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昨日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 如今天还灰蒙蒙的,长街湿漉,雾霭沉沉。
楹花窗前雨声淅淅沥沥, 沈鸾倚在窗下美人榻上,半梦半醒。
博古架上的官窑美人瓢设着新鲜采撷的花卉, 屋中香气飘渺。
茯苓坐在榻沿的脚凳上, 她一手握着小木拳,轻轻为沈鸾敲打小腿。
竹影润润, 透过轻薄的纱屉子, 落在窗边一角。
倏地,廊檐下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沈鸾还当是绿萼, 不曾睁眼。
墨绿软帘掀开,金缕鞋踩在凿花绿砖上,入屋的, 却是一名遍身绫罗绸缎的女子。
裴仪满头珠翠,她一手抚着腹部, 悠悠朝窗下的人影瞟了一眼。
唇角挽起几分笑:“你倒是会躲清闲。”
沈鸾笑着睁眼:“你怎么来了?”
话落, 又记起先前洪太医的叮嘱,沈鸾双眉拢起, “外面还下着雨,你就这么冒冒失失来了,仔细摔了……”
裴仪摆摆手,不耐烦瞪沈鸾一眼:“我在屋里都快憋坏了, 再待下去, 兴许腹中这孩儿没事,我倒是得……”
“胡说什么。”沈鸾笑剜她, 又让裴仪拍三下木头,去去晦气。
沈鸾一个眼神,茯苓立马着人搬来一张贵妃榻。
裴仪不以为然,出声阻止:“不必麻烦,我坐着就好了,在那屋子总歪着,我觉得我腰身都胖了。再这般下去,过几日我母妃见了我……”
沈鸾一惊:“你这么快就要搬去骊山别院?”
裴仪诧异:“陛下没同你说吗?左右也就这两日的事,好在我往日也在那边住过,屋子也是常备着的。”
沈鸾皱眉:“这么快就走,是裴晏的意思还是你……”
裴仪轻哂:“你这还看不出,陛下这是嫌我碍事呢。”
裴仪眼中满是揶揄戏谑,她轻碰沈鸾手臂,笑得意味深长:“我可是听说了,昨日你们这半夜还叫了水……”
未待她说完,沈鸾手中的丝帕已朝她丢了过去,她双颊如晕染晚霞。
“你说什么呢,我这身子还不爽利……”
裴仪笑笑:“身子不爽利又怎样,若是真要……也有旁的法子,那画本上不都画了吗……”
一语未了,她肩上已落得沈鸾好几拳头。
沈鸾面红耳赤,蓦地又响起昨日夜里,裴晏在自己肩上留下的齿印,以及对方意味深长的一声笑。
“……来日方长,卿卿。”
先前还泡了一个多时辰的冷水,裴晏这话,难免不叫沈鸾心惊胆战。
如今又听得裴仪这番话,沈鸾拿丝帕遮住脸:“果真是嫁人了,真是不知羞。”
那话虽是呵斥,可惜轻飘飘的,裴仪笑得开怀:“说得你好像未看过似的,我可还记得,先前你枕头下藏着的……”
沈鸾忍无可忍,自榻上坐起,伸手捂住裴仪双唇。
她也就看过那一册,偏生不巧,叫裴仪看了去。
裴仪瞠目结舌:“……你就看过那一册?”
沈鸾眉眼低垂,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女子,耳尖烫得厉害,含糊不清“嗯”了一声。
她忽的想起裴晏的好,幸好裴晏没同裴仪这般,看过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否则昨夜……
沈鸾又红了脸,裴晏没看过画本还懂那么多花样,若是看了……沈鸾不敢往深处想,只拿眼瞪裴仪。
那画本是沈氏留给沈鸾的,想起沈鸾如今和沈氏的关系,裴仪识趣没往下说。
这事本该是母亲在沈鸾出嫁前,教与她的。然如今沈鸾身边并无亲人,唯一的姨母,还在青州。
裴仪轻轻叹口气:“你若是想看……”
沈鸾脱口而出:“我可不要。”
她脸上红得厉害,窗外红莲都不如沈鸾此时这般娇艳,裴仪笑得前仰后合:“罢罢,我不和你说就是。只陛下那样的性子,你此时若是不学着点,日后可是要吃亏的。”
沈鸾怒瞪她:“裴晏可没你这般……”
花样五花八门,涉猎广泛。
裴仪忽的凑近:“怎么不说了,陛下没我怎样?”
二人嬉笑,闹成一团。
还是绿萼怕惊扰了裴仪腹中的胎儿,掀帘进屋,好生将二位主子拉开。
钗乱髻松,裴仪握着靶镜,细细整理松开的发髻。
余光瞥见沈鸾也是同样的动作。
往日在南书房,她二人也是这般,只是那会过来劝架的,却是……裴衡。
眸光暗下,裴仪松开手中的靶镜,自沈鸾手中拿过珠钗,她自然而然俯身凑近。
“我帮你,这边的发髻……”
裴仪倏然压低声,飞快在沈鸾耳边低语一句,而后又坐直,面上波澜不惊。
独沈鸾怔忪坐在榻上,眼中满是错愕,她怔怔望着裴仪。
得到对方笃定的一个眼神后,沈鸾骤然身子无力,少顷,又垂首,低不可闻溢出一声笑。
裴仪说,裴衡……还活着。
……
雨幕清寒,水声淅沥。
雨珠顺着檐角往下滴落,高高的城墙下,一石青马车静静停靠在城墙角下。
裴煜快马加鞭,冲破雨幕,直直朝马车奔驰而去。
一声尖锐的马鸣响起,裴煜拽紧僵绳,在马车边上停下。
他迫不及待翻身跃马,双眼泛红。在沙场上从未畏战的他,此刻却颤抖着双手,颤巍巍上前,手指尚未碰到那墨绿车帘。
倏然,马车内的人先他一步。
墨绿车帘掀开,坐在马车内的,jsg俨然是先帝的嫡子。
不再是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裴衡一身素色长袍,他眉眼依旧温润,和裴煜记忆中那个温和长兄并无两样。
脚下一软,裴煜单膝跪地,他眼角泪花闪现,良久,喉咙终溢出一声哽咽:“皇兄。”
雨丝飘零,裴煜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裴衡无奈弯唇,和旧时一般,朝裴煜伸出手:“……都多大了,怎么还那么爱哭?”
裴煜小声啜泣,随手抹开脸上的泪水,他匆忙往前,目光在裴衡身上来回打量。
“皇兄,你身子可还好,当初东宫走水,你有没有……”
“我没事。”裴衡拍拍裴煜的手背,温声宽慰。
那日宫变失败,裴衡自知回天乏力,遂退回东宫。
他屏退宫人,孤身一人在东宫,从天亮坐到天黑。
临至掌灯时分,东宫坠入一场熊熊大火,通天的火光照亮整座皇城,亮如白昼。
那时裴衡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不曾想裴晏早就留了后手,将他自东宫带出。
裴晏这人城府极深,且心狠手辣。
裴衡只当对方是想折磨自己,不想那日宫变后,他只和裴晏见了一面。
对方面色如霜,一张脸阴沉可怖,好似地府的厉鬼:“你想下去陪卿卿?”
“想都别想。”
裴衡记得当初裴晏那记冷笑,记得当初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冰冷彻骨。
往事不可追,裴衡重重闭上眼,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握紧又松开。
他哑声,望向身前的裴煜:“裴煜,你和皇兄说句实话。”
裴煜:“……嗯?”
裴衡:“你答应裴晏……什么了?”
……
雨还在下,高高的城楼上站着一人,象征着这天底下最尊贵的龙纹长袍加身,裴晏站在城楼上,俯首睥睨墙角下的那辆马车。
他眸色沉静,掌心握着半片虎符,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虎符,还是昨日裴煜送至他手中的。
身后是垂手侍立的宫人,一众宫人手持油纸伞,站在裴晏身后,为他遮风避雨。
雨丝倾斜,清寒雨幕之中,忽见一人匆匆上楼,仔细看,原来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太监,郑平。
郑平一手执着油纸伞,一手护着身前一物。
那油纸伞在风雨中打颤,郑平顾不得衣襟被雨水泅湿,只一心护着怀里的东西。
他着急:“……陛下、陛下!”
裴晏侧身,阴冷的眸子自下而上,他拢眉:“……发生何事了?”
“陛下。”
郑平气喘吁吁,半晌,方平缓气息,他双手递上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油纸包,上面还有橼香楼的印记。
郑平低垂着眼眸,声音颤颤:“陛下,这是沈姑娘、沈姑娘刚刚让人送来的。”
四周只有雨水飘落,雨声沥沥。
裴晏垂眸望着那糕点,双眸一点点冷了下去。
犹记当时沈鸾离开京城,裴衡说的,就是待她回来,再给她带橼香楼新出的糕点。
而如今,送糕点的却成了沈鸾。
双拳紧握,指骨作响。
裴晏自郑平手中接过糕点,果真是橼香楼新出的芙蓉酥。
沈鸾大抵是知晓裴煜今日带裴衡离开。
他冷声一笑,随手将糕点丢在身后一宫人怀里,裴晏声音冷冽:“赏你了。”
那宫人战战兢兢,伏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
裴晏再没朝那糕点望去一眼,他甩袖,径自往城墙下走去。
朱轮华盖香车静静伫立在一旁,早有宫人垂手侍立在车旁,遥遥瞧见裴晏,宫人福身,朝裴晏行了一礼。
撒花软帘掀起,裴晏视线忽的顿住。
马车内坐着一人,那人云堆翠髻,一身海棠花红宝相花纹织雨锦罗衣,沈鸾枕着青缎靠背,闻见声音,她悠悠朝裴晏望去。
秋眸盈盈,晕染笑意。
裴晏一怔:“你……”
他双眉紧拢,急急往城门望去,原先停着的马车,早不见了踪影。
空中只剩下雨丝飘零。
再转过身,却见沈鸾笑着望自己:“那糕点你可吃了?”
裴晏喉结滚动,哑声:“并未。”
马车内檀香阵阵,沈鸾自一旁的矮柜中端出一个小巧的漆木攒盒,递至裴晏手中。
“那正好,你试试我做的芙蓉酥,我觉得我做的比橼香楼的好……”
一语未了,手中的漆木攒盒险些落地。
沈鸾急急攥住。
大雨倾盆,车帘随风晃动,隐约露出马车内一隅的春景。
唇齿相依。
良久,马车内终响起裴晏喑哑的一声。
“你都知道了?”
“嗯。”
“给他的是橼香楼的芙蓉酥,给我的是自己做的?”
双颊绯红,沈鸾一双杏眸迷离,人比花娇。
少顷,裴晏方听得沈鸾很轻很轻的一声:“……嗯。”
他又一次吻住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