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封暄(1 / 1)

司绒 容溶月 3169 汉字|1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67章 封暄

  这句话成为压垮刘赫的最后一棵稻草, 啸声带来了他的爪牙,数十道黑影乌压压地从河岸山壁上杀来。

  后船顷刻抵上,训练有素的士兵攀着船舷在后甲板落地。

  船舱内是风波诡谲,船舱外是风雪浩瀚如烟。

  司绒在剧烈晃动中扶住船舷, 后船的人已经放下了筏子, 烟海中时而窜出一柄两柄锋刃。

  甲板地儿窄, 风雪迷眼,所有人都施展不开,打得船只东晃西歪。

  稚山与刘赫斗在一处,两人的身影在雪中模糊交叠, 肉眼瞧不清。

  “公主!快, 快!”易星口舌虽拙,但在这生死一刻聪明地选择了蹦字儿。

  他身手不算上佳, 对上这些虬髯匪徒没有胜算,抱着扁浆左拍右打, 灵敏得谁都无法近他的身,余光瞥见后船放下来的几条筏子,当即将绳梯放下,喊司绒下筏子。

  雪粒密集, 司绒的睫毛上沉甸甸,落满了碎盐粒,不时眨眼, 那盐粒便化在眼眶, 湿漉漉地让司绒视线模糊不清。

  她用力揉了两把眼,在摇晃中, 扶着船舷往绳梯处去。

  手将将摸上绳梯, 还未翻身上去, 眼尾便杀来一块儿刺眼的炭,朔风把上头的灰吹净,露出灼日一般的颜色,杀气滚滚地打上了司绒的手臂。

  她甚至听到了细微的“嘶嘶”声,毛绒立刻烧焦蜷缩,塌进拳头大一块儿,烫倒是不烫,她被这一记力打得手麻。

  一块烧红的炭滚落在地,跟着又飞来七八块儿,司绒侧身躲了,溅起的火星迸到她露出的手背。

  “狡猾!”易星不敢离司绒的身,便拍着大扁担一般的桨,哐啷一下打破了船舱门,谁知从里头竟腾出了滚滚浓烟。

  在这冰天雪地里,不少人都有随身带只革囊装酒暖身的习惯,这往往是极寒之时的救命稻草,此刻却成为催化火龙的索命符。

  革囊里的酒四处乱撒,船舱里烧着的桌椅板凳正噼里啪啦往外砸,砸到哪儿,哪儿便乘风起火势,不过须臾,甲板上积的雪便化成朵朵水洼。

  热浪融化飞雪,飞雪煽动热浪,四面八方地敲响催命的号角。

  烧起的火光直冲天际,远方的快船恨不能一眼万里,船首站着一个人,一贯冷淡的双眸被火光割裂成无数碎片。

  太子殿下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快一点,再快一点。

  *

  绳梯被火舌舔透,司绒当机立断:“往后甲板走。”

  她沿着船舷穿行,这些悍匪杀手们也迅速转移着战场,火舌衔尾而来。

  勾住山壁的铁链铁钩被烧得通红,而船身开始向离岸的一边倾斜。

  短短几步路,司绒的胸口咚咚咚乱跳。

  在火追雪扑的前后夹击里,出了一身的汗,她在走动间给易星下了命令:“不要与敌缠斗,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当务之急,撤退!”

  易星翻上船舱顶,在风雪里喊了几句,火舌悄悄地摸上了他的袍角,易星吓得在舱顶滚了两下,扑灭火星,跳往后甲板的竖杆滑着下来,一手扶住了司绒。

  “他们不听我的!”

  确实没有人退,这些沉默寡言的私兵秉承封暄一贯的强硬,要他们厮杀,绝无二话,要他们弃主而逃,绝无可能。

  司绒抿唇,在颠簸间艰难前行,望着后边尚且完好的一条船。

  然而火势蔓延得太快了,几乎是贴着所有能燃的木头帆布飞快窜起,船帆如倾倒的黄云,“砰”地倒在两船相衔的船舷上,彻底断了司绒的生路。

  后船开始缓缓偏转方向,被水流推着前行,船首擦着这条船的船尾徐徐地偏移,不一会儿便驶向前方。

  “跳,跳船!”

  跳船还有一线生机,在火船上就是个死。

  易星手里的扁桨也沾了火,他一边喊,一边不断地拍着着火的船舷,试图把它拍断,可扁桨烧着的一端成了脆炭,一拍就断。

  他迎着火浪,闻到了眉毛的烧焦味,在这一刻还想着,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火烧眉毛。

  稚山刀脱手了,赤手空拳地和刘赫厮打,刚一拳把刘赫打飞撞断桅杆,便空手抓着滚烫的杆子掷向船舷,打开了一个缺口,通往水流湍急的漆黑河面。

  “脱衣!”稚山高声提醒司绒,大氅浸水会把她拖死在河里。

  他知道一个完全不会武的人在火光、大雪、厮杀场里绝对不会好受。

  风火雷雨不会与人讲道理,聪明才智从来都无法与自然规律抗衡,在生死一线的时候,脑子便是最弱的东西。

  司绒脱了大氅,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稚山在哪儿,不知道易星在哪儿。

  她被火包围了。

  亮黄的火光逼退她的视线,让她睁不开眼;口鼻呛着烟气,让她几近窒息;船板开始腾起烟气,让她足底发烫。

  到处都是被火烫皱的场景。

  高温掠夺着四围的空气。

  司绒站在一层一层的火光里迟钝地寻找出路,耳边突然划过了铮铮的破空声,闪电那样快,刺破了千万雪片,贯入刘赫的心口,把那鬼祟刺杀的身体死死定在燃烧着的舱板上。

  他垂下的手握着利器,刀尖写满渴血,颤抖地对着司绒的方向。

  司绒在浑沌里低头,足下的稠红血泊倒映她摇晃的身影。

  火光里的世界被这一箭打破。

  火光外的世界只有疾驶的快船。

  快船没有缓速,它带着一夜长渡的惯性力,猛地撞碎了一排燃烧的船舷,直撞得燃烧的火船彻底翻斜。

  司绒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两下。

  封暄就在这一刻,扑进了火海里。

  *

  司绒是如何从四围的滚烫火光掉入漆黑冰河中的,她后来已经想不起来。

  对这两日的阴霾心存余悸的是哈赤大营里的人。

  疾风大雪都在一夜之间恣肆挥霍干净了,次日阴沉,冷灰色的天穹压在哈赤大营上空。

  中军帐重兵把守。

  连句桑都不能进。

  九山有苦难言,昨夜殿下往火里冲的那一刻都快把他吓昏了。

  这一冲,出走的是殿下的理智,动摇的是北昭的国祚。

  而今日,司绒公主昏迷不醒,殿下看着也被扒了层皮,这是东宫近卫自启的完全防御状态。不针对谁,是无差别防卫。

  九山望着头顶,这天可千万别塌。

  句桑背着手站在十丈开外,熬了一夜的眼眶通红,颧骨上是一拳被砸出来的淤青,和黑武站在一块儿,黑武指骨上同样带着红。

  木恒不敢扒拉这时候的黑武,黑武已经疯啦,连句桑都敢打,他若敢扒拉上去,指不定就要削他个半死不活。木恒只好退而求其次,扒拉着稚山的肩膀,往常他们并不亲近,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但稚山尽管不耐烦,却没有推开。

  他们都在沉默地望着中军帐的方向,呼吸间流淌着同一种情绪。

  天地间陷入安静,沉默没有疆界。

  连鹰都敛翼歪首,停在中军帐顶。

  风匍匐在脚底,白灵坐在帐帘旁,在万籁俱寂里摇了下尾,发出低低一声“嘤”。

  苍鹰展翅,扑腾开了沉闷的空气。

  几人立刻往前走。

  吴青山撩开帐篷,拂开重甲加身的东宫侍卫,抬手给了一个安心的手势,不等这些人开口,操着那一口山南腔:“安心啦安心啦,没外伤,没内伤,进河里泡了一下冷到了,小姑娘又不是铁打的,发热嘛,一时半刻醒不来。”

  句桑松一口气,转头看黑武,却发现黑武已经转身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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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篷里苦药味浓重。

  司绒烧得脸发红,到下午时醒了一会儿,但认不清人似的,时而发着抖,翻来覆去地说几个词——“船、唐羊关、阿悍尔。”

  偶尔会在话尾巴里把阿爹、阿娘、哥哥叫一遍,就是没有叫封暄。

  她呢喃时,封暄总勾着她的一只手指头,在她指头上摩挲,能让司绒静下来。

  封暄出乎意料的平静,给司绒喂了药,擦了身,额头敷上冰帕子,就坐在床沿守着人。

  但仔细看,封暄眼底血丝非常重,袍子在返程的船上换过了,后背和左臂都有干涸的血,在黑色的缎袍上洇出了更深的痕迹。

  封暄在冲入火中时抱住了司绒,用后背挡了船只倾斜而砸下来的木块,背上烧伤连着砸伤,换衣时连着皮肉扯下来,他一声也没吭。

  从火里到水里,从水里到船舱,实际上过得很快。

  可是封暄回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再想就是空白,没有冰冷,也没有灼痛,那是一种完全虚无的空洞。

  他被时间推着往前走,找不出时间流淌的痕迹,只要错开眼,便有种陷于真实与幻觉之间的飘浮感,不踏实。

  只有看着司绒。

  只有不错眼地看着司绒,才能确认她真的从火里出来了。

  封暄低头吻了吻司绒。

  司绒在昏睡中攥紧了他的手。

  *

  一下午过去,司绒还是没有完全清醒。

  封暄给她喂了药,把碗端出去的片刻听到点儿响,再回来发现她蜷着身,在哭。

  哭得特别小心。

  哭得特别可怜。

  鼻梁通红,眼泪从濡湿的睫毛里一点点儿地渗出来,像乖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敢讲,只小声小声地啜泣。

  封暄整个人要被这哭声揪碎了。

  他拿手指头抹掉了眼泪,半蹲在床边,额头贴着她,每一声轻哼和抽噎都准确无误地打中他,在抽噎声里,还夹着几个“封暄。”

  他挨着司绒问:“谁欺负你了?”

  司绒抽了一口气,哭得整张脸潮红,额上透了汗。

  他没敢堵了她呼吸,一下下抚着她的背,问:“是个叫封暄的吗?”

  司绒含糊地跟了句:“封暄。”

  他摸着点儿汗,便给她贴背置了一方帕子,免得汗湿了衣裳再换又要着凉,便顺着她的气,边说:“封暄哪儿敢啊。”

  司绒哪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烧得难受,难受就想叫人,嗫嚅着又唤了声:“冷。”

  封暄给她掖好被子,把人拢在胸口,下颌抵着她额头,哄着生病的乖小孩儿。

  晚云融于归鹰的翅翼,红日沉于雪野的时候,一队轻骑跨桥而来,哈赤大营无人敢拦。

  为首一人身躯魁伟,下巴冒点儿胡茬,腰配弯刀,快马途径处,错落着阿悍尔士兵热情的招呼声。

  瞧着和和气气,可那马匹直到中军帐前才停下来。

  一日未曾露面的太子殿下亲自迎出来。

  而后两人寒暄两句,前后入了帐篷,中军帐的封禁才无声解除。

  “满帐子都是药味,把帘子拉一角。”

  “米粥加点儿糖,司绒小时候生病便吃这个。”

  “兑温温的蜜水来,病着的人嘴里苦,沾点糖味好得快。”

  几句话撂下来,帐子里的人无声进出,拉帘子的拉帘子,熬米粥的熬米粥,顷刻间便把帐子里的气氛带得轻松了些。

  “坐。”帘子撩起了一角,赤睦大汗端坐在上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