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西江月(7)
听秋芙一说,归菀朝外看了看,见一地亮银,月上蕉窗,想起已经是初十了,她往衣裳里塞了香草荷包,转交给秋芙,就挑着晋阳买的玻璃灯走了出来。
逶迤而来,提裙身形一顿,归菀试探朝秋千架子那喊道:“世子?”
“嗯,我在。”晏清源是个温和的腔调。
风生竹院,空气中涤荡着甜蜜花香,四下里月光照的一片绰约,归菀走近了,见晏清源正把个秋千晃得也如花影般摇摆不定,本瞧不清神情,归菀莫名觉得,那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就定在自己身上,却忽的让归菀如芒在刺。
明明是这样的春夜月光。
“世子今日的公务,忙完了?”她还是不大习惯同他寒暄,装作很自然地问道,那盏灯,不觉就轻转起了手柄。
晏清源手一定,给她挪了挪地方,把人拉过来:“坐着啊!”眉头一抬,一脸的风平浪静,“今晚月色很美,一起看看罢。”
归菀一怔,不觉得他是来看月色的,虚虚应了句,离他太近,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纠缠不清,归菀身子便跟着僵几分,两条腿并在了一处,难免拘谨。
“你若是能把月色绣出来就好了。”晏清源轻笑,手不偏不倚往她袖管一掏,拽出半截帕子,归菀惊地挡了下,白费力气,已经到了他手上,晏清源抬起马靴就给她一脚:
“傻姑娘,灯举高些。”
不知他意欲何为,归菀无法,恨他踢脏了裙子,只得把灯往他跟前凑,两人不觉就靠在了一处。
晏清源俯首一打量,掂着帕子,咂摸起下巴:
“唔,这块精致,是两只白鹤,想必花了不少功夫,”他坏笑一声,“菀儿这是要同我一道飞往千山万水,做神仙眷侣么?”
尾音忽就缠绵多情,归菀把帕子一夺,往后掣了身子,自发离他远些,低声道:“不是。”
晏清源微微一蹙眉:“不是啊?那菀儿,这是打算和谁比翼双飞?”听他莫名其妙扯出这些,没头没脑的,归菀很是难堪,一条绣帕,翻来覆去揉在手里:
“谁也没有。”
“心里无人啊?”晏清源一句接一句地逗她,兴致盎然,归菀却忽觉失落,心里有人,是个什么滋味?人间世没给她过幻象的机会,等年岁稍长,她已经想不出了,于是,徐徐把脑袋一摇:
“我心里谁也没有。”
这一只手,朝她发髻间把榴花一别,月色下,红有点黯淡,像年久屏风上的刺绣,晏清源戏笑道:
“嗯?没我么?”
一棒子打醒她似的,归菀张了张嘴,到底没把那个“有”说出来,这个时候一点也不想讨好他,只是把脑袋偏向一边:“世子心里也没有我。”
晏清源立刻露出个颇为头疼的样子,无奈一笑:“你真麻烦。”把她掌心打开,在帕子上一过,挑眉看着归菀:
“佳人难得,你恐怕不知,岂止我心里有你?”
归菀目光一滞,心头跳了两跳,把脸对向他:“这世上,心里真正有我的,除却双亲,再有姊姊,也没几人了。”晏清源笑着摇首:“我说的有,是襄王有梦。”
果不其然,归菀听了这话,一下是个愣住的表情,她嗫嚅半晌,眼角微湿,还是把个脑袋一垂:“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说着缓缓起身,是个寂寥的声音,玻璃灯映在她裙上颜色:“世子无事的话,我想先进屋了,衣裳半拉拉的还没收拾好。”
这一回,晏清源倒答应的痛快,不复多问,同她一道进门,想了想,命秋芙把那件脱在寝阁的袍子拿来,交给归菀:
“洗干净,熏过了再拿给我。”
袍子一掷,扑了归菀满面的风尘,打玉璧时,他穿的就是这件,新血加旧痕,已经是难能再清洗彻底了,也不知留着做什么。
归菀胡乱一想,趁他不备,瞥两眼露出个嫌弃的神色,没想到,晏清源早有预料似的,往胡床上一坐,就开始脱靴子,打趣道:
“你再不乐意,我让你擦我的臭靴子!”
呀,归菀惶恐,红着脸争辩道:“我又不是你的丫鬟!”话虽如此,却不敢把袍子扔下,往屏风上一挂,察觉到身后人影罩上来,一阵天旋地转,人就被抱起,晏清源却是个站姿,不动了,归菀窘的要命,两手勾着他脖颈:
“世子放我下来!”
晏清源往她耳畔一凑,暧昧笑道:“你当然不是我的丫鬟,你呀,是我的小媳妇,当丫鬟,暴殄天物!”归菀看着他那双噙着温柔情意的眼,还没回神,他忽的笑吟吟告诉她:
“没有最好,我的东西,绝不许他人觊觎,”手在归菀唇上一点,意在警告,“自然,我也绝不容背叛。”
谁知归菀根本不懂他这番话明里暗里含沙射影些什么,眼波微转:“世子到底想说什么?我不明白。”
“不懂啊,”晏清源眼神一动,归菀似乎立下猜出了他下一句等着什么,慌的从怀里一挣,本是无从逃脱的,有个脆生生的声音从窗子底下透上来,伴着两下叩壁:
“阿兄,你在里头吗?”
冷不丁闻人语,归菀吓得动也不动,晏清源却一松手,把她放了,归菀一听是晏清泽的声音,并不因他是稚子而无谓,也忙敛裙往次间避嫌,朝榻上坐了,听得外头隐约人语,无暇去辨,摸了摸发烫的脸,一怔神,思想起了晏清源那几句摸不着东西南北的话。
谁对自己襄王有梦了?归菀欠了欠身子,樱唇微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越发糊涂,脸也越发红烫,忽的心念一转:
我为什么要在意他的胡诌?
这样一想,随手把帕子往袖管一掖,再出来,一片静悄悄,半个人影也无,他走了?归菀怔怔看了看那件袍子,走上前,想起当夜补衣的情形,莫名有些酸楚,伸手想要抚一抚针脚,停在半空,又缩回来了。
这边晏清源同七郎出了梅坞,头顶飞云过天,踩一地乍泄清光,两人衣袂也随风窸窣作响,直到踏进书房,晏清泽才把门一合,晏清源已笑道:
“你说你睡不着,这是要让我也睡不着?说罢。”
晏清泽整了整衣襟,眼睛眨巴眨巴:“阿兄,我是有心事,不说出来,铁定睡不着!”
说的晏清源呵一声轻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七郎,思虑过多,小心少年白头。”
晏清泽小孩子家,才不多管什么少年白头,只看眼前:“其实今日,在二哥的府邸,有人一路老窥伺着咱们,可惜我没看见脸。”
“是个形容怪异的人,对不对?”晏清源淡淡一笑,分毫不觉意外的样子,晏清泽却听也听呆了:
“阿兄,你看见啦?”脑中一转当时情形,讷讷的,“我还以为阿兄不知情呢!”
“哦,”晏清源不经意把茶碗一划,宽袖一遮,“我并不知情,只是察觉到了而已。”
案上成摞的公文,堆的像个小山丘,晏清泽一瞥,无端一阵焦躁,深吸口气,平复下问道:
“二哥府里的人,胆子也太大了,怎么敢那样瞧着咱们?那样的人,他怎么好留着?”
说的自己心里也咯噔一下,小脸微微发热,抬头见兄长露了个玩味的笑:
“不消什么人,若是奇货可居,你二哥既想养着,随他罢。”
把茶碗一撂,双手交叉,晏清源皱眉笑道:“就是这件事?我教你一个词,风声鹤唳。”
没想到晏清泽接的快极了,脸一扬:“我知道,这个词说的是苻坚败于八公山,就是阿兄打的那座八公山!”
八公山,往事劈头而来,晏清源回味着这几个字,仿佛时间又把他带回攻寿春前的那些日子,他不由把军报一抽,掂量几分,寿春魏平守而不出,同当初陆士衡何其似也!
难道天道真的有轮回?
只一瞬,晏清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纵然寿春再失,他也会再拼力夺回来,天道?他就是要天道在他。
晏清泽把兄长端详了片刻,难能猜他心思,只见他忽沉默下来,神情莫测。
犹犹豫豫的,晏清泽起身,朝他行了个礼,轻吐出口气:
“那我回去睡觉了。”
留晏清源一人,在几上叩了好半天的手指头,分明无赖,那长睫却一动一颤的,把个多少心事,都随着轻轻一垂,掩到那道投影里去了。
转眼到十二,鸡鸣两三声起,晏清源正一面由婢子侍奉穿衣戴冠,一面微阖双目,似还在养神,一派的悠游。
院子里响过一阵脚步声,很迅疾,那罗延顶着一头的汗珠子进来,上前就说:
“世子爷,摸查出来了!”把婢子一支,凑在晏清源耳畔好一阵私语,说完,露个闪烁不定的眼神,“世子爷,这顿饭,可吃不得呀!”
晏清源冷笑两声,一甩袖:“一顿饭而已,明知山有虎,我偏要向虎山行,我倒要看看,一群蠢货,能给我翻出什么花样来!”
这语气,分明一肚子邪火,眼见要爆,那罗延看得明白,柏宫还在南头狂妄忘乎所以,朝廷三分之一的土地,全都以他的名义卖出去了,好不易盘下来的两淮地盘,世子爷一夕功业,眼见都要喂狗了!
越想越恨得咬牙切齿,可又迟迟不见晏清源有太大动作,韩轨那一路,到了颍川,多半也是苦战,柏宫那老狗……那罗延想的一脸铁青,再看晏清源,一身华服,头戴远游冠,配上那张如玉清透的脸,颀长秀挺的身材,莫说五姓高门,王谢世家,全天下也寻不出比世子爷更贵重夺目的人物了!
“世子爷,我去喊七公子?”那罗延抢先一步,把门一开,让清晨第一缕曦光打进来,照在晏清源白俊的脸上,人往阶上一站,冲朝阳微微一展颜,并未有温柔神色,却是个君临天下的睥睨姿态。
那罗延看的有些呆,听晏清源忽而启口:
“你也随我去。”
“可,不合规矩啊,世子爷?”那罗延脸一垮,眉头攒了起来。
晏清源终于露出了寻常的温文尔雅,亲和近人,手一背,轻轻摩挲起袖口:
“规矩是么?我就是规矩。”
第110章 西江月(8)一脚踏出东柏堂,公主已经坐在马车里相候了,等七郎过来见礼,公主见他眉眼出落得俨然又一个晏清源,好感更甚,愈发痛恨自己生不出儿子,倘有个小郎君,眉眼如他,该是多令人雀跃的事情呀?
如此一想,心下更酸,好不易盼他从晋阳归家,没成想,还是在东柏堂绊住腿,一想到陆归菀那个白嫩嫩娇柔柔的人,公主眼眶子就发酸,也好,只要大将军在她这能得安慰便是,公主不得不拐弯抹角地舒起自己的心,须臾之间,念头动了无数。
手背猛地一热,原来是晏清源的手覆上来了,他冲她一笑:
“想什么呢?”
那一管鼻胆如峰,眉眼上堆簇的俱是温柔春意,正这样瞧着自己,公主心中乱跳,暗道这世上真没人比他生的更好啦!纵有千般不快,他这一笑,也都抵了呀!谁见了这笑,还能不原谅他呢?
她略放纵下自己,悄悄把晏清源的手顺势捏住了,唯恐他丢开似的,把个早就想说又没机会说的事提将起来:
“大将军年前在晋阳时,元会太后召宗室们进宫,闲话家常,就说起了陛下的婚事,太后的意思是,”话说到这,就放慢了速度,暗暗觑着晏清源的神色,见无异,才大胆续下去,“陛下他,看中了梅姐儿,说梅姐儿天姿……”
“荒唐,梅姐儿牙都没长齐,从哪看见的天姿?”晏清源一声冷笑,打断了她,公主便赶紧刹住,话锋一转,“可妾当时便也说了,梅姐儿太小。”
“怎么,他要立梅姐儿做皇后?”晏清源轻蔑笑道,“我晏家不稀罕什么皇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忽微微翘起,竟是个忍笑不笑的样子了,“唔,她那么纤弱,我担心花冠压坏了她。”
公主愣住,看他心情又转好似的,以为他说的是梅姐儿,趁机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妇人之见啰嗦异常,晏清源早听得不耐,一见她提起女儿便再没了眼色,索性只把耳朵一丢,由着她说去。
下马车,入司马门,侍卫们例行惯事先把那罗延一拦,领头的一个,趋步过来见过礼跟晏清源打起哈哈,满脸假笑:
“大将军请海涵,下官职责所在。”
说罢一打眼风,就有人上来要摸晏清源的身,手还没伸到眼前,只听哎呦一声惨叫,连带声巨响亮的耳掴子,原来都劈到这人脸上去了,龇牙咧嘴的,半捂着脸直趔趄,殷红的血珠子,很快顺指缝慢悠悠淌下来了。
这一掌,虎虎生风。
晏清泽一展扇麻的手,他今日特意带的戒指,狠狠刮了去,此刻,勃然大怒道:
“你休要放肆得太过了,大将军的身,也是你们能搜的?!”
没想到他一个半高不高的小郎君,手劲是这样的大,这领头的,打量起他眉眼,一下看出端倪,不想小郎君突然冷哼道:
“我乃大相国第七子,平原郡公,怎么,也要来搜我的身吗?”
这人听口气不善,又清傲异常,却不看他,只对着一脸平静的晏清源躬身说:
“还请大将军息怒,下官也是奉旨办事,如今河南事起,干戈未平,陛下为谨慎起见,所以才……”
不等兄长费嘴,晏清泽斩钉截铁打断了他:“放狗屁的话!没有大相国和大将军横刀跃马,沙场浴血,你还能站在这耍威风?!干戈未平,要平干戈的人就在你眼前,你是眼瞎还是心瞎?!”
眼见小郎君咄咄逼人,骂的他毫无招架之力,这人只得向晏清源赔笑道:
“是下官造次,不过,这位大将军的扈从实在不能放行,还请大将军体谅下官。”
晏清源好脾气地微微一笑:“我要是不体谅呢?”
如此跋扈!这人愣在当场,一时间四下里鸦雀无声,晏清源一行人本就姗姗来迟,前头的百官,早一一检查放了进去,就是太原公,也毫无异议,十分宽宏大量配合,轮到晏清源,忽的翻脸,同往日大有不同,这人心里犯难,一咬牙,拿定主意,说道:
“那就不要怪下官无礼了!”
“丁一山!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廷尉,定犯上的罪!”晏清源忽喊出个名字,后头一下就蹿出个人影,迅疾奔到眼前,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兵器相击,众人纷纷退避,不敢再询。
这人不及回神,就被一拥而上的守卫押解下去,半道才想起哭爹叫娘喊冤喊屈,晏清源压根不理,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干人,扬长而去。
太极殿中,群臣见他一现身,一溜的目光齐刷刷投来,晏清源噙笑闲雅走过,当真一副来赴庆功宴的模样,看得人心中起疑,左右交头接耳,觥筹交错间,很快夹杂起一片拍马溜须之辞。
未几,小皇帝认真问起晏清源晋阳诸事,一板一眼,以尽天子之责,晏清源虚晃几枪,答得则不痛不痒,态度却是十足的好,君臣两人相对,在底下百官的眼中,却也相谐。
席间,有内侍埋头跑进来,顺着边缩肩拱腰地走,一点也不起眼。
到小皇帝跟前耳语几句,小皇帝脸色微变,拿酒盏一挡,把个厌恶透顶又惶惶畏惧的心思死死压在胸口,强作镇定,扫视一圈,晏清源正推杯换盏,许是喝的开怀,颊上有了些许红意。
看他这副神情,难道大相国真的无事?小皇帝心里略微失望,和太后打了个对眼,母子俱是无言,很快,各自把目光一分,小皇帝亲自端酒遥祝晏清源去了。
公主这边在后宫偏殿相候许久,和宗室女眷们叙话良久,一干人被相引去了花园赏春,她则奉太后之命,单独留下。
用了些糕点,尝了几样新鲜瓜果,百无聊赖,太后刚赐下的东西,一字排开,都搁在眼前,先头还有几样珠宝玉饰品引得她眼前一亮,睃巡个几回,也就淡了。
实在要打发时间,公主把枝步摇插在了发间,朝落地明镜里一瞅,手不觉攀上了两腮,没在意步摇,倒发觉自己气色颇差,能不差么?自年前晏清源赴晋阳,一府上下,无所不管,一颗心要劈成八瓣来用也不够,身心俱疲,再好的面皮,也经不起这样的劳神。
明明年纪相差无几,那个陆归菀,却是羊脂一般的皮肤,剔透如水的眼睛,怎么看,都是绝色的佳人呀,公主微泛酸水,暗道这当真是羡慕不来,莫说他喜欢留东柏堂,自己若是个男人,恐怕两条腿,也要粘在东柏堂了。
一颗心,起起伏伏,就没安生过,公主把步摇猛地一抽,随即丢回奁盒,再无兴致,托腮幽幽叹了口气。
忽听殿门吱呀一声响,接着,探出个俊俏小脸,公主一起身,忙收回思绪,走了过来:
“七郎,怎么,宴会散了?大将军人呢?”
身子一闪,晏清泽进来了,呼哈出一口淡淡酒气:“差不多了,我听闻太后有事要和阿兄公主商议?公主且先等着罢,很快就过来了。”
既闻到了酒气,公主让晏清泽饮了几口茶,又给他塞颗青梅果子,立刻把小郎君酸的脸都变形,挤出个滑稽模样,他一点酸不耐,转口就给吐到盘上,却激得脑子一片清明。
“公主,臣不爱吃这个。”晏清泽眉头拧巴,哪里还是司马门前那个凌厉架势?就是个孩子而已,彼时也看得公主惊骇,他才多大的孩子呀,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真像一个人!
公主笑道:“我是怕你熏到了陛下和太后,未免失礼。”
一听这话,晏清泽眉头情不自禁一舒,嘴角弯出个轻视的意思,公主见了,心中不甚舒服,又不好说,只得笑引着他先坐了,无非问起些课业琐事,提及晋阳时,小郎君却不愿多说,一笔带过,转头兴致十足地要去会会几个侄儿,语气间,颇是热情。
到底自己是主母,子侄辈们还是同自己相亲,一想到这,公主立得诸多安慰,一时无奈自嘲,自己原从不同他那些妾室置气的,几时变得这样没有心胸了,可眼前一掠那雪团儿似的人,嗓子又陡得发干。
叔嫂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滴漏声动,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好一阵动静,两人相视一眼,各自起身,果然,殿门再开,是他三人,在宫人的簇拥下进了殿。
吱呀一声,殿门复又合上,晏清源似有些步履不稳,醉眼迷蒙,公主诧异看他一眼,不好相扶,只目光紧盯,暗道他酒量一向好的很,这是饮了多少?
小皇帝回头看看竟一言不发跟着大模大样进来的那罗延,嫌恶至极,忍不住道:
“你大胆!朕什么时候准许你跟进来的?”
闯了司马门,大将军自己虽未着甲佩剑,却带了把最锋锐的宝剑--心腹扈从,直入禁宫,也是旷古奇闻了。
那罗延谦逊一垂首,做出个唯唯诺诺的样子,晏清源一笑,轻描淡写地替他解围:
“陛下知道臣执意带他来的缘故吗?臣怕喝的烂醉,失了官仪,好有人把臣背走。”
说笑的口气也不成,小皇帝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敷衍给记回笑,袖中的手,又习惯性地攥了一攥,成个半拳。
待几人被赐了座,太后笑盈盈端坐其上,吩咐人先备解酒汤:
“今日把大将军公主请到这来,其实不为别的,”说着眼睛把小皇帝一瞟,小皇帝顿时露出个不大自在的神情,略显羞赧,轻声唤了句“太后”,头跟着垂了下去。
“瞧,还没说呢,倒先上了脸,”太后笑他一句,母子间这么一个回合,公主有所了悟,不由把目光移向晏清源,他恍若未闻,毫无反应,遮袖饮着解酒汤,也看不出个神情,公主暗暗心焦,唯恐他借酒力发作出司马门前那一通,那可就不好了。
却见太后忽朝小皇帝丢了个眼神,小皇帝坐起,径自朝公主走来,唬得公主连忙迎身,小皇帝腼腆道:
“表姑,我愿求梅姐儿为后。”
不是个正式场合,这姿态,放的够低,公主乍听这称呼,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论血缘,这一支算算,淡的不比水稠,只是她到底也姓元,看着眼前刚满十二岁的小皇帝,忽的想起当初晏清源迎娶自己时,也是这个岁数,无端的,添了些难言的情绪。
“陛下,这……”公主勉强笑笑,既已知道了晏清源的态度,拒绝不是,接受不是,整个人在那煎熬的不行,偏晏清源还在那装傻充愣,真的和醒酒汤杠上了似的。
殿上气氛,一时诡异,唯独晏清泽,睁着两只透亮亮的眼,目光飘来荡去,不住地在几人身上流转,一点也不避讳天子太后就在眼前。
见晏清源把茶盏一搁,揉了下两边太阳,明显一副酒饮多了的头痛样,他抚了抚额头,微微笑道:
“陛下立后,是国家大事,怎可囿于一室之内同臣信口而谈?这件事,陛下应该拿到太极殿上明面去说,让百官们,都来议一议。”
小皇帝盯着他不放,目光似要把他瞧透,含含糊糊片刻,看一眼太后,像得首肯,手底不意带了下茶盏,险些跌落了,还是晏清源出手一接,落了个稳当,小皇帝忙也笑说:
“大将军说的是,等后日朝会,我再向大将军求女!”
分毫不作纠缠,说罢也不管晏清源又是个什么反应,刚才命人给他灌了多少酒,小皇帝心里有数,目光一动,袖中忽攥紧了拳,声音不觉有丝发颤:
“我看大将军今日病酒,不如暂歇一时,再出宫去。”
话音刚落,小皇帝左右一看,猛地一拍手,震的掌心发疼:
“来人!带大将军去兰芜殿歇息!”
就在这一刹那,殿门倏地大开,率先跳进来个高大人影,携了半身的春光,打的脸看不清楚,只听暴喝一声:
“乱臣贼子在此!诸位随我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