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尾声(2)再一次面对面
叶果站在市中心老艺术馆入口,看着广告边缘被吹得翻起,起风了,这周有雨。
千年万捻——中国传统器物展
今天是艺术馆传统器物的展览,卡梵书店和《BG 雅士》办了一个论坛,探讨传统艺术向当代艺术转化的路径。
叶果在 Pleine Lune 工作 40 多个小时,叫了一次外卖,躺半个小时,直到完成才在卡座上昏睡过去。老叶和小伟开门进来,叫了好几次才叫醒她。
“姑奶奶,你把我冷汗都吓出来了。”老叶跟着简薇叫她姑奶奶,“走得动吗?快回去睡觉,不然我帮你对面开间房吧。”
叶果爬起来,在墙上补了几笔,才叫了出租车离开。坐在车里,她心跳加速,感觉要猝死,痛苦和自虐的快感并存,甚至鼓膜里有回音。
她到家倒头睡了近十个小时,出来已经是早上。
“果果你怎么回事啊,两个门我都敲过了!”叶妈发火了。
昨晚,她打电话,叶果全程没听见,空闲时满手颜料才看见未接来电,只在家庭群中回了一个字:忙。
“你是要成仙啊!身体坏了,赚多少钱都没用!”叶妈发飙,“年纪轻轻也不谈男朋友,到底怎么回事!”
“妈,我工作累了。”
叶果理亏,说完不再做声了。二万在桌子下转来转去,她用脚背蹭了蹭它,它一把抱起她的脚踩起风火轮。吃完早餐,她几乎是逃回一楼的。
她翻出 T 恤、牛仔裤和帆布包,涂了个豆沙色指甲,戴白色珐琅猫耳环,对着镜子涂豆沙色口红,脸有点浮肿,但她还是对着镜子微笑,搓了搓脸,拿了一把在地铁口买的塑料伞出门。
活动从下午两点开始。
叶果收到宗跃的信息,可以进工作人员专用区:
你报名字,他们会带你进来。
工作人员把叶果带到一个办公室门口,那里已经有个助理模样的人站着,提着一袋外卖。叶果说找宗跃,她让叶果等,过了一会儿看了看表,推门进去。
这是一件小型会议室,宗跃面对平板电脑,闭着眼睛,利落的两面铲头,浅蓝衬衫,领口扣子松扣子,正摘下眼镜揉鼻梁,是他喜欢的玳瑁框。
“化妆师通知十分钟后开始,您要快点了。”助理把外卖放在桌上。
“那么急?”宗跃闭着眼睛,声音不耐烦。
“抱歉人多。您的客人来了。”
宗跃的眼睛睁开,看向叶果,露出笑意,缓缓长吐一口气。
“来了啊。”
“啊,来了。”叶果说。
这是几个月后,再一次面对面。
助理出去后,他打开外卖,看起来像炒刀削。
“叫他们不要放洋葱。”他抱怨,但还是边笑边把洋葱一点点挑出来,放在纸巾上。
“吃了嘛?”他问。
“嗯,吃了。”
“按时吃饭是好习惯,这是我今天第一顿。”宗跃松下来的眼神里有些疲惫,眼珠颜色似乎更淡,侧面看过去下颚线条更清晰,有一种微弱的病容之美,一开口又觉得精神还不错。
“难吃,比不上以前吃的那家。”他吃了两口就放下,把外卖推到一旁,拿起水喝了一口。
“今天很忙吧。”叶果感觉到他特别累。
“早上飞机落地,事情安排得比较紧,刚咨询结束。”
“你……帮人做咨询?”
“我需要有人帮我做咨询,一周一次。”宗跃指了指眼前的平板电脑,“心理咨询,远程。”
叶果看见他两鬓几根白头发,之前好像没有。
“新墙绘很特别!”宗跃继续说,“很快又有同行抄了,当时我们第一版被好几家被抄了,但效果无非证明我们做得更出色。”
“现在到处这样。”叶果知道这件事,简薇说的。
“审美、诚意和技术抄不了,你还是我看到过最好的那个。”
叶果感觉这赞美还是重。
“我也听到了很多评价,如果认识你,对你评价都会很好,勤奋好说话,但缺点可能还是太好说话。Rebecca 会欺负人的,志愿者可以让画廊别的同事去。”
“不要紧的,多些社会磨炼。”叶果说。
“未必有用。”宗跃笑着摇头,像是完全不信任。
“你…白头发。”叶果指了指。
宗跃摸了摸一侧的头发,笑:“老了。”
门外这时有人敲门,说:“宗总,到时间了。”
宗跃低叹了口气:“一会儿主题探讨会,人不多,你有兴趣可以听,觉得无聊可以逛展厅,你的作品在当代艺术区……”
“好。”
“你晚上有时间吃个饭吗?”
叶果点了点头。
传统艺术向当代艺术转化的路径
探讨活动开始后,叶果坐在后排。
卡梵书店和《BG 雅士》各来了三个人,叶果在卡梵书店那边看到顿总,还有一个副总眼熟。她想起来,是租借画廊场地的女士的先生,她以为他是个健身教练。
宗跃坐在在主持人旁,换了亚麻面的夹克,保持着松弛得体的坐姿,对这种场合非常熟络,从容回答问题,又有不带冒犯的幽默,身上充满着笃定的掌控感。叶果知道他累,松弛里很多表演。
他望向主持人的侧脸很美,叶果还是忍不住拿出绘图本,画了起来。
对谈中,顿总的发言也很精彩,是做天生老师的人。
叶果回归大学校园,发现超过了普通水准的出色,都不依赖锻炼,而是天生的。
她画完了最后一笔,在右下角写上了名字,圆滚滚的。
“你画的真好,是艺术生吗?”
旁边一位女士凑过来,短短的花白头发,不是黎虹的时髦灰,而是岁月的花白。她面容洁白光洁,看起来只比黎虹年长几岁,声音轻柔,像她素雅的长相。
“可以给我看看吗?”女士说。
“啊,当然!”叶果递给了她。
女士看画的时候,她身边年龄相仿的男士也凑过来,二人是同好。
“你的功底真的很好。”女士将画还给了她。
叶果看着画,感觉到画里的宗跃享受他的状态。
活动结束后,叶果去了展览厅,看到顿总。她们好久没见。叶果设计的丝巾放在当代艺术的系列中,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好像一个小小的她被孕育出来。
“这是目前预定量最高的一款。”顿总说。
这次的丝巾系列,叶果也看到学院老教授的作品,放在传统艺术中。她们还看了瓷器和书画,在金缮修复前停了最久时间,那是现代社会中逐渐消失的手艺。
美,是裂痕。
“我大学毕业后,差点做金缮修复。”顿总说。
“其实我大学也尝试过,不过用的是银粉,好像叫银缮。”
叶果看完展示灯箱中金缮修复的介绍,一又件一件看过展品,沉稳的金色和凹凸被放大的纹路一直留在她的视网膜上,感觉到沉稳朴素的力量。
顿总有事提前离开。叶果回到大厅,发现宗跃站在那里,刚和一个熟人说完话。他看到她,彼此点了点头。
临近四点半,开始限制入内,参观者逐渐变少。
宗跃和叶果站到展馆大厅的角落里,望着来往的参观者。
“你刚在看金缮修复吧?感觉怎么样?”宗跃边看人群边问。
“那里的空气好像是静止的。”叶果说。
宗跃又看了看她,露出笑容:“真高兴你能来。”
“这个展,我也感兴趣。”叶果故作轻松。
两个人接着都沉默。
“你感觉累吗?”宗跃问,“应该没休息好,我的休息室里有沙发。我还需要点时间。如果你想休息,可以去那里。”说完,他又望向展厅门口。
“你在等人?”叶果问。
“嗯。”
“那我去休息一下。”叶果打算离开。
宗跃又叫住她。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
叶果不明白。
“小宋,宋一茹……记得她吗?”宗跃试探。
“她不是…?”叶果在耳膜里听到心跳。
“我不确定。”宗跃的脸上有一些难以辨人的不自信,“我知道她亲属的地址,但一直没有下决心。我和咨询师谈了这件事,它对我的影响比想象更大,我觉得该做一个真正的道别,但希望在公开场合,朋友那样的道别。我给地址发了邀请函。”
叶果不知如何点评。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
叶果确实难受,但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嫉妒过她。”
宗跃深深叹口气,说道:“抱歉。”
“我把她当成假想敌。”
“你在意更世俗的那部分吗?”
叶果意识到他的意思,“并非完全不在乎,但嫉妒应该更多。这种事也许是人的本能。你低估了一个艺术生的阅读量。”说完她又有点悲哀,“我竟然满脑子都是没用的事,正经事情却一样都没有。”
宗跃不再说话,他们一起望着出口。
一直等到闭馆,都没有人出现。
“她不会来了。”宗跃失望,用纸巾擦了擦手心。
直到他们离开,才有一位工作人员过来,说有一封信要转交。
信封上写着宗跃的名字,非常秀美的字迹。宗跃接过来,拿出里面的纸,然后久久沉默。
他把纸交给叶果。
我很好。勿念。
没有落款。
宗跃的眼睛有一瞬发红。或许少年时偶尔会流出这种眼神,落寞、无奈。
“今天我观察了每一个人,不觉得自己遗漏,她看到了我,甚至从我面前走过,但我却认不出。记忆里她影响我,现实里却认不出她来。多么可笑!”
叶果不知道如何安慰,心中却逐渐松弛。那种嫉妒感消失了。
“那你记得吗?当我的画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也认不出了。”她说。
宗跃不再说话,将信纸捏在手中,揉成一团。
那天离开展馆,雨下得更大,打落的树叶落在叶果的塑料伞上,黏住了,变成了它的装饰品。
宗跃订了一家环境很好的意餐,但叶果拒绝了。
“我想吃兰州拉面。”
这里距离原画廊很近,兰州拉面不远。他们步行过去,宗跃拿了一把大伞,二人一起在街上走,中间偶尔穿过几个行人,这种散步是他们很少的体验。
“你现在还住画廊老地址吗?”叶果问。
“不了,那里要转租了,你们胡经理认为我太草率租下大场地,增加了负担,要求我以一块钱转给画廊,画廊再转租给别的公司,用租金来抵现在的房租。”
叶果不懂这种生意,觉得 Rebecca 很厉害。
“第三层会保留吗?”
“租给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会全部作为办公室,旧家具我找了个郊区仓库丢进去。”
叶果内心复杂,那里也有她的一些记忆。
“那你住酒店?”她又问。
“我在机场附近的临港租了一个公寓,出差方便。”
拉面馆的老板正在门口聊天,很远看到他们。
他大叫起来:“我的好兄弟,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又看到叶果,“也很久没看到你了,短头发,很好看,很瘦。”
叶果笑,脸上的肿大概消了。
“怎么样?结婚了吗?”老板又问。
叶果尴尬。
宗跃笑着说:“我们分手了。”
“天哪!!!为什么?”老板拍打额头。
那天晚上,他们点了刀削面和酸辣白菜,没喝酒,老板送了荷包蛋。
宗跃的胃口没有以前好,但还是赞美道:“这是今天第一顿像样的饭菜,我住的附近都没吃的,最好吃的黄山骨头菜饭在十公里之外。”
那一晚,宗跃照常送叶果回家。
“回家还是画室?”他问。
“画室,画几笔再休息。”
“不要太晚啊。”宗跃有点无奈。
他把叶果送回画室,路过叶果家的大楼,抬起头看楼上说:“叔叔阿姨还没睡。”
叶果没说话。
送到画室在的大楼门口时,宗跃说:“进去吧。”说完自己又不走,一直看着她。
“晚安。”叶果决定自己先离开,她需要平静一下心情。
她走进画室,靠在门口,一切如常,却好像被孤独感扼住,便走向画箱,决定画上一晚上。
电话响了。是宗跃。
叶果接了起来。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宗跃问,声音没有了面对面时的稳定。
“你说,我将来不能再画了。”叶果说。她也被这句话所伤害。
“我故意的。”
“为什么?”
“住院时我想了很多过去的事。也许我们打开关系的方法不对。作为老板和投资人,我希望你激进、拼搏、甚至有所争议,我希望你毫无保留奉献你自己,像花火一样燃烧,直到我发现下一个可以投资得对象。而作为男友,我希望你舒适、体面,生活简单,我要保护你,长久地保护你的活力。我两个身份都享受,但你受到攻击时,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得选择一边。”
叶果眼睛湿润,说:“你选了后面那个。”
“对,我不想你画了,也想看你是否像我对你那样对我,但又失败了。”
“我们现在挺好的。”叶果感觉要流泪,孤独感更强烈。
“我…不满足只当朋友。”
“宗跃…”
“开门说,好吗?”
叶果望着门,站起来,打开了门。
宗跃站在黑暗中,感应灯照着他面部的轮廓,令叶果想到度过的很多夜晚,他们试探着彼此精神和感官边缘,取悦和折磨着对方。
叶果抹了抹眼角。宗跃握住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手指尖。
“叶果,我们再试一次,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