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41 看不到光的暗湖(1/3)
那天晚上,叶果和同事吃了烤肉烤海鲜,水煮毛豆和芋艿,一人喝了一扎啤酒。她遗传了爸妈的酒量,一扎下肚,除了涨肚子没有其他感觉。
大家酒足饭饱,搭了最后一班地铁各自回家。
在站台等车时,叶果想起大学和同学去吃排挡,现在能联系上的没几个,不是工作就是家庭事务繁忙,还有的人注销了手机号码,好像人间蒸发,真如同散伙饭时老师说过的“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这句话,也适用于今天吃饭的同事,适用于天下一切关系,直到一天大家各奔前程。
叶果到家十一点半,洗完澡,搜索起 CHIN UP 的信息。
她还是在意的,只是吃饭的时候不想。
CHIN UP 的新闻最近密集出现,作为小众品牌在国外经营了十年以上,去年上半年进入中国市场。设计师陈瑞千是通才,懂产品、懂流量、懂营销,做了非常多的联名款和明星合作产品。在 INS 上非常走红,产品定价有竞争力。设计师本人在国外参加了很多社会活动,LGBT 友好,素食主义,环保主义,动保人士……BUFF 叠满。一言蔽之,美式时髦,中式精明。
CHIN UP 的新闻显示在本市开了第二家店,未来三年会铺到五家,其他一、二线城市将按照这个速度推行。线下主要主营现场体验,主体方式是线上消费。
有一条新闻让叶果特别注意:陈瑞千设计师致力于推动新青年艺术家计划,将在中国设立基金,扶持国内青年艺术家,同时他的私人艺术馆-千星也在建设中。
叶果关闭新闻,打开短信中没有标注姓名的信息,在对话框里写下:你想说什么?
那一年,叶果大学二年级,没想到会那么忙。
每天课程满满当当,素描、色彩、综合材料、3D……加上选修课,做功课到大半夜是常有的事。学校教务系统还经常崩,遇到喜欢的课会选不上,除了食堂特别好吃,她觉得不如中学开心。
周末回家,她就会和叶妈和外婆撒娇,说累,这时候外婆会捏捏她的脸,从饼干盒子里拿吃的给她。
那时候叶果和爸妈住二楼,外婆住一楼。外公在她高一时过世,外婆一个人住,腿脚不好但不肯去养老院,叶妈就置换房子过来照顾。
叶果是被疼爱的外孙女,外婆总会在她撒娇时哄她。叶妈却会说:“自己选的专业,赖谁啊?”
每听到这个话,叶果就嘟嘴不做声了。叶爸这时会凑过来问:“那大学有喜欢的男同学吗?一起画就不累了嘛。”
叶果还没说话,叶妈先急了:“不要谈!毕业再讲!”
叶妈一急,叶爸就笑,说:“一起画不要紧的,有喜欢的带回来给我们瞧瞧,果果喜欢的,我们肯定也都喜欢的啊!”
“我还小!没有!!!”叶果叫起来。
那时候,叶果的脑中其实极短地划过了一张脸,和黎老师说话的那个同学。
他的模样像叶果的高中语文老师,那老师又高又瘦,有一种又斯文又上进的劲儿,板书的字很秀气,打篮球也很厉害,穿白衬衫和篮球衣非常好看,叶果还偷偷画过他。
但这个同学又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那时的叶果说不清。毕竟他们只说过一次话。
他和黎虹老师都是杭州人,他父亲是黎老师中学时候的校长,所以他叫黎虹“师姐”,黎虹叫他“小郁”。
春节前最后一堂阶梯的课,叶果下课了要走,看到他在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叶果走过去,叫他:“郁师兄。”
郁荆生没带书,只拿了一个手机。冬天的阶梯教室很冷,呼出的气能看见,他衬衫外披了一件黑色棉服,拿手机的手漂亮极了,没有一根汗毛。
“小叶同学,能加你微信吗?”他的眉头微微皱着。
这让叶果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说:“可以”。
“我今天之后就走了,来和你道别。”郁荆生说。
叶果他们美院的研究生是三年制的,他应该还有一年。
“没别的意思,就是走之前想加你的联系方式,你忙吧。再见!”说完他就走了。
后来遇见黎虹,叶果问起他的事。
黎虹一脸惋惜,说他就是不想念了,觉得学的东西没意思,美院都是落伍那一套,又说他的专业水平完全可以申博,但没一个导师和他对付。
“性格问题,随他去吧!”黎虹总结。
叶果对暂时见不到他有些遗憾,但只是正常的轻微的遗憾,像面对人生中所有的离别,例如高三后再也见不到那个语文老师。
因为加了郁荆生的微信,叶果去看他朋友圈,发现只有一条横线,还没有签名,头像是一只被荆棘扎穿的鸟,应该是他自己画的。
大家都开始实习的寒假,叶果选了一家小画廊,地方不大,在一栋办公楼的沿街商铺里,有个可爱的小橱窗,像个工艺品店。
这家画廊代理好几个小众艺术家,以环保和废品为创作材料,国内市场反响普通,国外却很好,作为员工可能有出国参展的机会。
叶果进去后负责文件收发、档案整理、邮件回复、登记来访者信息。因为她的专业能力不错,老板说过一段时间让她做海报设计,还有机会去艺博会布展。
工资不高,但叶果干得挺起劲,经常最后一个下班。
有天下班时已经八点,她正在锁门,从玻璃倒映看到有人在身后,似乎看橱窗里的展品。她转过身打算做介绍,对方却先叫了她的名字。
她分辨出声音来,是郁荆生,他留了点胡子。
“真的是你。最近怎么样?现在在干嘛?”看到叶果,郁荆生很高兴。
“啊,很好。我在这家画廊实习。”叶果指了指身后的橱窗。
“我和朋友创办了一个培训学校,就在楼上,有空来坐坐。”
因为郁荆生晚上还有课,他们聊了几句道别了。回去路上,郁荆生的微信第一次给她发来信息,一个地址,真的就在画廊楼上,让她随时来玩。
下一个工作日,叶果就去了。
这栋陈旧的办公楼里开着各种公司:培训学校、咨询公司、针灸理疗馆,还有私人住家……她找到郁荆生给的门牌号,却没看到任何学校的标识,只有一间敞开的空房间,没有前台,玻璃门上贴着“房东直租”。
她试着走进去,看到几个画画的学生,教课的是郁荆生,才确认没有找错地方。
下课后,郁荆生和她在便利店喝豆浆聊天,叶果了解到他们是第一年办学,临时租的场地,不算正规培训学校,只注册了一家咨询公司,四个老师合伙干,准备弄出点名堂再去搞教培执照,现在就等下半年联考出分。
那次分手后,他们就再没联系。叶果开学后回学校上课去了。
暑假到了,叶果又来到这家画廊实习,和郁荆生发了个信息。他还在这里教书,下楼吃饭会来画廊门口看看她,但也只限于在门口挥挥手。
那场联考结束后,郁荆生说请叶果吃个饭,也是和他们机构老师一起聚餐,在一家巴西烤肉馆。
下班后叶果和他们在店里碰头,一共四个男生。那天临近元旦,店里装饰得充满新年气氛,他们这桌的气氛却有点古怪。不知道是否因为叶果在,大家说话总是不说全。
忽然有人站起来,对郁荆生说:“郁老师,我祝你生日快乐!”
叶果才知道今天是郁荆生的生日,她什么都没准备。
那人第二句是:“祝你桃李满天下!”
其他几个人笑起来,似乎都有点尬笑,接着一起举杯,叶果也跟着举。
饭后,有两个人离开餐厅时拖着行李箱,和大家挥手道别。叶果后来才知道不只是郁荆生的生日饭,还是一场散伙饭,那两个人退出了。
晚上,郁荆生在朋友圈发了一句:祝我生日快乐。
叶果不知道如何回复,但还是在下面发了个蛋糕表情,郁荆生什么都没回。
又到了寒假,叶果还在老地方实习。开学前,画廊老板找她谈了一次,希望她毕业后来上班,给出的薪资待遇不高,但机会很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叶果喜欢这里,大家也关系融洽,但还是觉得应该和爸妈商量下。在同一晚,她收到了郁荆生的信息:
小叶,你愿意来帮我吗?
叶果没有回复,但之后没有和爸妈商量画廊的工作,她在犹豫,虽然画廊是更好的选择,但她还是打算去教室看看。
临近新年,教室里一个学生都没有了。郁荆生正在将画架一个个折叠起来靠在墙上,穿得还是很少,教室里很冷。
叶果走进去,他看到叶果非常高兴。叶果从他脸上看到了确信她会来的表情,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来。” 郁荆生高兴地走近。
叶果从他眼镜片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又看到了他眼中的激动、兴奋、焦虑。
他忽然抓住了叶果的手,力气很大。手冰得像铁一样。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心肠一定很好,和别人不一样。”
那一刻,叶果什么都说不出,感觉好像被什么控制住一样,有点害怕又有点高兴。
之后叶果不去学校就去教室,培训学校加上她有三个老师,一起教十二个学生。叶果负责教色彩,那一批学生天赋不高,反复学习才能达到标准。她想起自己学画的时候,觉得他们都是能吃苦耐劳的孩子,放弃了就太可惜了。
那段时间,一切都好像平静下来。
叶果经常往来市区,爸妈让有空回去住,她反倒更想在学校呆着,想到这是最后的大学时光了,她有点伤感。
没课的时候,郁荆生会送她回学校。校区距离市区很远,郁荆生会和她在校园里走走。有一次遇到叶果他们院的老师,郁荆生选择视而不见。
之后他说起退学的事,起因是和老师争论一个观点,认为老师对他充满偏见。
这时叶果和他很熟悉了,知道这个人情绪化,偏执。但偏执是他们这一类人常有的特点,有时甚至是依赖了偏执才达到了某种才华的高度,这是一类独特的人格。
而当叶果因为他的情绪化郁闷时,郁荆生也能感受到并立刻道歉,这让叶果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不同。
这种不同带来的独特感觉,令郁荆生亲吻她时,她没有避开。
他的吻很奇怪,嘴唇那么干燥却又那么滚烫,像烈日下的沙漠,手又是那么冰凉。
那一夜她没回宿舍,两个人去了附近的旅馆。叶果没想好,但他紧紧拉着她的手,让叶果觉得如果不去,他会非常失望难过。
第一次,他们没有做任何措施,虽然酒店本来就有用品。
叶果是第一次,郁荆生不是。
只是他没有表现任何有经验的样子,她说好痛,他却说:“忍一下就好了。”然后动作更激烈了。
她在疼痛中找到一丝心中荡漾的快感,好像真的像是他说的忍一下就好,但又觉得羞耻害怕,尤其是郁荆生全无顾忌的样子,令她惊慌失措起来,想要推开他又推不动。
事后,叶果真的生气了,他却亲吻着她的耳廓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得到你。”
第二天,叶果去要药店买了事后药,越想越气,却只是生闷气,在教室里除了上课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
直到下一次例假到来,她的心里才逐渐放松。
而生气的那段日子,她感受到身体上隐隐的想念,郁荆生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平和、耐心、温柔,甚至能少见说出些甜言蜜语来。
叶果开始感觉到被爱的喜悦,他们很快第二次去了酒店,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
那段时间,她沉溺于激烈的性爱中,甚至有点恍惚。郁荆生这一类的男孩在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接近过,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柔,但柔和之下仿佛有着随时爆裂的岩浆,令他说出动人或者伤人的话来……
他们相处中开始会为小事吵架,又用做爱和好,很快又会吵架……反复往来的循环,叶果逐渐变得暴躁,连爸妈都看出来了。
“果果,你说话声音怎么那么大?像吵架一样。”叶妈问。
这个时候叶果就不说话了。爸妈知道她去培训学校当老师,但她不敢和家里说谈恋爱,也知道郁荆生不是爸妈会喜欢的类型。
但这段恋爱又给了她不一样的体验,意识中的某些阻塞和困顿消失了,她觉得绘画变容易,不管是技法还是色彩表现上,有一些令她迟疑的涩感不见了。
叶果不知不觉画了很多很多,还根据毕设做了一个系列,手底好像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她的作品都是在教室里完成的,学生都说叶老师的画太漂亮了,问什么时候可以画得那么好。
这时郁荆生就会对学生说:“考试不考这种。”
郁荆生不喜欢叶果这样,但这阻止不了她。其他人上课的时候,她就在角落里画,郁荆生总说她在干无关的事,她还是继续画。
学生们都很喜欢叶果,却又都怕郁荆生。于是郁荆生在的时候,学生们不和叶果说话,他一走大家就开始快乐聊天,这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小默契。
郁荆生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和另一个老师有关,他们一起才三个老师。
那个人在联考后提出不干了,哪怕这次出来的成绩好也不干,理由是和郁荆生合不来,两人在分成还是合作上经常闹矛盾。
郁荆生和他吵了一架,说他滚了自己可以单干。那人是注册这家学校的法人,说限一个月变更公司名,不然就关闭学校。
现在不可能关闭学校的,新一期陆续有学生报名,学校是郁荆生和叶果唯一的收入来源。
郁荆生找到叶果,说:“法人变更给你吧。”
叶妈叮嘱过,身份证不能轻易外借。叶果拒绝了。
“之后办执照可能还需要贷款,你是本地人,贷款方便。”郁荆生继续说。
叶果还是拒绝。
郁荆生沉默了,突然发起火来,爆裂地冲她吼,推倒了旁边的画架。叶果看到了他眼中的血丝,眼角像是也要跟着裂开,害怕起来。
“他逼我,你也逼我!一个个要我死吗?我以为是你懂我,你见我我什么时候求过人?你怎么能那么残忍!”
他发火的样子又激烈又伤感,吓得叶果退后了两步,看着他摘下眼镜,抹了一把脸,好像是抹去泪水。
一顿发泄后,他终于安静了,深呼吸了一口气,用着很轻的声音,近乎哀求地说:“小叶,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有多难吗?”
那一刻,叶果心里难受极了,心想道: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叶果最后没有回任何信息。
周日她起得很早,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刘海遮住了眼睛。她用手拨开刘海,它们又垂下来,她只能用了一个极细的黑色发箍戴好。
新造型露出了额头,幼态感弱化了,变成了更加利落的成人模样。
回忆令她疲劳,意识好像坠入看不到光的暗湖,低温吞噬了容易乐观的天性,这是她少有的不愿意和人诉说,甚至会选择短暂失忆的部分。
她觉得需要休息一天。
这个周日,叶果在爸妈家吃饭,睡午觉,看二万竖着鸡毛掸子一样的尾巴跳来跳去。回忆带着边缘不均匀的石头,滚动时会刺伤精神的内壁,她庆幸自己有可以疗愈的环境,一个巨大的充电桩。
那天晚餐她吃了简单的米饭,出门去 Pleine Lune 见宗跃,他们约好了。
想到新的工作,她又感觉到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