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06
墨水染过似的大空包裹着稠云, 黑暗一望无际。
寂珩玉身骑御雪行?过万山,长风冽,隐约瞧见远方破开一小处光亮, 那里即是?凤凰坞了。
他夹紧马腹正要提速, 不?久前吞服下的魔丹却在此刻作祟。
骤然撕裂的剧痛让寂珩玉骤然一白,血色瞬间抽离, 绞碎的气息让他难以稳定身形, 身体似猛然中剑的大雁般从马背跌落。
御雪速如流星,俯冲而下, 及时接住他, 稳稳停在?深山当中的梧桐林内。
寂珩玉滚落到地面, 双手撑地, 后背紧弓, 呕出一口乌血。
扣进地面的一双手青筋暴起, 清晰看到皮下的红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 浮现。
寂珩玉用力扣住手腕, 喘息声渐重。
业障与魔气难以调和,两股狞煞气于丹田互相冲撞, 如水火互不?相容。
障纹迅速爬满他整个身躯, 黑红相间的纹路犹如蜈蚣般占据他的脖颈与脸颊,一双眼烧红, 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清俊温润,面色作狞, 凶戾而又扭曲。
痛苦是?必经之路。
在?选择杀死厌惊楼,夺取他的魔丹以压制业障的时候, 他就做好了承担这一切的准备。
结果无非是?两个。
要么他成功;要么是?他被业障和魔气一同反噬,堕入无想道, 成为无念无想,不?人不?鬼的怪物。
寂珩玉从?不?认为自己会输,即便现在?理智尽失,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他滚进泥尘里,红衣滚满大片灰尘。
头顶高长茂密的梧桐林像是?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荆棘,荆棘里生长着一张张被他杀死的,或者是?想要杀死他的魔物邪祟。
它们粲粲怪笑着,飘荡的树枝蜕为尖利的爪牙,妄图夺取他这具身躯。
“滚——!”
“滚开!!!”
[寂珩玉,与其苦苦挣扎,何不?堕入炼狱,与吾等同坠修罗道。]
这是?心魔。
厌惊楼的魔丹让他产生了心魔。
“我已身处修罗,何须再渡修罗道。”
夜风撕扯开他急促地喘息,寂珩玉跌撞着从?地面爬起,玉骨扇脱手,只听几声尖涩的树干断裂之音,身周一圈的梧桐木懒腰截断,刹那尘土飞扬,他佝偻脊背立在?喧扬的沙尘当中,眼中只剩茫茫空洞。
寂珩玉烦躁这些声音。
自业障产生以来,它们无时无刻不?骚扰着它,即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想拉着他一同坠离。
可他是?寂珩玉。
便是?要成魔,也是?他自甘自愿,何必听这些看不?见的魔物差遣?
怒意滚攒在?胸口,他呼吸凌乱,挥剑乱砍,过度的使用灵力已经让他处于崩溃边缘。
偶尔剑风会回旋落在?他身上?,割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而寂珩玉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就像是?不?可控的狂风,疯狂摧毁着周遭的一切。
寂无以自身之力在?灵台中与之相抵,可是?光凭他一人之力,只能堪堪阻拦一股气息,更?何况他是?邪魂,这样下去早晚会被魔气同化,一同噬主,偏生寂寻不?知所踪,让他应付的极为艰难。
忽然,寂珩玉在?迷沙尽头看到一道身影。
黑色的,修长的,像他又不?似他。
在?这邪祟乱舞的灰烬中,属这道影子?清亮。
寂珩玉死死盯着,似乎找到些许残存的理智。
寂无大喜,分神抽出去一缕神识,入侵到对方脑中,与之交谈:[寂寻你快回来!只要忍过业火交融,此后主人就可平安无事了!]
这颗魔丹会共噬业障,只要忍耐过这一时,日后非但不?必再受业障袭扰,甚至能将业火化为己用,即便到了以后的天罚日,也不?用再担心心脉入魔。
只要寂寻回来,共同压制,以寂珩玉的修为,定然能平安度过。
然而寂无很?快发现了反常。
寂寻像是?成为了完全无关紧要的人,他冷漠的表情挂着颇为陌生的神情,让寂无心里一个咯噔。
[寂寻,你听没听到我说话啊?]
寂寻强行?将寂无逼出意识,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后掌心燃光,直击寂珩玉命脉。
寂珩玉并未躲避,显然还没有完全地摆脱心魔所控。
寂无当即顾不?得其他,红影冲出寂珩玉体内,化作人形接下这一掌。
光凭这一击,寂无就能看出来寂寻不?是?玩笑,而是?真?的下了死手。
他眼中愕然来不?及收回,控制不?住地对他嘶喊,“寂寻!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寂寻不?语,只是?回手后撤两步。
他冷生生凝视着寂珩玉,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寂无挡在?寂珩玉前面,三人站成一条支线,互相胶着,谁也不?肯让,一片残垣当中,场面极其危殆。
终于,寂珩玉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辨认出来者何人,喉间溢出来一声甚为低浅的哼笑,在?这样阴潮的浓夜中听来尤为刺耳。
寂珩玉缓缓抬起睫毛,猩红眸光中似有嘲讽,“寂寻,你想弑主?”
“是?又如何?”
“我与桑离成亲,你心有不?甘?”
“一直。”
一直。
当真?是?个好回答。
寂珩玉忍不?住想拍手叫好。
他从?未信任过寂寻,就连寂无都持有着怀疑。寂珩玉深知自己品性?不?堪,便是?从?他身上?抽离出来的魂魄,所化成的另一个自己,也一定是?沾满污秽的。
寂珩玉留着他,是?想看看他当真?如表面这般顺从?,还是?会有朝一日露出獠牙,杀他一个出其不?意。
果不?其然,他从?未信错过自己。
奸诈,阴险,善妒。
这是?寂寻,也是?寂珩玉。
“可惜了。”寂珩玉闭了闭眼,言语间感?慨之意犹如可惜,奈何情绪中没有丝毫不?舍,“在?我这万千分/身当中,我对你最为中意。”
寂珩玉因为微小的错误杀死过寂无多次,却始终留着寂寻。
因为他聪明,冷静,知大体,懂进退,不?失理智又不?乏手段狠辣。
寂珩玉重新睁眼看过去,“可你一个傀,用什么和我争?”
寂寻掌心贴向胸膛,冰冷的身躯包裹着那颗跳动着的,滚烫的心。
他字字冷清——
“有心者是?主;无心者为傀。”
话音落地,寂珩玉的眼中失去了一切,包括那抹似有若无的讽刺。
他只是?冷漠地与傀身对视,在?这样的沉肃当中,就连心潮激涌的业火都跟着消减。
短暂的愤懑过后,寂珩玉突然想放声大笑,笑他天真?,笑他飞蛾扑火。
可是?他了解寂寻的品性?,他明知是?输,却偏生来了,不?是?真?的想要从?他这里讨个什么所以然来,是?想试他对桑离的那份情谊,能否承得起这颗心的重量。
就像他从?未相信过寂寻一样,寂寻也从?来不?信任他。
是?啊,一个在?海牢里长大的夔蛇,天生的冷情冷肺,怎会真?的对人付诸真?心。
可寂珩玉偏偏是?认真?的。
他更?没有必要向一个傀儡解释——世间真?心无须试探,若要辜负,又何须在?这一朝一夕。
“寂珩玉,我是?你,你该了解自己,即便是?我真?的想要放手,也不?会选择安静的方式,那向来不?是?你的作风,更?不?是?我的性?格。”
赢,或是?死。
他们的人生中,不?会再有第?三种可能。
从?桑离说出[那你就只能做我的寂珩玉了。]那句话起,寂寻就明白他注定成为不?了寂珩玉。他拿着主人的心,用着主人的相,假借着他的名?义,想要与她三拜天地。
自古喜鸟成一对,他生不?出羽翼,只能做旁人羽翼下的那道阴影。
以前,寂寻从?未因自己不?是?人而可悲过,然而在?拥有这颗心后的每一天,它的每一次跳动都提醒着他,这一生他注定遗憾。
“好。”寂珩玉看懂他神色间的决绝,玉扇成刃,说,“我成全你。”
寂无还没有分析出个所以然,就见两人拔刀相向。
他看了看寂珩玉又看了看寂寻,急得一拍大腿,“不?是?!好端端的你们这是?做什么?!”
“主人你业火未熄,魔气作祟,寂寻你此番出手摆明是?不?让我们所有人好过!”寂无脸色崩碎,“即便你真?的杀了主人,你就能活吗?!”
寂寻和他都是?寂珩玉的分魂,就连这具身体都是?用他的鳞血所制而成。
一旦寂珩玉死去,他们也会跟着消离,重新化为天地间的一缕邪煞气,无知无觉,永恒飘荡在?这岁月之中。
寂无越发觉得寂寻脑子?不?清醒。
主人明明都打消了处置他的念头,让他好生活过七年,他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偏要在?这紧要关头找事!
“寂寻,你住手听到没有!!”
寂无拼死上?去阻拦,结果好死不?死挡在?两人中间,被寂珩玉的剑和寂寻的术光捅了个对穿。
两人视他为空物,朝后撤开又继续扭打在?一起。
天崩石裂,梧桐倾动,场面恐怖比和厌惊楼交手时更?甚。
寂无尝试几番无果之后,眉头死死凝缠在?一起。
显然自己与自己的争斗引得业障迅生,他长发全白,凌乱散在?红衣上?,业纹的颜色也随之加深,持续下去,只会心脉吞噬,走火入魔。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这样下去了。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个人能阻止得了他们。
在?真?相曝光会被寂珩玉再次处置和阻止寂珩玉走火入魔之间,寂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寂无身影掠火,转瞬间便移至朝凰树。
他们三人不?分你我,即便只有寂珩玉一个人拥有入门禁令,他和寂寻也都能无阻通过。
寂无顺利进入树穴,化作一缕气息绕开灵族,直闯桑离所住的小院。
房内。
她躺在?红鸾榻酣睡着,微小的动静只是?引桑离皱了皱眉,却并未完全睁开眼。
寂寻当即也顾不?得起来,近乎粗暴地推了推她:“小狐狸,醒醒!”他接连叫了好几声,眉眼间满是?急色。
桑离睡得正香,断断续续的呼唤逐渐让她清醒。
眯了眯眼,惺忪间对上?双熟悉的眉眼,眉心紧皱着,似乎是?操心着什么。
桑离条件反射地伸手抚平他那两道褶痕,翻了个身嘟囔:“你回来了。”
她的触摸让寂无先是?一愣,旋即甩去脑海中的那点?异常,着重语气:“小狐狸你看清楚,我不?是?寂珩玉!”
嗯?
不?是?寂珩玉??
桑离猛地打了个激灵,困蒙的识海陡然清醒。
她瞬间从?床上?起身,脸上?倦意不?见,瞪大眼睛看着来人。
红衣黑发,面容无二。
不?是?寂珩玉?
桑离对着他上?下打量,迟迟没有从?惊愕中走出来。
这事儿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寂无还挂念着梧桐林中相纠相缠的两个人,他能从?自身感?受到的,寂珩玉如今正处于失控边缘,若不?加以阻挠,最终的下场便是?走火入魔。
“我是?寂无,由寂珩玉心头血所化的傀人。”寂无拉扯起桑离,生怕她瞧不?起自己,甚至迫切地解释一句,“和厌惊楼那厮的低等傀儡不?同,我们算得上?是?主人的另一个自己。”
桑离被他生拉硬拽着下床,思绪差点?转不?过来弯。
她尝试理解:“分/身?”
寂无还操心那头的情况,没工夫解释,敷衍地点?点?头:“啊对,你也可以这样想。”
桑离一双眼珠子?瞪更?大了。
她边跟着寂无走,边梗起脖颈盯着寂无那张脸。
侧颜弧度分明,睫似鸦羽,在?眼下蒙有层青影。
并无二致的面容,细看之下却也能端出几分不?同。譬如他神色间的意气风发,那是?寂珩玉绝对不?会流露出来的神情。包括钳制住她的力度,太深了些。
桑离不?由得朝那里一瞥,余光顺势扫过光/裸的脚踝。
她尝试挣扎一番,“我没穿鞋。”
“别穿了,我抱你走。”
说着,寂无像是?扛麻袋似的,拦腰把她扛在?了肩膀上?。
桑离:“……”
他肩膀上?的骨头硌得人难受,桑离忍耐半天实在?忍不?了,发狠拍拍他的后背,“难受,你放我下来。”
寂无也不?知道她在?难受个什么劲儿,不?耐烦地说了句麻烦,然后由扛着改为背着。
罢了腾空而起,带着桑离冲出凤凰坞。
飞得很?快,乱风迷眼,桑离环住寂无脖颈不?敢松手,貌似是?感?受到了她的不?适,寂无适当放慢了速度。
桑离松了口气,问:“我想起来,上?次和我相见的傀人,是?不?是?你?”
那应该还是?在?花山城任务结束的时候,寂珩玉承认和她待在?一起的是?傀人。
只不?过在?这样的世界里,这样的事情过于稀松平常,所以她也没有过于好奇。
“那是?寂寻。”
“寂寻?”桑离顿了下,“那你叫什么?”
“寂无。”
寂寻,寂无……
桑离默然,忍不?住吐槽:“……他还让你们随了他姓啊。”
寂无没有听出桑离话间的意思,误以为她是?在?瞧不?起他们,当即呛声回去,“我们由主人所造,自要随主人姓氏。”
“好好好。”桑离差不?多也拿捏住了他的性?格,这个叫寂无的分明是?不?善于思考,一根直肠通大脑的莽夫,与其解释倒不?如好声好气让着。
她又问,“所以你这么着急地把我叫出来是?做什么?寂珩玉出事了?”
“他……”
寂无想说,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这件事过于匪夷所思了些。
眼瞧着梧桐林近在?眼前,寂无索性?也放弃了解释,“说来话长,总之只有你能阻止寂寻弑主。”
弑主?
桑离还没来得及细问,寂无便箍住她腰身,带她坠入地面。
入目所见皆是?疮痍。
苍凉残照之处,无一处完好。茂盛的梧桐林早已在?刀光剑影之中化作枯木,地面是?深深的剑痕,甚至剑气尚未完全消散,雾霭一样笼在?其中,远远看去,像是?洒落一起的银色云烬。
桑离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见寂无朝前面跑过去,便也拎起过长的裙摆追上?前去。
她五感?敏锐,还没看到影子?,就听到阵阵喧豗,随同而来的还有逼仄的,令人喘不?上?气的肃杀和浓稠的血腥味。
“我把小狐狸带来了,你们别打了——!”
寂无还在?尝试阻拦,结果未等人进场,就被一道剑波拍了出来。
眼看他飞出好远要撞上?截断的树干,桑离挥出画骨翎,缠住他腰身把他拽紧。
寂无狼狈地对桑离说了声谢谢。
桑离没有闲暇回应,月白风清,暮霭成灰,一黑一红两道影子?相互对峙。
地上?是?晕染开来的斑驳血迹,她不?用辨明就能一眼认出寂珩玉。
持剑之人似是?早已体力耗尽,仅凭一口气维持着身形,大红的嫁衣沾着干涸的血迹,凝进红色里,成为一片片深暗的污痕。他白发因风作乱,赤红瞳里没有冷静,只有叫嚣的杀意。
另一个……
桑离怔怔看过去。
黑衣。
是?今夜想与她再拜堂的那个人。
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她所认为的反常不?是?全无根据的,在?那细枝末节中他露出了太多马脚,只是?种种原因都让桑离打消了疑虑。
可是?为什么?
她有太多话想问,所有谜团滚结在?心口,让她的思绪阵阵混乱,唇齿间嗫合半天竟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突然间,眼前白光闪过——
寂寻陡然间爆发了,所有曙光凝于掌心,变作一把弯月刀,寒气使之冰封十里,直冲寂珩玉胸口。
情急之下,桑离大喊出声:“寂珩玉,小心——!”
她的声音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钻入到沉浸在?战意当中的寂寻耳中。
身形霎时一滞,余光扫过。
身裹着单薄红衫的少女赤脚站在?翳然中,漂亮的眼瞳只担心的凝望着一个人。
这一瞬间寂寻的脑海里闪现过许多种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个念头。
掌心回收,那把弯刀“啪”地声碎裂,变作点?点?白光,犹如突然降临的冬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整片梧桐林。
同一时间,寂珩玉的手臂穿过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