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姬初寒到达武国朝鹿这天,前来城门相迎的是高澹。
其实在路上的时候,商悯就已经派遣了身边的玄司大统领雨霏,亲自去路上相迎护送了。
姬初寒是被梁王以和亲之名送到武国的,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是梁王的人,雨霏甫一接上她,便立刻命令暗卫控制了她身边的宫人,同时拿出了一枚精心调配的丹药压制了姬初寒身体里面的蛊虫。
“王上一直记挂着您的安危,特意命属下前来相迎。这蛊虫您不用担心,这药虽然是临时调配的,但足以切断您身上的蛊虫和母蛊之间的联系,至于进一步去除蛊虫,这得等我们回到朝鹿了。”
雨霏话语轻柔,神态恭敬,目光在姬初寒身上巡梭,确认她除了身中蛊虫之外并没有受到其他的控制。
一颗丹药下肚,姬初寒一路上又是满心期待又是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直绷着的脸也缓和了。
“劳烦雨霏大人。”她谨小慎微,“让王上费心了。”
雨霏问:“这些宫女太监都是梁王的人吗?”
“都是。”姬初寒点了下头,“王上交给我的那一枚隐灵飞矢,我留给我在宫中的密探了。”
“好。”雨霏转头看了一眼四周,冷声下令,“将这些梁国的宫人全部处理掉。”
姬初寒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那些人的面孔。
雨霏以为她是心中产生了不忍,妥帖道:“您请随我来……”
姬初寒却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武国与梁国贸然对立,可能会导致局势动荡。不过刚才又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好像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处理了也好。”
“正是这个道理。”雨霏笑着对姬初寒伸手,扶她上了一辆崭新的马车。
这架马车是标准的武国制式,车辕涂红色,整体都是玄黑色。外表不是特别高调,但也不至于简朴到不合身份。
雨霏合上了车帘子,把暗卫处决随行宫人的声音隔绝在了外头,那些哭喊声和砍杀声当然不能完全隔绝,不过聊胜于无。
她透过车帘子的缝隙去看车中姬初寒的反应,见对方脸上几乎是毫无波澜,听着外面的声音甚至显露出了几分心不在焉。雨霏眉毛挑了一下。
照常理来说,姬初寒随行所带的各种东西已经算是梁王给她的和亲添礼了,可是她随行之物非常简薄,只有寥寥几车。可见梁王着实没把她放在心上,就算存着把她送来武国修复关系以及充作暗探的心思,也没指望她真能成事,顶多是一枚闲棋。
去往朝鹿的路上,姬初寒就在观察着武国的民生。
鬼方之战结束得还算快,虽然波及范围广,主战场的战斗烈度也大,但是因为时间拖的不算久,再加上战场集中在北方边境,所以并没有太过劳民伤财,起码在武国腹地,这里生活的人们依然安定平静。
如今走在武国的大地上,看不出这里战后和战前到底有什么区别。
当然,姬初寒也没有来过武国。但是她一路走来,经过了梁国的大片疆土,看着武国再对比梁国,一种微妙的落差感油然而生。
她是梁国王族的后代,也幻想过她可以和自己的家人们一起将自己的国家治理得很好,若是父亲成了王,可能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梁国现在已经满目疮痍,梁王把自己国家的民众变成了四处流窜的流民,他们现在就像到处乱爬的蛆虫一样,不断腐蚀着这个国家,但是驱虫为什么会产生?是因为梁国已经变成了一尊腐烂的巨人。
让一个国家衰败走向衰败,居然这么简单。
只需要几年的天灾,一个昏庸的君主,还有几道错误的政令,如此便足够了。
姬初寒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田野,人们在田间地头劳作,风吹过田间,形成了麦浪,而梁国的田间地头只有枯黄的景象,面黄肌瘦的农民,以及成群飞过的蝗虫。
武国也有蝗灾,但是司农一部派遣官员下乡治理,将蝗虫灾害控制得很好,不至于使粮食大规模减产。
看着这样的景象,姬初寒一路沉默,就这样来到了朝鹿。
高澹正立在城墙外的官道上,翘首以盼。
他身边没有带着侍从,只独身一人。
早上的时候,武王身边的宫女向他传信,他以为是要进宫议事了,没想到对方却带了另一个消息:姬初寒要到朝鹿了。
高澹大喜:“您回宫时能否给王上带个话,高澹想要王上允准我出城相迎……”
“高将军放心,王上就是要对将军交代此事,您尽可以出城。”宫女微笑着说。
高澹骑上自己的战马扬起马鞭就飞奔出城了,等来到了城外,他才想起宫女告诉他,姬初寒至少要两个时辰后才会到达城外,他一时激动,忘了时间,来早了。
高澹刚刚结束了北方边境许多军务大事,这次是和樊筠一起回到朝鹿述职的,每天他都有许多事情要忙,其实不该这么早来到城外,不过既然来了,倒也没必要回去,王上特意给他批了一天的假呢。
他坐在去往朝鹿城的必经之路上,在官道旁边的驿站给自己倒了碗茶水,心情难得松快了下来。
用来解渴的茶水当然不是什么好茶,牛饮而已,可是大约是心情久违地好了起来,连这粗劣的茶水也品出了不一般的滋味。
直到看见载着姬初寒的车架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高澹当即放下了茶碗,解下系在驿站旁边木桩子上的马缰绳,迎着车队奔了过去。
马匹一来到近前,雨霏就认出了高澹。
她在马上拱手:“高将军。”
高澹下马顺手还礼:“大统领。”
姬初寒掀开车帘子,看到高澹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嘴角弯了一下,“高大哥,许久未见了。”
“初寒小姐。”高澹深深躬身行礼,“当日多谢您指路,解我迷茫之心,指引我来到此地,如果您指路,只怕我还徘徊于生死之间,哪里还有如今?”
姬初寒跳下马车,也对着高澹行了一礼。
“高大哥折煞我了,直呼我名字就好,我家人已死,姬桓以逆贼之名将我家人除宗,只留我一人养在宫中,表面看上去是身份尊贵,可实际上与庶民无异,不必再叫我小姐,只把我当做姬初寒就好。”她,眼神微微亮了起来,“路上听雨霏大统领说,高大哥在北地抗击鬼方之时立有战功,这是你的功劳,我只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眼看到了城门近前,姬初寒索性不再乘车,而是骑乘马匹。
雨霏前方开道,侍卫护送左右,姬初寒与高澹并行叙旧。
“王上仁慈,不计较我出身还对我委以重任,我眼下正在樊将军麾下,为其副将,樊将军对我也多有倚重。”高澹对姬初寒说了大致的情况,却并未讲得更细,“只是离家日久,不知梁国情况如何?我离去之时,梁王承诺不伤我家人性命,如今只怕……”
高澹在鬼方之战后,也算有了小小名声,这名声到底有没有传到梁国那边,这是个未知数。
梁王到底会怎么对待他的家人……这却是可以预见的。
姬初寒心中也是难过,主要是想起了自己的家。
“抱歉,我离开国都的时候也被严密控制,没能打探出更多消息,不过我也嘱咐了我留在那边的密探,让她留意此事,今后如果有密报送达,上面有大哥家人的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
高澹沉默半晌,缓缓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
即便知道回不了头了,他的家人们也多半没救了,可是他心中还是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
高澹其实还想问问姬初寒今后打算如何。
可是玄司大统领就在前面,他和对方接触不多,有些摸不准她的脾性,更不清楚他和姬初寒交谈的是否会被进行别的解读,便克制了下来。
今后不光是他要仰仗武王,姬初寒同样是这样。武王显然不是一位小肚鸡肠的君主,但也不是一个能够容忍臣子怀有异心的君主。而臣子是否怀有异心,这不仅取决于臣子本人,还取决于王的心,甚至取决于朝堂上的其他臣子对他们是什么看法。
武国朝堂上,原本就盘踞在武国的世家大族把握着大部分权力,可是后来赵素尘拓宽了平民学子的为官之路,学宫举荐制下,许多平民入朝为官,与世家分权。
现如今各国群贤投武,武国同样不吝啬官职与权力,将这些钱财安放在该安放的职位上。
这都是为了武国,是为了大业,武国的臣子都能理解。可理解是一回事,看着自己手中的权力被分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高澹作为非武国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来户,他在朝堂上处境其实并不好。
樊筠并非世家出身,是凭借自己一步一步爬到城主之位的,武王将他和樊将军两个境遇相似的人放在一处,未尝不是想让他们把力使向一处。
然而不管如何使力,他和樊筠可以争权,可以夺利,也可以和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针锋相对,乃至分庭抗礼。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们必须只听武王的话。
“初寒小姐稍后要进宫,高将军若要与她叙旧,不如稍晚一天?”雨霏转过头来询问。
“大事当前,自是应该,一路辛苦大统领了。”高澹客客气气颔首。
武王特意告诉他姬初寒来武已经是体恤,他很感激。
来日方长,他是初到武国,但已经渐渐扎根于此,不急于一时。
……
姬初寒进宫之后还是有些紧张的。
虽然依旧是寄人篱下,但是武王不是她的仇人,而是恩人,单论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她感到安慰了。
起码她不用住在满是仇人的王宫里面,也不用听宫人议论梁王今天如何如何……听着姬桓在王位上作威作福,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折磨。
然而寄人篱下终究是寄人篱下,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她的命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是全凭对方一念之间。
姬初寒轻轻吐了一口气,跨进了王宫的门扉之中。
勤政殿内,商悯刚结束上一轮议事,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姬初寒来到宫殿外门前的同时,一位看上去贵气不凡的少年迎面走来,与她一同走进了门扉,守在门前的小宫女机灵地迎上前来。
“公子,王上吩咐了,请公子到偏殿稍候片刻。”小宫女对那少年行礼,然后又对姬初寒笑,“请初寒小姐进殿,王上正在等您呢。”
姬初寒正在猜测身旁这人的身份。见他衣着没刻意彰显身份,又听宫女称呼他为公子,还以为他是商悯的亲戚,可他与武王长相并不相似……
难道是那位与她口头签订了婚约的杨靖之?但是瞧着也不太像,主要是年龄对不上,杨靖之大商悯七岁,眼前之人瞧着却没比商悯大多少。
这少年看了姬初寒一眼,礼节性对她颔首,转身去往了偏殿。
姬初寒好奇地注视着他走进偏殿,在跟着宫女进入宫殿的过程中,没忍住轻声问:“这位宫女姐姐,那位是谁?”
她暗自思忖,武王对她的态度颇为缓和,那位少年既然在这个她将要到访的时机光明正大来到了正殿,那想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问上一句应当不打紧。
那宫女并未作答,只埋首温声:“小姐请入殿。”
姬初寒一愣,却听出那人身份似乎另有隐情,是宫女不便说的。
她怀着满腹的疑惑,抬脚踏进了殿中,踩到了非常具有武国特色的虎纹图腾地毯上。
宫殿中并没有多少人伺候,宫女为姬初寒指了一个方向便退出了殿中。
穿过屏风,来到书房,姬初寒看到了那个身穿黑色衣袍的身影。
她只扫了一眼,便垂下眼先行礼:“拜见武王。”
她立刻就听到了上方温和的声音。
“表姐不必多礼。”商悯道。
她放下了毛笔,打量着姬初寒。
姬初寒身材消瘦单薄,脸色也并不是非常红润,这让她的表情似乎平添一抹愁绪,但是又因为已经挣脱了梁王的控制,复仇有望,再加上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生活让她学会了更好地隐藏自己,她神情还算平静。
行完了礼以后再望向商悯,姬初寒脸上已经挂上了得体的微笑和感激的眼神。
“如果没有王上,只怕我终身都无法逃脱姬桓魔爪,一个不小心就会死在他的手中。今日来武,愿为武王臣子,报答武国恩情。”姬初寒郑重地说着,再次行了一个大礼。
商悯只是笑笑,“表姐言重,就算你我并无血缘之系,表姐为高澹指明方向,又探出吴英身份,为我武国助力,你来武国,武国岂能不礼相待?快快请起。”
她坐着没动,只是瞥了一眼姬初寒的腹部,便判断出了蛊虫的准确方位。
商悯抬起一根手指,指尖燃烧起细微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就像烛火一样跳动着,随后她只是屈指一弹,金焰就咻的飞射进了姬初寒的腹部。
姬初寒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腹部一痛,脸色白了一瞬,抬手捂住了肚子,还好疼痛来的快,去得也快,倒没有让她失态到站不稳。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商悯,脸上有了激动的血色:“我体内的蛊虫……”
“已经被我烧掉了。”商悯吹去指尖燃烧的火焰,“只是普通的蛊虫而已,和我预料中一样,是比较好对付的。表姐从此以后不用再担心自己的性命受制于姬桓。”
姬初寒不可置信地看着毫无异样的腹部,险些喜极而泣。
当时她很快控制好的情绪,抬头看着商悯脸上的微笑,直起身稍微停顿片刻,又道:“武国欲诛杀梁国妖党逆贼,我愿效犬马之劳!”
这句话她字咬得极重,那决然恨意似乎要从牙缝里面溢出来。
先前的话或许有表明态度投诚的成分,但这句话她绝对是发自内心。
为高澹指明方向引导他投武,除去旧年交情之外,其实也是在向武国递一个态度。她担心自己失去的价值,武国需要她探听消息,但是也没那么需要,她是一枚可有可无的闲棋,能用上当然是好,如果用不上,难道商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只能更多地彰显自己的价值,可是她这样的孤女又有什么价值可言?甚至连联姻价值都没有。
姬初寒不甘心。然而没有办法替武国探听消息,也没有其他可供利用的价值,那么她就只有奉献出自己的忠诚。
姬初寒从来不相信什么血缘,姬桓就是个例子。风平浪静的时候,她叫他伯父,图谋夺权的时候,他是她的仇人。
商悯或者武国愿意为她提供庇护,可能确实是出于仁善之心,可是仁善之心岂能长久?难道她要靠怜悯活着吗?
姬初寒还是想要向上走一走爬一爬的,就算不为了自己的未来,为了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她也要咬着牙挺过去。
“表姐既然如此说,那我正好有门差事,想要交给你来做。”商悯从书桌后的椅子上起身,来到了姬初寒面前。
姬初寒猝不及防抬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得到了“任用”。
接着她才发现,数年前见商悯的时候,商悯是需要仰视着她的,现在商悯却能平视她了,乃至俯视她了。
她真的成长了不少,不管是身体上还是能力上,抑或地位上。
“请王上吩咐。”姬初寒的眼神热切而恭敬。
“我预备从司典一部下属的司院抽调一些官员,组成一个新部,新部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报刊院’。”商悯道。
司典下属的部门本来就有一个负责书籍印刊发行事宜,但是所发行的各式书籍基本上只在武国流通,并且他们只印书而不印报。
商悯现在是想创立一个报刊机构,主要负责对外宣传。可以预见的是,在征讨完梁国的大片疆土之后,管理是一个巨大的难题,要让梁国人对武国产生归属感,让各国人都认同武王的统治,便要灵活运用舆论造势。
她也想过其他的办法,姬初寒梁王王孙的身份其实也完全利用,她可以利用对方身份和血统的正当性来间接统治两国,把姬初寒塑造为新梁王,以达到顺民的目的。
但是商悯还没有摸清姬初寒的脾性,这么做会不会为喂大她的野心?人有求于人时是一副态度,掌握权力之后,便会是另外一个态度了。
当然这只是次要因素,主要的原因是,商悯不能在没有完全镇压梁国的情况下,推举出来一个新的梁王来分散自己的权威。
她想要拥有的是一个完全臣服的梁国,想要的是梁国人全心全意的敬仰和爱戴。
思来想去,只有把姬初寒彻底摆在“文臣”的位置上才是最合适的。
并且对方进入报刊院任职之后,也依然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进行宣传。连梁王的王孙都已经臣服在武王麾下,梁国人还有什么理由不臣服?
姬初寒听商悯细细讲述了报刊院的职能,脸上一片思索,未露出丝毫不满。
没过多久,姬初寒正式行了臣子之礼,“谢王上赏识,王上嘱托,臣不敢不应,能助武国伐纣,臣更是求之不得,姬初寒愿入报刊院任职。”
商悯亲自上前扶起她,“官员抽调还要过上几日。报刊院,便由你担任院令,如何?”
“一切全凭王上吩咐。”姬初寒依然顺从道。
报刊院虽然算是一个对外宣传的重要部门,但里面的职位随便一个文采好的文官都能担任。直接让姬初寒担任院令,其实还是看重她的血统身份,其象征意义大于权力意义。
职位不但需要有才者担任,还需要将对的人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如果姬初寒做得足够好,那么商悯当然不会吝啬继续提拔她,给她分权。
“本王吩咐人在朝鹿给你收拾了一座府邸,你可以在那里居住。高澹也在城中,你们二人是旧识,可来回走动叙旧,也可以在城里面随便逛逛,看看武国的风光。”商悯道,“过些时日,高澹就要回北边了。”
回北边,那必然是要准备打下一场仗了,伐梁。
姬初寒轻轻出了一口气,“谢王上体恤。”
商悯不是个喜欢跟人寒暄的人,任何话任何事,意思到了就行,姬初寒情绪颇为紧张,正事都已经说完,她也没想着让对方唠唠家常或者一同用膳,说不定让她自己待着,她会更自在一些。
她挥手让姬初寒退下了,同时摇响了铃铛,唤来宫女道:“让宋兆雪进来。”
“宋兆雪?”姬初寒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这时她已经走到屏风后面,不好意思回头再问,便一边思考一边走出了大殿。
下了台阶,那位似乎名叫宋兆雪的少年也刚从偏殿出来,一个晃神的功夫,姬初寒才发现宋兆雪长得让她感觉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
对方与她擦肩而过时又礼貌地点了下头,然后步履匆匆地进了殿中。
姬初寒如遭雷击,脚步顿在了原地。
她想起来了!她在承安园见过这个人,但当时只是打了个照面而已!宋兆雪,这个名字怪不得那么熟悉,这分明就是宋国大公子的名字啊!
宋兆雪怎么也在武国?
姬初寒脸色古怪,回头看了一眼宋兆雪的身影,见对方已经踏入了宫殿之中,朱红色宫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她的视线。
等离开了正殿,她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
她忘记问自己和杨靖之的婚约到底该怎么办了。
不过看商悯的样子,她倒不是有意想凑成两家之好,她是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或者说直接忘掉了。
姬初寒压下乱糟糟的思绪,听到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回头去看,发现是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道:“王上说,方才有要紧事忘记交代您了。您和杨将军的婚约,请您不用在意,王上早就和杨将军说清楚了,您二人婚约作废。”
姬初寒一顿,眼中露出轻松的笑意,“多谢王上。”
“王上吩咐我带您去您在城中的宅邸。”小宫女笑道,“如果有什么想要添置的,也请一并告诉我,我会安排人去采买。”
姬初寒只是微笑,并不应声。
有个栖身之所就已经足够了,她并不奢求太多。
她终于走出了笼子,来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
“听说你有事找我?”商悯问他。
宋兆雪略有忐忑:“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打扰到你的正事了,早知道我该换个时间来。”
“你换个时间来也是一样的。”商悯揉揉眉心。
宋兆雪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抱怨,不禁感觉有些稀罕。
“师姐最近事忙,真是辛苦了。”宋兆雪关切了一句,知道他在这个时间最好别说什么废话,只略作思考,便开门见山,“师姐,我……我在想,那只黑蛟似乎身受重伤,你先前也说她可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闭关或者沉睡,我能不能趁这个时间偷偷回宋国?”
“一来,可以确定返魂钟的下落,二来……我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宋国毕竟是我的国,或许我回到宋国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宋兆雪看见商悯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神色看不清是赞同还是反对。
“你是深思熟虑后才这么说的,还是因为心中迷茫才这么说的?”商悯严肃反问。
宋兆雪一愣,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宋国危险,你一个人回去,我必然不放心。”商悯慢慢道。
宋兆雪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说句不好听的话,他死了事小,死之前被挖空脑子里的记忆和情报事大。
现在可能确实是一个回去的好时机,但如果宋兆雪回去的时候没人护送,那么还不如不回去,一旦失手被白皎抓获,后果不堪设想。
话又说回来,谁来护送宋兆雪?除了敛雨客或苏归那种级别的护卫,恐怕谁都没有办法在宋国保护好宋兆雪。
可是苏归不能离开武国,敛雨客可以离开,但是他最近功力大降,根本没有办法和白皎硬碰硬。
更何况商悯想安排敛雨客去做一个更重要的差事,并不想让他踏足宋国那么危险的地方,这并不稳妥。
宋兆雪唇边显露出一丝苦笑,“师姐,我的确心中迷茫。”
他袒露了心声。也许是因为商悯主动挑起了话头,他胆子大了一点,说出了那些他在心中反复思量,反复纠结,但是始终没能找到合适机会开口,也不太敢说出口的话。
“师姐作为武王,不能给我放权,如今只是养着我罢了。而我作为宋国的公子,也没有办法舍弃身份,毫无芥蒂地统领武国军队,至于参与武国内政,我能做的怕也是有限,毕竟文臣如此之多,我在其中实在插不上什么话,他们比我更有才能。”
宋兆雪语气中苦涩的意味更浓,“不上不下,可有可无,我只不过是一个待在武国的闲人罢了,既无我用武之地,没了我好像也不太行。”
商悯看着他跟苦瓜一样的表情,心里也感觉有些苦恼。
苏归其实就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好像上辈子,她也是这么处置宋兆雪的,留在身边,也用他,但是不重用。
宋兆雪身份敏感是一个原因,宋兆雪心里头自己也有疙瘩则是另一个原因,所以他就这么一直不上不下,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见商悯一直盯着他没说话,宋兆雪反倒有些不安了,他瞄了瞄她的脸色,飞快地说:“其实也是我太过贪心了,总以为自己还是宋国公子,想要大展抱负,但其实宋国什么情况我也是清楚的……抱歉师姐,让你烦忧了……”
其实他发现商悯身上有一些潜移默化的改变。
无形之中积威更深,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环绕在她周围,她真的成为了那种皱一皱眉头,都让手底下的臣子把要说出口的话在心里面反复思量三圈的君主。
从前宋兆雪敢跟商悯吵架,现在他说话的时候则要首先考虑她的喜怒。
“你不能回宋国,起码现在不能回,因为我抽不出人保护你。敛雨客有重要的事情做,他不能跟你一起,而除了他,便没有别人了。”商悯慢慢说出了她的顾虑,然后丢给了宋兆雪一个选择题,“你愿意在接下来的时间跟着敛雨客仗剑天涯,还是继续待在苏归身边耳濡目染学习用兵之道?”
宋兆雪吃了一惊,“仗剑天涯是什么意思?”
“我要让敛雨客在外面传播隐天宗之名,广收门徒,将捉妖术传遍世间。”商悯道,“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妖魂没收拾呢,总不能任由他们在民间作乱。”
敛雨客的个人实力已经不足以影响大局,那么当然要把他给安排在更合适的位置上。救世救人,这一直是敛雨客要做的事,武国局势略微稳定,是时候将网撒向其他国家了。
宋兆雪想继续跟着苏归。
可同时他内心又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这会不会是一个考验?跟着苏归就证明他仍然有权力之心,跟着敛雨客浪迹江湖就说明他无欲无求是可以信任的?
重要的不是他怎么选,而是商悯想让他怎么选?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变得完整,他自己都开始嘲笑自己的势利和退缩。自来到武国,取舍与权衡如影随形,他有点畏惧做了取舍和权衡的自己,并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变得软弱了。
他不再用君主的方式进行思考,仿佛已经学会了何为臣子、何为臣服,连思考的方式都已经向他们趋近。
“不要想太多。”商悯平静地看着他。
宋兆雪被她的声音惊醒,心跳停了一瞬。
“你选择哪一种,未来都是可以预料的,所以不用紧张,也不用想太多。”商悯道,“选你最想选的就好。”
这是在说,不管他选什么,其实都翻不起风浪吗?
无可奈何占据了上风。
宋兆雪道:“我想继续跟着大将军。”
“那你跟着就好。”商悯笑了笑,“很简单,你当然可以继续做他的副将,若我有地方能用到你,当然也会调遣你。明白吗?”
“明白。”宋兆雪长叹一声,却也心中一定。
他需要时间想清楚,而商悯也需要时间观察清楚。
更重要的是,宋兆雪也需要时间慢慢成长,现在的他远没有达到可用的地步。
文有众多文臣,武也有几位可用的武将。
然而伐梁即将开始,边境已经在备战,商悯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安排到位。
鬼方之战,内外局势尚且能够掌控,战场距离朝鹿并不算太遥远,而如果要攻打梁国,梁国幅员辽阔,基本上打过梁国就可以直挺大燕腹地,到时战线会拉得很长。
商悯必须提拔一些大臣,让他们留守武国,稳住后方,再让伐梁大军带走一些大臣,稳定已被征服的土地。
左相先前在忠顺公的事情上有功有过,立场动摇,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地道,已经心虚了很长时间了,商悯看在他犯的事儿不大的份上暂时没有处置他,因为此人确实有用。
在鬼方之战后,左相已然上书打算告老还乡。对方识趣,那商悯就看在对方是三朝老臣的份上给他一个面子,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只是这左相之位就空了下来。
以及左将,原本是孟永春担任,对方果断告罪辞官,左将之位空悬,现如今军务是镇国大将军苏归和聂光临总揽。
这个左将军的位置该由谁担任?朝堂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呢。
宋兆雪走后,商悯一刻也不得闲。
她传召了司律崔焕。
此时已经是晌午了,宫女来问了两遍要不要传膳,商悯这才点头让把饭食送来。
她早就忘了时间,点头的时候脑子里头拐了个弯,想起这个时候叫崔焕,她肯定也没有吃饭,就交代宫女:“给崔司律也准备些吃食,让她在偏殿用完了再来正殿。”
然而即便商悯做了如此交代,崔焕仍然不能放心用饭,几乎是随便扒拉了两口就来到勤政殿正殿了,满脸严阵以待。
商悯也吃完了饭,看到崔焕的时候问:“忘了时间,叫你叫得不凑巧,要是你饿着肚子和本王相谈,那便是本王的罪过了。”
崔焕差不多摸清了商悯的脾气,知道她这人在大部分时候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让下面的臣子安心吃饭,那就不是在做面子活儿,是真希望对方吃饱,要是臣子随便扒拉两口就急急忙忙跑过来,她反而会失望,然后觉得无奈。
崔焕也是个比较耿直的性子,她实话实说:“近来事忙,心里头装着事儿,也吃不下饭。”
商悯也没纠结太多,沉吟着问:“左相之位,你认为自己可有能力担任?”
崔焕略微吃了一惊,然而心中其实早有预感。因为左相右相往下数那些官职,有资格有能力担任左相之位的就那么几个,她崔焕就是其中之一。
若论资历,其实她都够,如果是论政绩,崔焕觉得自己也毫无问题。担任司律这么长时间,她一向是勤勤恳恳,忠尽职守,不收受贿赂,手下甚少有冤假错案。
可是她被人称作铁面无私活阎王是有原因的,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她处事不知变通了。相位,可不是光靠一个铁面无私就能盘活的,过于刚直的性格会得罪人。
崔焕这些年其实也被磨平了一些棱角,没有年轻的时候有冲劲了,如今她已经即将步入老年,身居官场多年,对权力已经看淡,对于这个相位,其实还真没有这么看重。
崔焕稍作思索,拱手道:“王上嘱托,不敢推辞,臣同样盼望为国出力,臣只怕自己不能胜任……”
“你能胜任。”商悯道,“伐梁之战,还要靠崔卿守在朝鹿。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崔焕心头一热,霎时就懂了。
商悯看重赵素尘,决定让赵素尘随军,而如果大军越走越远,武国便被远远抛在了后方,这个时候武国需要的不是一位拥有非凡政见的丞相,而是一个刚直不阿铁面无私的丞相,崔焕正好合适。
“是,臣必不负王上所托。”崔焕立刻应了下来。
她仰起头,一句请求在喉咙口徘徊 ,但是始终没好意思说出来。
但是在她犹豫之际,商悯突然道:“你们崔家老三在宿阳很好,前些日子我还收到了她的密信。她甚少出差错,我还用得到她,待大事了结,我会将她调回我身边。”
崔焕感觉脸颊上有些臊的慌,愧疚道:“不敢误王上大事,即便让她回来,她怕是也不肯回来,她当年就是主动请去宿阳的。若她用着得力,还请王上不必顾忌老臣。臣方才不过是想要问问她是否安好罢了,我一两年没有收过她的信。”
“慈母关怀,人之常情。崔三娘安好,爱卿放心。”商悯声音温和,“下次我会交代她给你带来一封家书。”
崔焕略感焦灼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是她推拒道:“家国大事当前,一封家书又有什么要紧?还是不必了,我知道她安然无恙就好。”
左相人选敲定,然而左将人选还没定。
其实目前任命左将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的境地。
除去苏归和聂光临,没有军功足以担任左将之位的名将了。
黑崖城城主陈竹可以吗?不太行。对方擅长守城,统帅过十万军,可黑崖城之战首功不在陈城主。坐在左将之位上,需要统帅的兵马是几十万计的,陈竹适合听命行事,不太能担任左将之位。
那么樊筠可以吗?也不行。虽然驻守凤陂城多年,但是除去娄国之战,樊筠并无亮眼战绩,她太年轻,经历过的战场也少,仅凭此战之功,不足以服众。
而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将军,其实也有同样的问题。
罢了,倒也没必要非要在左将之位上塞个人,干脆把这个职位当成吊在前面的胡萝卜好了。
左将军之位空悬,下方的将士为了夺得这个位置必然更加奋勇杀敌。
商悯正欲让崔焕退下,对方却认真道:“王上,前些时日,孟永春来我府上拜访了。”
“拜访?”商悯视线移到她脸上,颇感兴趣地问,“是要求你什么事吗?”
崔焕稍微松了一口气,“无非是不甘心败落,想要寻找出路罢了。他们孟家上一代和下一代也是青黄不接,左将军一倒,便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才支撑。”
“想必孟永春是想让你开口举荐孟家贤才?”商悯问。
“正是如此。孟永春想举荐他的同族远支,一个叫作孟尝夏的,说此人善于冲锋,是个勇武之人。”崔焕谨慎道。
“孟迎春开口求了你什么,让咱们铁面无私的崔卿破天荒对本王开了这个口?”商悯道。
崔焕听着她貌似调侃的话,背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怕自己已经犯了忌讳,可是口已经开了。
她只能垂着头,用更谦卑的语气说:“早些年臣初入官场,只是个小官儿,得罪了些人,孟永春曾一句话帮我解围,因着这份情,今日我也只为他说一句话,仅此一次……这件事,孟永春在来找我的时候并未提起,我就猜他一定是把这件事给忘了,来找我,只是因为我在王上面前有几分得脸而已。”
崔焕有几秒没听到商悯接话,脸差点绷不住,就在她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跪下请罪的时候,商悯似有似无“嗯”了一声。
“若对方有才,本王自然也愿意不计前嫌。”商悯打量崔焕两眼,“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崔焕后退三步,慢慢转身离开了大殿。
下了台阶,她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长吁一口气。
这回她是在王上面前用光了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脸面了,该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愧,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
敛雨客启程离开武国这日,是商悯亲自相送的。
依然是政务繁忙的一天,她忙得忘了时间,埋在桌案里抬起头时,敛雨客已经喝着茶在书房侧面的座椅上等了一个时辰的。
看到商悯抬头,他微微笑了:“来找你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说个再见。”
商悯这才意识到他启程的时间到了。
“我送你一程。”商悯撂下毛笔,伸了个懒腰。
“可不敢劳动你这个大忙人,还是忙你的政事吧,我只是来说句话就走。”敛雨客起身。
“我是一国的王,但也要学会忙里偷闲,我好久没骑马了,你要走了,还不允许我趁这个机会骑马遛一圈吗?”商悯笑道。
敛雨客嘴唇勾了一下,失笑摇头,“怎么说都是你有理,那走吧,骑马。”
在这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商悯久违地骑着马,在朝鹿城里面顺着皇宫延伸出来的主道一路行至郊外。
敛雨客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城中的景象,听着那喧闹的声音,好像要把这些景象和声音记在脑海中。
他道:“虽然可以借用隐灵飞矢经常联络,但恐怕面是不能经常见到了,想到接下来几年我都要独自启程,居然还有些不习惯……拾玉,你就送到这里吧。”
他们已经来到了城门前,青灰色的城墙笼罩着他们,城墙上的黑甲侍卫始终不变,整齐排列。
“好。”商悯深深地望着他,没说什么矫情话,只说了一句话,“敛兄,祝你顺利。”
敛雨客微微颔首,然后扬起马鞭,啪的一声清脆的鞭声,骏马撒开四蹄。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黑色的袖袍在风中鼓荡。商悯注视着他和马变成黑色的小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