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裴景琛见到这人, 停下?脚步,他身后的?秦姝意还没反应过来,险些?撞上他硬挺的?脊背, 也?探了探头,往那方向看过去。
引水长廊, 廊上垂下?郁郁葱葱的?紫藤花枝, 府内布置清新雅致,颇有?意趣, 廊下?站着个二十三、四的?青年。
面庞白净温善,眸光温柔,哪怕是对着身旁的?侍女, 也?是一派和气?,不显锐利,宛如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人。
几人正对面撞上。
裴景琛挑了挑眉, 并?不显局促, 看起来一派主人架势, 径自上前?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杨公?子。”
杨止翊脸上的?笑有?些?僵, 一时有?些?发怔。
站在二人中间引路的?小厮见状, 连忙上前?, 主动介绍道:“公?子, 这位就是从临安来的?恒国公?世子。”
自上次见面, 杨止翊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 这样的?人,必然出自世家?大?族, 方能养出这样盛气?凌人的?倨傲姿态。
只是猜了许久,竟没想?到, 他居然就是那位携带御令的?使臣。
如果他是裴世子,那么花巳节那天,他的?那位娘子?杨止翊的?目光落在青年身后露出半个身子的?小厮身上。
宽大?粗糙的?灰布长袍遮掩了女子玲珑的?身躯,可是身形却做不得假,哪怕束发裹胸,化了粗短的?眉毛,身上的?气?质依旧藏不住。
何况,杨止翊素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自从京城传来要收盐的?风声,他也?听父亲在府里提起过许多次,但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这裴世子虽有?着如何显赫的?家?世,照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以及前?不久连夜传来的?消息,裴世子成婚了,却撇下?了新妇,依旧要来扬州。
倘若这位他口中的?夫人并?不是世子妃呢?杨止翊心中蓦然升起一丝侥幸,一面走,一面站在裴世子身边,恍若不经意地开口。
“世子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听说世子前?些?日子刚同礼部尚书秦大?人膝下?的?独女成了亲,新婚不过几日就要远行至此,想?来世子妃也?是日日担忧吧?”
早就跟这位杨公?子见过面,他分明也?清楚自己和秦姝意之间的?关系,如今见到前?几天晚上还称之为“娘子”的?人,突然装作小厮,自然心中生疑。
裴景琛正要解答,却无意间瞥到杨止翊平静的?眼底闪过一丝迫切,还有?隐隐的?期待。
同样身为男人,他莫名嗅到了威胁的?气?息,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测。
青年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凝视着身旁的?男子,笑得挑衅。
“确如杨公?子所说,世子妃将裴某放在心上,日日牵挂惦念,就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也?难免忧虑不安。”
没等杨止翊接话,他又摆摆手,状若无奈,“不过这有?什?么办法?谁让本世子铁了心,当?初长跪承乾宫,也?要求陛下?垂怜,降旨赐婚呢?”
这两个男子心里的?弯弯绕不相上下?,杨止翊自然也?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果然露出了一丝失望的?表情?。
可是尽管如此,他看了默不作声的?秦姝意一眼,还是委婉地问:“在下?与成侍卫有?一面之缘,不知身后这位是?”
“秦二。”裴景琛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正好挡住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地补充,“姓秦,在家?中排行第二。是裴某的?,贴身小厮。”
“贴身”二字被?他咬得尤其?重,彷佛在同什?么人置气?,细听还能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秦姝意听在耳里,早已经习惯了这人阴晴不定的?乖张模样,并?不放在心上。倒是一边的?杨止翊时不时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小人秦二,拜见杨公?子。”少女刻意压低了声音,乍一听同男子粗粝的?音色确实有?相像之处。
她和裴景琛同杨止翊已经见过,倘若这人将她的?身份捅出去,于他们在扬州的?处境可算不上什?么锦上添花的?好事,指不定又会捅出什?么篓子。
如今主动示好,也?是希望这位杨公?子能卖个面子。
杨止翊眸光晦暗不明,沉静如一潭湖水。
姓秦,家?中排二。
其?他人或许听不出来其?中关窍,他却一清二楚,这分明就是那位秦大?小姐,也?是身旁青年明媒正娶的?世子妃。
穿着湖蓝色锦袍的?男子别开目光,点头不语。
秦姝意的?手里却捏了一把汗,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抬头正见裴景琛俯身凑近她,在众人没注意时低声说了句,“放心。”
自从来了这儿,他就没抱着这一路会平安无事的?想?法,但是现?在既然风波未起,也?不用?担心那些?尚未发生的?祸事,以免自乱阵脚。
最不想?承认的?是,这位杨公?子的?心思可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自家?娘子慢热,于情?爱一事上也?有?些?迟钝,自然没反应过来杨止翊对她的?不同之处。
就为着这份若有?似无的?旖旎,杨止翊现?在也?不会上赶着去太守那里诉苦;再次,倘若他真的?心怀不轨,两人也?不会在客栈安然无恙地呆这么久。
绕是裴景琛满心的?不悦,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个左右逢源的?杨太守确实养出个温润端正的?好儿子,同这偌大?的?太守府格格不入,也?算得上是歹竹出好笋了。
难怪是扬州的?太守府,越往里走越能见得主人家?布置的?巧思妙想?,假山上流下?潺潺的?溪水,草木繁盛,池塘里游着几尾鱼,甚至还有?一座小木桥。
心随景动,秦姝意原本紧张不安的?情?绪也?随着这样精心的?布置而渐渐平缓下?来,眉目舒展,别有?风姿。
杨止翊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唇角的?笑意愈发真切。
一旁的?小厮心思九转,想?起自家?大?人提前?嘱咐好的?话,连忙冲着似笑非笑的?裴世子夸道:“禀世子,这都是我们家?公?子亲自布置的?,用?以待客,无不欣赏的?。”
裴景琛随口道:“嗯,令公?子确实有?才。”
随后他慢了几步,干脆利落地拽住还在欣赏庭院的?秦姝意,估摸着同众人之间的?距离,低声道:“我们府里也?好看,怎么没见你这样盯着看?”
秦姝意认真地答:“因为看多了啊。”
青年被?她一噎,脑中闪过了一堆可能出现?的?答案,却没想?到这人竟然能把“看多了”这三个字说的?这样理直气?壮。
但很快他心里有?闪过一丝不妙的?猜测,府中的?布置她这才看了几天,就已经腻了。
那自己呢?若是二人成婚三四年之后,她突然来一句“看多了,不喜欢了”,他该怎么办?
裴景琛有?些?不安地开口,语调中还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强调,“秦姝意,若是有?一天你看我看腻了,一定要及时跟我说,万不能闷在心里。”
少女很快反应过来,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有?些?疑惑,遂问道:“可如果真的?腻了,我告诉你,你又能怎么办?天下?怨偶这样多,哪能人人都能修成正果?”
青年的?剑眉凝成一团,扭扭捏捏地开口,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我自然也?能同那些?有?趣的?男子学点逗乐的?本事,让你日日都有?新意可见,只要你别抛下?我,别不要我。”
裴世子一向胸有?成竹,无论什?么事情?都能算无遗策,哪怕险象丛生,照样可以稳坐帐中,千里筹谋,如今倒是难得见他这样局促纠结的?模样。
秦姝意扑哧一笑,仔仔细细地将青年的?每一寸面容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开口。
“唔,以世子现?在的?好模样,再看上五年不成问题。”
“五年之后呢?”裴景琛的?思路被?她带偏,忙问。
“五年之后,”少女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意味深长地补充,“世子不是已经想?好了吗?会去学些?有?意思的?本领,我拭目以待。”
裴景琛一愣,耳垂爬上诡异的?薄红,恍然轻笑出声,双眸灿灿如星辰。
杨止翊转身正见那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心头酸涩不已。
他身旁跟着的?小厮啧啧两声,随口道:“这位秦常侍比成侍卫的?重要程度高多了,难怪一开始没让这位秦常侍来府中同大?人告罪呢。”
小厮还以为二人是正儿八经的?主仆关系,自然没想?到另一层关系。
“自然来不了。”杨止翊强装镇定,缓缓开口,不再看那两人。
彼时世子夫妇还在花巳节永定河边游玩,新婚夫妇正是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裴世子怎么舍得让心尖上的?妻子扮成小厮,来太守府这个龙潭虎穴。
又穿过一条雕花长廊,众人这才到了会客的?大?厅。
宽敞明亮的?花厅中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身形略有?些?发福,五十上下?的?年纪,鼻唇同杨止翊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双眼泛着精光。
见到裴景琛,杨太守忙不迭地走下?来,就要行大?礼时,却被?人一手托住。
裴世子含笑看他,扶他站直,大?踏步上了主座,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比一边的?杨太守还热情?。
“坐,诸位不必站着。”他冲还愣在原地的?一群人招呼,又定睛看向杨太守。
“杨大?人不必多礼,算起来裴某还是个小辈,您实在不必如此,实在是折煞裴某了。”
秦姝意反应最快,果断站到了裴景琛身边,小心地抬眸打量着杨太守脸上的?表情?,果然见到了阴云密布、骤然冷下?来的?一张脸。
一面毫不客气?地坐了主位,一面还要降低自己的?身份,捧高杨太守,自然也?就不会被?人置喙。
杨止翊喉咙一紧,心里叹了一口气?,草包没看见,这其?中的?关窍倒是一环接一环。正要开口解围时,杨太守却冲他使眼色。
“贵客已经到此,翊儿你若无事,就先下?去吧。”
说完这话,杨太守又冲着裴景琛一拱手,略带歉疚地说:“犬子给世子添麻烦了,还望世子多包涵。”
裴景琛心中冷嗤,不屑一顾。
还没见到面时,先派杨止翊来迎接他,探探口风,倘若他同杨止翊投缘,也?算是在恒国公?世子面前?露了个脸,日后或许还能在皇帝面前?说句好话。
若是他并?未露出示好的?姿态,譬如此时,直接给了这位杨太守一个下?马威,他便立即把自己的?儿子摘出去,以求保全。
一箭三雕,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但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令郎才思敏捷,腹有?诗书,实属我大?周仕子之楷模,想?来不日定会有?所建树。”
“还不快谢谢世子赏识?”杨太守眼睛窄长,微微眯起来的?时候几乎成了一条缝,如今这般催促,颇有?喜感。
杨止翊脊背挺得笔直,拱手道谢,“在下?自当?上进求取,不负世子今日之勉励。”
他心里清楚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客套话,至于所谓收盐事项,瞧着父亲的?模样,是不会让他参与了,故而他说完也?不再逗留,推门离开。
屋里很快只剩了三个人,虽然裴景琛强烈要求他同坐主位,但杨太守心中惴惴,自然是不敢,更怕这人半道上冒出什?么幺蛾子,遂挑了旁边坐下?。
杨太守指向裴景琛身后低着头的?秦姝意,斟酌着开口提议道:“世子,这?”
“她啊,不妨事。”裴景琛扭头看了一眼,笑着解释,“我同大?人谈的?都是正事,怕什?么?”
“啊!”青年恍若想?起什?么,眉梢微挑,若有?所思地看向一边坐着的?杨太守,“莫不是大?人有?什?么私话要同裴某说?”
“这,这也?……”杨太守显然被?吹捧惯了,乍一听到这样咄咄逼人的?话,丝毫插不进嘴,只能拂了一把额上的?汗。
“榆木脑袋,还不出去?没看见杨大?人有?话不便与外人道么?”青年伸手,语带嗔怪地戳了戳少女的?额头。
一个天子近臣,一个扬州太守。裴景琛偏偏又意有?所指地说了那些?话,此刻若是真的?让秦姝意出去,日后不知道会怎么传今天的?事。
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杨太守深吸一口气?,连忙摆手,语速飞快,“世子!下?官绝无那个意思,您真是误会下?官了,就让这位内侍在此处呆着即可。”
“哦?这样啊……”裴景琛拉长了声音,语调中带着一丝惋惜和揶揄,“那裴某就听大?人的?。”
秦姝意竭力憋着脸上的?笑,紧绷着唇,不敢露出丝毫不对劲。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裴世子演戏,真是有?趣又热闹,怪不得京中都道他巧言善辩,这样一张嘴,颠倒黑白不在话下?。
秦姝意不禁想?,若他能坦坦荡荡地入仕,想?必能在鱼龙混杂的?官场混得不错。
纯臣难得,忠臣难得,可是比这两种臣属更难得的?,是手段果决却内心赤诚的?臣子。
可惜,他即使这样好,也?只能藏在那些?恶意猜测的?外壳下?筹谋,只有?在远离京城争斗的?地方,才能堪堪露出锋芒。
大?厅内一片寂静,两人对峙着。
裴景琛淡定从容,分明他才是来收盐的?那个,却一点也?不着急,只轻啜半杯茶水,啧啧赞叹。
“初春的?庐山云雾,采晨露烧开,百两茶叶才能出这么一寸茶沫,杨大?人真是大?手笔。”
杨太守听了这话,却笑不出来,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贬他奢侈浪费,他在扬州能坐到太守这个位置,靠的?也?不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
“下?官记得了,日后必当?躬身节俭。”
裴景琛挑眉,难怪是老狐狸。
他将剩的?半杯茶放在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整个桌面震了一震。
青年慵懒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长腿交叠。杨太守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正撞上青年探究的?视线,忙垂下?眸。
裴景琛的?笑看起来温柔极了,宛如三月春风,可是杨太守却丝毫没感觉出一点这人好对付的?意思,反而被?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杨太守是聪明人,裴某觉得同聪明人说话,实在不必兜那些?弯子,两个人都累,何必呢?”
杨太守讷讷答道:“正是,正是。”
“既如此,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青年笑吟吟地盯着一边头发灰白的?男人,仿佛盯紧了猎物,下?一秒就要将其?死死绞杀的?猎人。
“裴某到此,是奉陛下?之令来收盐商经营权的?。如今西北军情?紧急,二十万将士英勇作战,却没有?足够的?军饷和粮草供应。杨大?人为官多年,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杨太守吞咽着口水,斟酌着回答,“自然是,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哼。”裴景琛冷笑一声,连装都懒得装,将那杯茶摔在杨太守面前?,眸光阴沉。
玉瓷茶杯顷刻碎裂,杨太守打了一个激灵。
“边关失收,大?周倾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他就站在不住发抖的?杨太守面前?,每说一个词,语气?就更重一分。
裴景琛长的?极高,身形又挺拔,如今径直站在身材已经略微发福的?杨太守面前?,身上那股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煞气?外露,将眼前?的?人衬得如同毫无还手之力的?鸡子。
“这样的?代价,杨大?人觉得自己承担的?起吗?大?人不会是天天喝茶,喝糊涂了吧?”
青年嗤笑一声,如一尊神袛。
“大?人年纪大?了,这脑子也?愈发转不动了,可是不为自己想?,也?总得为杨公?子想?想?不是?总不能让这样一位君子日后再也?不能入仕。”裴景琛的?话带着蛊惑人的?魔力,语重心长地嘱咐。
说罢他冲秦姝意招了招手,将人拉了过来,正要推门时,转身补充道:“太守大?人好好想?想?,裴某就在天一客栈,等着大?人的?答案,大?人可莫要让裴某失望。”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如今正值晌午,日头高升,直直地洒在二人的?身上。
屋中又留下?了杨太守一个人,他痛苦地挠了挠自己额上的?头发,目光又落在碎了一地的?玉瓷碎片上。
这样好的?茶,他喝了半辈子。
“来人!”杨太守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还是喊了守门的?小厮进来,嘱咐道:“快去把师爷和周老板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