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有猫腻
“皇后请我?”
席散后, 司绒正要回云顶山庄,就被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拦了下来。
“正是呢,公主这边请,皇后娘娘就住在听风院。”大姑姑叫花丫儿, 从小跟在皇后娘娘身旁伺候, 大家都称她一声花姑姑, 是个和善人,说话声音温厚又舒慢。
“那就,有劳花姑姑了。”司绒跟在花姑姑身后走,心里有些惊疑不定, 甚至有某种挖了别人家的小白菜, 还被当场逮住的羞愧感。
舌头又隐隐开始痛。
“不知道公主宴上吃得可还习惯?”花姑姑仿佛拉家常似的开口。
“习惯。”司绒脱口答。
“奴婢瞧十二皇子与您亲近,这可真好, 小皇子在宫里也是独一份儿的乖巧,就是身世可怜, 性子不免怯了些。”花姑姑说话如春日拂风,面庞带笑,让人很容易敞开心扉。
“小皇子确实乖巧,草原上找不出这样规矩的孩子。”司绒真心地回了句。
花姑姑话头猛不防一转:“丹山马场那事儿之后, 小皇子便被太子带去了镜园,报给娘娘时说的是小皇子性子太弱,放在眼皮子下带几日, 拔拔他的气性。”
司绒在话语中捕捉到不寻常的两个字, 捋了一下耳发,谨慎地应了一声:“略有听说。”
花姑姑拂开了桂枝, 她不介意司绒前后语气的变化, 心里喜滋滋, 越是遮掩,越说明有戏,她接着说道:“娘娘为此甚感欣慰呢,咱们太子虽瞧着冷清,实则和娘娘一样,都是热心热肠。”
桂枝抖动,冷香拂面,有零星几点浅黄的桂子落在司绒头顶,她没察觉,品着这越听越不对的话,懵了一懵,道:“这倒不太了解。”
万幸,拐过一道石桥,前边就是听风院了。
落日垂下远山的时候,天际还有暗橘色的余辉,晚风徐徐推着薄云,往湖畔老树虬枝上盘一顶灰白的伞盖。
不幸,司绒在这老树下见着了封暄。
封暄也一眼便看到了她,她踏着波浪状的灰云与暗橘夕光而来,头顶有零星的柔黄色。
哦,落了桂子。
他的拇指和食指交叠,不自觉捻了捻,看那桂子碍眼。
皇后这安排里透的深意足够令人遐想万千,再扮仇人就蹩脚了。
所以两人都默契地安分规矩,装得素不相识,眼神也乖巧听话,似两道平缓的水线,无声交汇,再安静错开,不发出半点儿浪声。
邱屏邱太医正弯腰盖上药箱子,一边轻声说些秋日养身的话。
皇后娘娘一身素淡的秋香色常服,坐在一旁仔细地听着,四旁点了几盏绢灯,光线不亮。
封暄的五官其实与她不像,他五官浓烈,尤其眉眼,如重墨点漆,昏暗之下也足够抓人眼睛,而皇后娘娘面庞素净,细眉润眼,似轻描淡勾的寥寥几笔山水画。
若说有哪儿是一瞧便知这是母子俩的,便是如出一辙的冷淡面色,他们的情绪都不挂脸,并没有令人反感的冷傲,而是某种秩序与规则的井然体现,都是不被情绪左右的人。
司绒脚步未顿,上前给皇后行礼的时候,邱屏背着药箱从她身旁经过,躬身行礼,仿佛初见。
皇后神情淡,眼神却温和,在司绒行礼时将她仔细看了一眼,团扇徐徐摇动起来——确实是个标致孩子,灵窍大方,还挺沉得住气。
花姑姑上了点心,月亮爬起,玉辉泄入静湖里。
三人便就着月色,坐在这湖畔老树下的竹椅饮茶,旁边侍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公主尝尝这茶,南黎国传过来的,近日秋燥,饮茶正当时。”皇后捏着一柄缂丝团扇,上面的花纹很清雅,是半面风吹鳞动的湖,和眼前之景相得益彰。
“多谢娘娘。”司绒捧起茶盏,这茶盏是石青色的,粗糙厚实,茶色澄澈,入口清香。
“可合意吗?”皇后问,“阿悍尔多喝奶茶,本宫平素喝的浓茶恐你喝不来,便挑了这萃山茶。”
“好喝,”司绒点头,她不懂茶,说不出什么门道,“娘娘费心了。”
好喝,封暄唇角微微地勾了一下,往那茶水上多落了两眼,她挑嘴得很,没有说过镜园的茶好喝,倒是嫌过镜园的茶苦。
司绒慢慢地把一盏茶用完了,在搁茶盏时看了封暄一眼。
他早在晚宴前就换下了银甲,穿的是一身黑色常服,手肘搁在桌旁,手指头弯垂到桌上,指尖轻碰桌面,偶尔点一点,目光放在远处的湖面上,挺放松的模样。
司绒略有些闷怔,真就是来喝茶的啊。
皇后看着她空空的茶盏,摇动了两下团扇,也不叫人来添茶,继续闲话着阿悍尔的景致风情。
没一会儿,封暄动了。
他喝光了自个儿那杯放了整一刻钟,放到冷都不爱喝的茶,再拎起茶壶往三个茶盏里添了些,司绒又捧起了茶盏。
司绒饮一杯,他就皱着眉陪一杯,再继续添茶,小动作循环往复,都收在了皇后的眼角余光里。
皇后抬起扇面轻摇,把唇角泛起的笑藏在了风吹鳞动的湖色中。
从阿悍尔风光说到了司绒的喜好,皇后的话看似是闲聊,实则问得很细致,司绒觉得她好像成了个毛线织的小人,正一条一条地被皇后拆开来细看。关键在于,皇后的谈吐太舒服了,娟静里有条不紊,分寸拿捏恰到好处,不知不觉就化去了司绒的警惕心,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掏了不少自己的底子。
封暄呢,封暄半个时辰就开了三次口,两次是教人重沏一壶茶来的,自然地把自己当作了这老树下的一片叶,沾了茶水,黏着在竹椅上,安静地听着对话。
司绒再小心地把话题挪回香茗点心时,皇后露了些疲色,司绒便欠身告辞。
皇后把团扇放在腿上,看了眼听了一晚上闲话半点儿不耐都没有的封暄,摆摆手:“夜色深重,暄儿与公主同路,小心照应些。”
皇后由花姑姑搀着往拱门后去了,司绒悄悄松一口气。
封暄与她往湖边僻静处走,忽然叫住了她。
“嗯?”司绒不明所以。
封暄抬手往她头上一拂,总算把她头顶那几点碍眼的黄金蕊拨了。
司绒伸手碰了一下他手背:“皇后娘娘是邀我来品茗、吃糕、谈天的么?”
她说得隐晦,意思便是你自个儿下午时的一通胡闹,没把我也给扯出来吧。
“你说呢?”封暄应得随意,他垂下的手指动了动。
“不知道,我看娘娘……嗯?”司绒正冥思苦想呢,她还真摸不准皇后是什么意思,即便有什么微妙的想法,也自个儿给自个儿摁下了,免得落个自作多情。
手就突然一暖,被封暄牵在了手里,她默了默,把手抽回来,半笑道:“殿下,玩儿呢?”
封暄手里空空,不是滋味儿,他没有再往前,定在了原地,看司绒自顾地往前走,她似乎没有为他停下的意思。
湖上有风来,月圆,一轮饱满的弧挂在天边,倒映在粼粼千片的湖里,就是一粒明润的白珠,他看着湖里那颗白珠,在明错光线里,仿佛缀在她干净小巧的耳垂下。
他忽然想把湖里的白珠、天上的圆月都给她。
也想让她朝自己走一步。
“司绒,进城玩儿吗?”
“夜半纵火?”司绒已经走出了四五步,闻言转回身,在月色里望向他。
“嗯。”
“去,迫不及待。”能亲眼看着李迷笛的心血被一把火烧干净,当然过瘾。
封暄这会儿便朝她伸出手,并往手上落一眼。
就这么个动作,让两人都有片刻凝滞。封暄没做过这事儿,倒老手得好似个撩拨人心的惯犯,眼神放在她身上,整个威慑力略微拔起来,为这显露几分幼稚的动作撑腰,伸得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思。
司绒偏不过去,也往他掌心落一眼,装着看不懂的样子:“殿下要什么?”
封暄的眼神陡然危险,但还是忍了,对她说:“来。”
司绒这才轻轻笑了一声,裙裾荡起了一地月辉,来到他身前,把手覆上去,穿过他的五指,而后封暄迅速合拢,把她往身旁一带。
行了,握住了,踏实了。
月色如水,两人忽远忽近,像是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过天河的伴侣,看起来都在较劲儿,却隐约地碰出了有情人的亲昵。
身后的拱门里,现出两道人影,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湖畔小径那头。
“这两个孩子,”皇后转过身子,搭着花姑姑的手往里走,“还有得磨。”
“娘娘不要担心太过了,有得磨也比殿下不愿磨好,这高处孤冷,就怕殿下没个体己人。”花姑姑说的是掏心话。
“体己人,他们俩离体己人还远着。”皇后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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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自小聪颖,姻缘也必定顺遂。”花姑姑从小看太子长大,心里当真高兴。
“暄儿是聪明,就是太聪明了,脑子动得太多的人都有个毛病——忽略心声。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机关算尽都要得到,你看他克制冷情,其实只承袭了我们纪家的冷面皮,实则他们封家人,都是天生的掠夺者,偏还都出情种。”
花姑姑跟随皇后多年,知道皇后只是想倾诉,她静静地听,并不插话。
皇后顿了顿,手里的团扇贴在身前:“司绒一看便知是个骄傲的性子,不可能任他拿捏,两个人太刚强,会碰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若碰伤了能彼此爱惜倒也好了,只怕暄儿手段硬,把计用在阿悍尔上头,到头来消磨了感情,司绒不肯再给他机会。”
“这孩子啊,人生就是走得太顺了,生下来就是储君,天下名士倾尽心力教导,文韬武略样样要拿第一。你记得他小时候吗,才八岁,射箭射得没老二老三远,面上不说,回到东宫日夜都在练,那墙都是斑驳的,十五岁时一战定势,北昭上上下下,没人敢逆他半句话。”
“太顺了!没栽过跟头,就不知道缘分缘分,缘难求,分难守,这是世间最不可控的东西,”皇后把团扇一挥,“他迟早要栽一回。”
花姑姑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殿下和公主都是有福之人,娘娘不要太操心,您累了一日,奴婢一会儿给您捶一锤腿。”
皇后点头:“嗯,那边还是淑妃守着?”
花姑姑应是:“几个太医都是咱们的人,还有殿下派的侍卫一刻不离地看着皇上,出不了事。”
皇后露出松泛之色:“她爱守就让她守吧,一会儿叫小厨房上点吃的,这行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奴婢给您捏面疙瘩,上点豆腐砖,咱们悄悄地吃。”
*
皎皎的月色铺在湖畔小路上,又铺到了宽阔的马道,再一路延伸至灯火不夜的京城。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小巷中驶出来。
司绒撩开车帘一角,看西南角那起伏不定的火光与灰烟交织,这火势在满京城纵横交错的锦街灯龙里,就像乍然迸开一朵不起眼的小黄花,那涌上天际又散于气流中的,既是北昭朝堂的隐患,也是司绒胸口压的一口浊气。
没有人能把手握在阿悍尔公主的脖子上。
她与李迷笛在今夜之后,梁子是彻底结死了,或者说,在他把手握上司绒脖颈的那一刻,司绒就没有兴趣再与他维持表面的平和。
坏人要做到底,不可留一线。
这冲天的火光只是司绒送他的第一份礼,司绒还要送一柄利剑搅入他的心脏,这柄剑,就握在太子殿下手里。
司绒不介意做一个掌握两面消息的坏蛋,但她同时是一个极佳的合作伙伴,除非一方背弃盟约,否则她不会中途更换合作对象。李迷笛说的话乍听起来挺吸引人,与他联手,阿悍尔、李迷笛、阿勒分别从北东南三面发兵北昭,一口一口吃下这头睡狮,且不论这难度有多大,光论李迷笛此人,让他坐大,就如同让一尾阴狠的蛇尾缠上自己的脖颈,甩之不去。
况且,反杀封暄……司绒看着那渐渐低下去的火光,没由来的,有点抵触这四个字。
但——真刀真枪地反杀不行,下午的账还是要算一算的。
司绒放下帘子,回头看封暄:“我帮了殿下这个大忙,殿下拿什么谢我?”
封暄手搁在另一侧窗沿上,大半身子隐在靠背中,只露出一道棱岸的颌骨。
他一刻钟前接了消息,找到了对她下手的人,这人身份有点不对劲,此时心里想着事儿,便睨了她一眼:“你出人,孤善后,谈什么谢不谢。”
“司绒为的是出气,对殿下来说,是把一个能成为北昭附骨之疽的隐患扼杀在微末之时,怎么算都是殿下赚啊。你派去跟着德尔的那队人,在蜘蛛窝里捞什么东西我就不问了,那算我送你的,阿悍尔公主别的没有,就是大方。”
封暄听出意思了,他搁下心里那团乱麻,看过来:“说得对,你帮了孤一个大忙,想要什么?”
“不急,”司绒突然微微一笑,眼睛里有一层漂亮的光膜,她倏地翻身往上,面对面地对封暄说,“我再送你一个消息,你会感谢我的。”
“今夜突然这样殷勤,”封暄把手罩在她后腰,“孤先问问,孤付得起这价吗?”
“殿下这就见外了,我们之间还谈价吗。”
“不如先说你要什么,孤再决定听不听你这消息。”
“那简单,我要殿下别动,”她俯身,嘴唇靠在他耳边,“殿下在盯着阿悍尔,却不知道,北昭也被暗中盯上了。”
放了这个钩子,司绒忽然就刹住了话头,转而挑开他领口,手指沿着他颌线往下走,点在了他喉结上,话锋一转:“下午好玩儿吗?”
封暄慢慢地松开手,搭在她腿侧,胸口微微震一下,隐约地笑出了气音,如果她的好胜心都用在此处,封暄并不介意让她一直赢下去。
但话还是撂在这儿了,他慢悠悠道:“司绒,你这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毫不自知地对他敞开了怀。
人前司绒过不了自个儿这个坎,人后她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手还在往下游移:“火在哪儿呢?”
游到了地方,她不敢真碰,就在附近游走,两人鼻尖相抵,她眼帘半垂,漾出半明不灭的蛊人眼波,轻轻地问出一句来:“在这儿吗?”
封暄喉间滚动,阖了阖眼,手背青筋迸起,此时外头由远及近传来车马人声,是到了城门口。
这个时辰,京里十四座城门关了十三座,只留福昕门供上头的人急出急入,要出城的手里都得有三衙共同批准的条子,或是上头特发的腰牌才行。
城门口人声喧哗,老蒙远远瞧着驱车而来的九山,拧出一个笑,嘿,太子亲自来了,今儿要逮这条鱼,来头还不小。
他一手一个地提着手下兵蛋:“查仔细着点儿!毛蛋,去请后头的爷往边上等等,前边儿还得查呢。”
又扯嗓子嚎了一声:“天干物燥,小心走了火!”
这响亮亮的声音炸在司绒耳边,她脑子一嗡,立刻停住了手,先时勾人的气焰熄得好快,电光火石间就换上了乖巧安分的面容。
九山在外面勒马叫停。
“吁————”
长长的声音遮掩了晦涩的裂帛声。
她想退,封暄不会让她下去。
司绒惊得想打人,手却被反扣住了,封暄一手握着她双腕,牢牢地扣在她背后。
他找着了方向,把她提起往下压,挨在她耳畔把话呵气儿似的说出来。
“公主没听着吗,小心走了火。”
作者有话说:
皇后:什么都逃不过为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