并没有冲她抿唇啊……

  然他这一整日因马车的颠簸,的确也有些晕晕乎乎,或许当真是抿了抿唇,只是他自己忘记了?

  毕竟宋楚灵没必要撒谎啊?

  刘贵越想越糊涂,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李研倒是来了几分兴致,问宋楚灵,“只是眨眼和抿唇,你是如何能得出,他是要让你给四弟倒茶的?”

  宋楚灵极其认真地分析道:“公公每次冲奴婢眨眼,便是想要叫奴婢做事,而抿唇可能代表着口渴,既是口渴,便要喝茶,四殿下说了那么多话,这堂内需要喝差的人,肯定是他!”

  宋楚灵说完,很是满意地侧目朝刘贵笑了笑,在看到刘贵那极其复杂的神情后,她才恍然一副终于反应过来的样子,忙将头又垂下,语气中尽是不安,“是不是奴婢猜错了,奴婢不该去倒茶吗?”

  责怪的话刘贵实在对宋楚灵说不出口,毕竟小姑娘分析的很有道理,只是他依旧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偏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最后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由于宋楚灵将头垂得太低,又刻意别过脸去,李研看不到她此刻神情,但从她抓衣角的动作,便知她在紧张和不安,于是温声安抚道:“与你无关,是刘贵的过失。”

  刘贵低喃着,“奴才当真没有这个意思啊……”

  “既没这个意思,你看她做什么?”李研抬眼看向刘贵,“在那个节骨眼,你忽然看她,她自然以为你是想要让她做些什么。”

  刘贵算是听出来了,李研这是在明晃晃的替宋楚灵说话,人这心一旦偏了,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刘贵无语,默默叹气。

  李研也未再说话,只是朝宋楚灵的方向微微出神,片刻后,他朝两人摆手道:“罢了,日后旁人在时,行事要更加谨慎些。”

  见李研并未打算追究,两人松了口气,俯身应是。

  李研将刘贵挥退,只留宋楚灵在房中,他唤她来腿边坐下,小姑娘依旧垂着头。

  “今日四弟为难连修时,你可有紧张?”李研的语气听似平静,可还是叫宋楚灵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揉着身前衣角,摇头道:“奴婢不紧张呀,只是有点害怕。”

  李研问道:“怕什么?”

  宋楚灵犹豫了片刻,似有些不敢说,等李研允她实话实说后,这才低低开口:“四、四殿下有点凶,奴婢有些怕他。”

  “他脾气向来如此,只要不故意招惹他,不会有事的。”李研温声安抚了两句,又问道,“那你不紧张连修么?”

  宋楚灵摇摇头。

  李研微微蹙眉道:“我记得你与连修相熟,怎会不替他紧张呢?”

  宋楚灵瞬间了然,原来她那时故意装作的不在意,落在李研眼中,才是不符合常理的表现,怪不得他一直不愿出声解围。

  找到问题的根源,解决起来便容易许多。

  宋楚灵长出一口气,语气辛酸又无奈道:“主子发火,做奴才的只能受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奴婢就是紧张也没有用,其实……”

  她略微一顿,声音又低几分,“其实做奴婢的人,早就习惯这些了。”

  奴婢、奴婢、又是奴婢。

  李研愈发不喜欢从她口中听到这个词了,这样的自称仿佛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就横在两人之间。

  他深深吸了口气,许久后才缓缓呼出,再开口时,便是询问她方才去了何处,怎么这样久才回来。

  宋楚灵又将脑袋往下埋,几乎都要贴到膝盖上了,“奴婢送连少监离开后,回来的路上,想顺道采摘些花草,可是、可是……”

  “可是如何?抬起头来说话。”李研轻道。

  宋楚灵缓缓将头抬起,在看见李研视线落在她红肿的唇畔上时,她又立即将头垂了下去,抑制不住地委屈道:“今日送贺院判时,他说前院种的独角莲有清火祛毒的功效,奴婢这两日总觉得心浮气躁,方才回来时,在廊道旁看见独角莲,就顺手摘下一片,放在口中嚼,却没想到……”

  小姑娘说着,眼泪似乎都落下来了。

  李研最是见不得她受委屈,一面伸手将她面容抬起,一面拿出帕子帮她轻柔拭泪,“别急,慢慢说,无妨的。”

  宋楚灵哽咽道:“奴婢觉得味道不对,嘴巴还越来越疼,跑回屋中照了镜子才知,奴婢的嘴巴肿了……”

  “贺院判说得应当不会有错啊。”李研奇怪道。

  宋楚灵可怜地吸着鼻子,摇头道:“贺院判没有说错,是奴婢看错了,独角莲只那前院种了一片,院中廊道旁的是滴水观音,两个叶子长得很像,可滴水观音有毒,不能入口的……”

  敢情这是因为误服滴水观音,而中毒导致的唇畔红肿。

  她这行为简直是又可爱,又让人心疼。

  李研帮她将眼泪擦净,随后自己驱使着轮椅来到柜子旁,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松木药盒,这是太医院给他备的药膏,据说外用内服皆可,只是他一直未有机会用过。

  回到宋楚灵身旁,他弯唇道:“放心,这里面的草药当真可以清热解毒。”

  听出是在拿她打趣,宋楚灵顿时细眉拧起,可怜巴巴地撇着唇角,“王爷……”

  “乖,别动。”李研敛了几分笑意,眉宇间尽是温柔,他用指腹沾了些许药膏,一手将她下巴轻轻托起,一手给她红肿的唇畔慢慢上药。

  他想要让自己专心一些,可当那股湿热又轻柔的气息,从她微张的唇畔中缓缓呼出,落在他指尖上时,他的心绪瞬间乱了。

  也不知是这张红唇在发烫,还是他的手在发烫,为何每当他手指触碰到她的唇瓣上时,便莫名会生出一股灼热,从指尖迅速向朝他身上蔓延。

  李研温润的眉宇轻轻蹙起,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下,他喉结微动,哑声问道:“苦么?这药。”

  她一直没敢看他,眸光落在那昏暗的角落里,摇头道:“不苦,甜甜的,凉凉的,还有一股花香。”

  他自幼服用的药都是极为苦涩的,还从未尝到过甜香的药,他此刻忽然想试试,这香甜的草药是什么味道。

  李研的气息愈发沉重,在不知不觉中俯下身向她靠近,最终在距她脸颊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嗓音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哑道:“楚灵,可以么?”

  见小姑娘蓦地愣住,那神情明显是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何忽然这般询问。

  他只能再次压身朝她慢慢靠近,在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时候,强迫自己再度停下。

  “可以么?”这一次,他沉哑的语气中,那股极为明显的隐忍与克制,似乎顷刻间就要决堤。

  小姑娘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那决堤的瞬间,她立即别过脸去,只那颊边微凉的发丝,从他微张的薄唇上轻轻掠过,留下一抹淡淡清香,是那海棠花的味道。

  “王爷!”宋楚灵仓皇起身,连他看都未曾看一眼,便立即朝他跪下,那衣衫内的身影,肉眼可见的在隐隐发颤,“奴婢、奴婢……奴婢不敢!”

  李研方才微阖的双眸,缓缓睁开,眼白处的红血丝依稀可见,“是不敢,还是不愿,亦或者……不想。”

  他既害怕听见她开口,又想知道她为何要躲,这样异常的矛盾,是他从未有过的。

  好在宋楚灵没有让他煎熬太久,她深吸一口气道:“王爷待奴婢极好,奴婢心中万分感激,可奴婢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身份低微,便不敢妄图攀附,也不敢心生贪念……”

  她说至此,缓缓抬起那双噙泪的眸子,抿唇道,“奴婢不敢,也、也……也不想。”

  不想。

  她说她不想。

  李研双手顿时握紧,手背上拢起数条青筋。

  宋楚灵似是再也忍不住,那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垂落在地,很快她面前的地板就湿了一片,她哽咽开口:“奴婢不想,是因为奴婢太害怕了,奴婢不想日日活在惊恐中……”

  这句话宛若久旱的田园上忽然出现的雨滴,让李研瞬间又起了希望,“所以,你的不想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我?”

  他声音很小,很轻,生怕将这细小的雨滴吓走。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许久后,李研将手抬起,缓缓朝她面前伸去,“如果,不避讳身份,不去想所谓的宫规宫戒,我想问你,你愿意么?”

  宋楚灵怔然的眸光中尽是迷茫。

  “楚灵。”他用那轻柔的嗓音,低低地与她道,“我并非在说笑,我是当真……当真想问你,可否愿意与我一起?”

  宋楚灵咬着唇,缓缓抬起手臂,朝他的手慢慢靠近,在与他指尖只剩下微不可见的距离时,忽地停住,那双迷茫的双眸,仿若瞬间醒神般看向李研,“可是王爷,没有如果的,奴婢就是奴婢……”

  眼看她停在空中的手,顷刻间就要垂落,李研再也无法克制,他的手用力朝前伸去,将那只冰冷的小手牢牢握在掌中。

  宋楚灵顿时愣住,她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他,那红肿的唇瓣轻动,“王爷,奴婢……”

  “你不是奴婢,你是宋楚灵,是我……”他话音微顿,用那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深望她道,“是我心悦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