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还有，外婆爱你

　　大女巫竟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神色震然。

　　巫秀满的反应倒是极快，神灵话音刚落，她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地跪了下去，双手扣在额头前，额头垂地，整个人行了伏跪大礼。

　　她目不斜视，鼻尖几乎要触及到地面上的泥土，声音却依旧铿锵有力。

　　“巫家第一百三十八代传人巫秀满见过真神。”

　　听到巫家两个字，神明眼底的情绪才有了那么一丝起伏，可那起伏还没有少女无意识喊的一声“冷”让神明的反应大。

　　少女努力蜷缩着身体，她眉眼紧皱、唇色苍白，身体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气让她不由自主地寻找一处温暖的地方。

　　【好冷……】

　　她仿佛沉在无边无尽的深渊里，无数冰冷的水液灌泳入她的口、鼻、喉、眼，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就连骨头缝隙都钻进了刺骨的水液。

　　少女的意识如同一颗浮萍随着汹涌的水流浮沉，无法自拔，只有在意识少许清醒的片刻，她恍惚睁开了双眼。

　　她看见了……看见了一个浑身散发着淡淡暖黄色光晕的人，涣散的瞳孔努力睁大，试图看清来者，可眼皮却如千斤重般不受控制地阖上。

　　祂的手在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肩侧，仿佛这样能使她感觉到好受点。

　　可是……她还是感觉好冷……冷到她几乎想死。

　　灵体状态下的神明当然没有温度，祂甚至连实体都没有，仅仅靠着虚幻的灵体在触碰她。

　　“那个……”巫秀满看着神明怀里的少女，眼里充满了心疼。

　　神明这才意识到那两人并没有走，背对着两人的神明微阖眼，长睫下些微透出来的清冽寒芒转瞬即逝。

　　没有任何征兆，一股无言的危险预感随之蔓延至巫秀满和大女巫的心间，仿佛她们下一刻就会迎接死亡。

　　大女巫心里还是充满了惊骇，强忍住逃跑的冲动，但也再不敢朝那里投去一眼。

　　实际上，神明没有正邪之分。

　　所有神明的存在都拥有祂的道理，祂们被赋予权柄与职责，性格也各不同。

　　只不过人类善于将事务分成两面，一面利于自己，一面弊于自己，所以才有正邪之说。

　　可眼前这位无名神相对于那些邪神来说，情绪的变化还要莫测些，让人恐惧。

　　少女猝不及防地伸手扯住了神明的衣袖，虽然蜷缩的手指轻飘飘如鸿羽，却如同钩子般牵动着神明的心神。

　　“冷……”

　　祂淡金色的瞳孔静静落在眼前少女惨白的脸色上，拍着她肩膀的手微顿，祂不明白自己还能怎么做才能止住少女的痛苦。

　　而巫秀满也趁着这个缝隙，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神啊，您怀里的是我们巫家第一百三十九代传人……”

　　巫秀满将巫青禾所发生的一切怪异都托盘而出，语速稳健快速，内容直插重点。

　　她想着自己和大女巫都没有头绪的事情，神明或许有办法。

　　毕竟……巫秀满的视线遥遥落在意识混乱的少女身上，青禾她确实是受神明宠爱的孩子。

　　至少，这还是巫秀满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见神明降临。

　　神明安静听完了一切，祂看着怀里的少女，淡漠的眸子微动。

　　下一秒，祂俯下身来。

　　空灵美丽的神明轻轻抵着怀里少女的额头，在咫尺可及的距离下，祂微微启唇，唇缝里渡出一颗灿金色的光球传入少女的口唇。

　　神明眼也不眨地看着少女的面容，直至她眉头逐渐舒展，祂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宛如不染尘埃的千年冰山化水般清冷惊艳，亦如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

　　背对着的两人当然看不见神明脸上的神色，她们甚至都不知道神明做了什么。

　　“巫家？”神明开口了。

　　巫秀满眼瞳一凝，她沉声道：“在。”

　　神明如对待雏鸟般将少女轻柔拢入怀，随后，祂抱着少女起身了，墨黑的长发与洁白仙袍一并随着祂的动作晃动。

　　巫秀满看见神明抱着少女一步步朝自己靠近，她连忙低下了头。

　　直至神明停在她面前。

　　巫秀满听见神明冷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现在暂时被我安抚下来了。”

　　巫秀满大脑紧绷的弦稍微放松了一点，没事就好，小禾没事就好……

　　“但问题还是出在了‘巫家灵力’上。”神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与你们历代巫家人不同，她不需要觉醒天赋。”

　　巫秀满的瞳孔紧缩，她面上一片错愕，连对神明的尊畏都顾不上了，她连忙抬头问：“为什么？”

　　神明淡金色的瞳孔流露出一丝不舍，祂抱着少女的手指缩了缩，但大脑还是艰难做出决定，将她递给了巫秀满。

　　如果不放手的话，等一下青禾就要摔空了。

　　巫秀满明白了神明的意思，她伸出手小心接过巫青禾，可在相交接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一股往外扯的力。

　　巫秀满不解地看向了神明，祂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在我没有醒来之前，她什么都不需要接触，只要健康长大就好……”

　　神明的声音越发飘渺，身影也逐渐透明，祂丢下这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就彻底消失在两人眼前。

　　巫秀满和大女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后来，巫秀满遵循着神明的旨意，少女一日比一日高，她如愿成长为一个健康平安的普通人。

　　可巫青禾身负巫家血脉，她迟早会觉醒血脉之力。

　　而巫秀满根本不清楚神明的诺言里祂苏醒是什么时候，神明自从那夜降临后便再无动静，或许自己在临死之前都无法看到神明再一次降世。

　　所以，巫秀满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你疯啦！这个法咒虽然会压制住小禾的血脉之力，但同时也会删去她关于巫家的一切记忆。”大女巫手上紧紧捏着那页纸，细眉紧锁，美艳的五官写满了不赞同。

　　她深吸一口气，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凌厉，她语气柔和下来，好声好气地提醒道。

　　“你可知巫家的一切也包括你自己？如果真要对小禾使用这个法咒的话，她第一个先忘记的就是你。”

　　巫秀满依旧摆出熟悉的憨厚笑容，温温和和的没有一丝攻击力，她笑着轻声说道：“我也不想啊，可是……”

　　可是如果她等不到神明醒来怎么办？小禾再一次觉醒了血脉之力怎么办？

　　等到了那个时候，她不在，神明也还没有醒过来。

　　难道巫青禾还要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吗？

　　如果这样的话，她宁愿巫青禾成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平平安安过完一生的普通人，哪怕代价是遗忘她。

　　巫秀满的爱丝毫不比神明的爱少半分。

　　她自全心全意爱着巫青禾，她的孩子，她的宝贝……

　　大女巫看着妇女勉强努力勾出的笑容，别过眼去不看她，手指紧紧抓着法咒，指尖泛白。

　　她知道自己一向辩论不过自己的好友。

　　次次争，次次败。

　　且她的好友看似好说话，其实一旦做了决定，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她的决定。

　　下一秒，原本还在生气的大女巫眼里闪过一丝灵光，她跃跃欲试地提议道：“其实还有一个方法。”

　　巫秀满看向她。

　　“我可以等你死后将你的尸骨刨出来，然后炼化成不死骷髅，这样你就不用担心自己寿命不够的问题了！”

　　大女巫兴奋拍掌，眼里的光越发明亮，她真觉得自己的脑子灵光，居然能想出这么天才的主意。

　　“不要。”巫秀满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大女巫的神色不解极了，她不明白巫秀满为何会拒绝这么完美的主意。

　　巫秀满看着一脸懵懂的大女巫，眼里流露出丝丝无奈。

　　即使艾薇儿早就成为了强大美丽的黑女巫，可在巫秀满眼里，她依旧是当初那个文弱单纯的女孩。

　　单纯的女孩当然不明白人类内心的复杂想法。

　　如果可以，巫秀满当然希望自己能安安静静地死去。

　　空气弥漫着死寂的气味，两人的争吵到了这一步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几秒过后，大女巫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叽叽喳喳的乌鸦低声喃喃道：“随便你，反正死后被忘记的人又不是我。”

　　巫秀满笑着笑着，眼里又溢出淡淡水光，似有惆怅与不舍之意。

　　人类的寿命相对于这些长生种来说过于短暂，可人的一生又是那么的漫长。

　　巫秀满也想要看着巫青禾长大，工作，结婚，成家，快快乐乐，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见大女巫松口，巫秀满憨憨笑道：“谢谢，如果在我死后，神明还没有醒过来的话，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大女巫没有吭声了，她还在生巫秀满的气。

　　再后来，巫秀满找了一个天气风和日丽的日子。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

　　蓝天白云下，红花灼灼，宛如火焰般灿烂昭昭，绿叶葱葱，好似翡翠般通灵清新。

　　蝉鸣喧嚣，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沉的午睡里，巫青禾也在房间里吹着风扇，躺在凉席上安然入睡。

　　巫秀满独自一人来到了石榴树下，一遍又一遍地录着灵影。

　　可次次她都不满意，最后，她还是选了第一版。

　　因为这一版她的神色最自然，眼里也没有哭过的痕迹。

　　*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虚幻的妇女柔柔笑道，全身散发的温暖气息如同大地之母般温厚敦实。

　　巫青禾怔然抬头看着眼前的巫秀满，清澈的泪水不自觉划过脸庞，滴落在土地上洇湿一小块褐色。

　　“话到这里也要结束了。”妇女依旧笑着，只不过声音多了几分涩然。

　　巫青禾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巫秀满的手腕，不想让她离开，慌乱的她全然忘记了眼前只不过是一个灵影。

　　真正的巫秀满早就埋入土里，日日夜夜与鲜花绿叶相伴了。

　　手指穿透虚幻的灵影，她想要抓紧却只能抓到一手空。

　　而过去的巫秀满似乎早就猜到巫青禾会做出什么举动，只见身影逐渐虚幻的妇女走上前一步，身体微微俯下。

　　一个如蝴蝶般轻盈，亦包含长辈珍重无比爱意的吻就这样不偏不倚地轻轻落在巫青禾的眉心。

　　这个吻跨越时光的洪流，模糊了空间的距离。

　　轻如鸿毛，重于泰山。

　　在这一刻，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那年的夏日与现在的夏日重叠在一块，灿烂的石榴树下，妇女弯着眼欣慰说道。

　　“禾宝，我很高兴你没有忘记我，并找到了这里。”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还有，外婆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