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慕朝游当然不可能再相信王道容的鬼话。但他要是真有心强留, 她也毫无办法。
他如今拥兵在手是真,外头兵荒马乱也是真。
就算王道容此时不拦,坐看她走出县廨大门, 背地里还不知道会动用什么阴损鬼魅的手段。
届时敌在明我在暗, 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可就这样留下来——慕朝游看着王道容温醇的面容,心底怎么看怎么不痛快, 短剑往他颈间又下压了一寸。
王道容轻轻扬起眼睫,迎上她的目光, 一动不动,大一副甘之如饴的姿态。
剑刃划破他一层油皮, 淌出一条鲜红绕颈的血线来。
王道容不退反进,柔声呼唤, “朝游。”
慕朝游心里很清楚如果她在这里杀了他,那自己也别想活着走出县廨大门。她不由气闷, 调转了剑锋, 朝着他那张嫩白如少年般的脸比划了两下。
王道容终于微变了面色。
他爱美姿容, 爱美仪表, 他不怕死, 唯独求一个活得好看。爱上慕朝游之后, 更力求做那旷世秀群,世不二出的美男子。
她本就喜他好颜色,若是毁了容,她岂不是更要视他为草芥,弃之如敝履?王道容微悚然, “朝游, 你我有话好好商量,切勿冲动。”
慕朝游不吭声, 指尖灵活地把玩着那把短剑,心底琢磨从哪里下刀。
王道容劝她不得,叹了口气,微露黯然神伤之色。他清楚自己的美貌,美人一动一静,一颦一笑,便是千种风情。
对着那张堪称工艺品般的,白玉无暇的姿容,慕朝游一时半会儿竟也有些无从下手。但她心中气闷实在不得宣泄,在众人胆战心惊的视线中,慕朝游冷冷地收了短剑,王道容眼波一颤,忍不住弯了眉眼,喜形于色说,“朝游,你果真舍不——”
还没等王道容挨到她跟前,慕朝游冷着脸一脚将他踹开,这一脚正中他下腹。
王道容顿时倒了下来。
慕朝游则多吝于一眼,大步流星地回身回到了卧房。
这厢王道容捂着下腹疼得气喘吁吁,疼虾了腰。在场几十个人,个个目瞪口呆,吓得魂不附体,无人敢拦。
“唉唉!”最后还是于芝先回过神来,慌忙冲上前去扶躬身虾腰,好半天不能起的王道容,他面色已经全变了。乌黑的鬓角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于芝将手一抹,忍不住“哎唷”叫了一声,“好泼辣的小娘子!”
目睹这二人相处,他自然是不好说慕朝游的不是,只得喟叹道:“郎君竟爱这个!”
慕朝游这一脚完全是奔着没收作案工具,让他断子绝孙的念头来的,一点没收力,王道容猝不及防,险些被她踹了个正着。若不是危急关头他眼疾手快他躲了一躲,那一脚擦着下腹堪堪而过,只怕真要做了太监。
他疼得冷汗“唰”地一下子淌了下来,死死地忍着痛,捂着小腹,一张脸绷得近乎扭曲,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气缓过神。
等他再直起身时,于芝看他唇色苍白,鬓发乌亮透湿,整个人恍如从水里捞出来的。
闻于芝这一句,王道容也只是吐出一口气,眼里含笑,嘴上苦笑说:“家有悍妇,于县见笑。”
于芝见他眼波盈盈,眼底仍有淡淡喜爱之色,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几乎怀疑他是不是癖好与众人不同。他如今这柔弱可怜的模样,哪里还是他之前认得那个外热内冷,油盐不进,心思深沉的王郎君。
“唉郎君这副模样——”说个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无奈说,“我先送府君回房换身新衣罢。”
王道容欣然允诺,待再回转二堂时,已经换了件干净的白纱道袍,红色贴里,又一副清爽风骨。
于芝因撞破王道容与那农妇私情,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王道容倒是一如既往的皎若天边明月,淡若江上清风。冲他温温淡淡一笑,“方才叫于县见笑。”
侍婢伺候茶水,二人各自落座,于芝心里头惦念,就忍不住回想那个农妇模样,越想心里越觉得有点儿古怪的眼熟,忍不住“咦”了一声。
王道容柔声:“于县似有心事?”
“府君那位……美妇,” 于芝踯躅开口,“”小人似是见过的。”
王道容心里头一动,不动声色摩挲着手中茶瓯,“哦?”
于芝确信自己当真是见过的,但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面。
王道容瞥他一眼,捧着茶瓯沉吟了两句,委婉开口:“实不相瞒,容与那位娘子昔年在建康曾有过一段情缘——”
于芝一愣,登时作“明白”状。
男人家嘛,心照不宣的事。有一二个露水情缘,红颜知己也是人之常情。更遑论王道容生得这样貌美,没有才是不正常。
王道容笑了一下,“之后,我与她失散,没曾想,数年不见,竟又在贵县重逢。”
于芝恍然。难怪那农妇方才待王道容如此凶悍,原来是多年不见,心中有气。
王道容柔声叹息:“经年未见,也不知她一个女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她对我有怨也是人之常情。容——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于芝忙起身说:“府君不必客气,若有能用得上小人的,小人必当竭力以报府君恩情。”
王道容:“她如今既是你武康县人,不知于县能否帮容查上一查她这些年过往经过,结交了什么人,可曾受过什么委屈?”
王道容言语间温情脉脉,于芝听在心里,却忍不住偷笑,这岂非让他查一查她这些年来可有什么奸夫情郎?想来美貌如王六,也怕女人红杏出墙。
当即便一口应下,“小事小事。”
其实于芝心中好一通脑补,可算是冤枉王道容了。他只是不愿错过她这六年空白,六年足够发生很多事,也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
她从前恨他入骨,王道容并不担忧。
只有浓烈的爱才能诞生这样浓烈的。他只怕她不恨,不厌,不恼,到时才如陌路人。
他宁愿她恨,多恨,最好恨得夜不能寐,恨不能将他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慕朝游就这样又被王道容强留在了武康县廨。
他这一次,明显比从前要学聪明许多。
至少,他知晓自己太过讨嫌,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衙门二堂处理军务,鲜少凑到她跟前来自讨没趣。
武康县战乱,百姓流散,便是县廨里也找不出几个可用的下手。王道容便拨了两个侍婢,并四个亲兵供她差遣,其中一个叫黄歆的,是他心腹,常替她跑腿。
黄歆与人友善,慕朝游因为对王道容有气,连带着对他的人都不假辞色,黄歆忠厚,照例每日替她忙进忙出,日子一长,就连慕朝游都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
至于王道容他本人,大概每隔三日便来一次,每次都被她拒之门外。
吃了个结实的闭门羹,他也不恼,只好声好气地隔着门跟她说一会儿话,便好似真的心满意足,笑吟吟地离去。
慕朝游不相信王道容会就此转性,这人本性贪婪如鬼,不知餍足,但他既然要装,那便由他去了,总归吃亏的不是他自己。
时间一长,县廨里的人都同情王道容,赞他深情风流,又私底下叹息她是个不解风情的母老虎。
不知是不是反复失败了多次之故,这一次,慕朝游的心态竟比自己想象中要平和许多。
当然有时候,她也会觉得疲倦,忍不住想,再这样重复下去真的有意义吗?一辈子很短,这个时代的医疗卫生条件也太差,跟王道容凑合几十年不也一样过?人死如灯灭,难不成人死之后他还能缠着自己?
可若真叫她低头她又不甘心。
黄歆日日替她打点一切,他模样生得周正,时间一长,便有些风言风语。
这一日王道容又来找她,她开了门,允他进屋。
王道容静静地瞧着黄歆朝他行个礼,目光灼灼恨不能将他盯出两个洞来。
黄歆喊他:“六郎。”又冲慕朝游爽朗一笑,“慕娘子。我在门外候着二位。有什么事吩咐小人一声就是。”
慕朝游难得对他微露出个淡笑,这一切尽数落入一旁的王道容眼底,他面上不显,不动声色,一副大度姿态。
待到入了夜,侍婢打了桶水,送到屋里供她沐浴洗漱。
慕朝游将整个人缩在浴桶里,滚烫的水流没过四肢,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按摩着她连日以来紧绷酸痛的筋骨,她长舒了口气,享受着这个难得的热水澡。
门忽然无声地开了,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慕朝游还当是那两个侍婢,这两个侍婢在战火中失去了家人,总怕再回到当初颠沛流离的日子,唯恐伺候她不尽心。
“我说过,不必你们伺候沐浴,我不习惯——”她转过脸说,下一秒便瞧见一双修如梅骨,润如白玉的大手,越过她身侧,拎起浴桶中漂浮着的瓠瓢。
王道容轻柔地舀水,为她盥洗,“朝游,是我。”
慕朝游僵硬了一瞬,旋即放松下来。
自从被迫留在县廨起,她便预感到会有今天这一日。王道容装模作样至今,终是暴露了本性。
六年不见,慕朝游起初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但转念一想,从前王道容与她该做的,不该做的,也早就做过了。床帐之间,他天赋异禀,又天资聪颖,好学肯学,也不在意那些个阴阳乾坤,男尊女卑之道,能从容低下头,弯下腰。腰肢柔韧,手口灵活。
哪怕慕朝游再恨他,也常常被弄得晕头转向,大脑空茫。
平心而言,王道容不管从姿容身段,还是修养而言,都是个十分优秀的床伴。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见到他便脸红心跳的怀春少女,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也有自己的欲—望。
可王道容嗓音清琅琅的,风度高标,只一本正经地替她挽发搓洗,不该碰的肌肤一点没碰,保持了几分端正的克制。
“这段时日,朝游似与黄歆相处颇谐?”王道容默不吭声替她搓了一会儿背,才状若无意般轻轻开口。
慕朝游觉察出他话里有话,“你想说什么?”
王道容淡淡地睥睨着她光洁的背部肌肤。
指尖蛇行一般缓缓抚过她光洁的脊背,温润的嗓音像耳坠子一样幽幽咬在她耳垂,“他今年二十七岁,家贫,一直未曾成家立业,如今在我帐下监军,也算风华正茂,青年才俊。”
他没有靠近她,吐息却如蛛网攀上她肌肤,慕朝游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偏头要躲。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王道容抬眸,扬眉淡道:“容之前曾言不求能与你长相厮守,若你喜欢,容替你保这一门媒如何?”
慕朝游几乎被他的故作大度逗笑了,她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认真的吗?”
王道容乌黑的眼在火光下闪着光。
他微抿唇角,不言不语冷冷与她对视,突然,他终于忍无可忍,托住她后脑勺俯下身去吻落了下来。
他眼睫低低地垂着,神情冷淡,吻得极其用力。一双手臂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
“朝游。”他胡乱在她唇上吻了几下,便牵起她的手往下,附耳轻声说,“我好想你。帮帮我。”
“六年了——你摸摸看——”
他想她,想得如痴如狂,这六年来,每一个夜晚他都梦到她,梦到与她尽情缠绵交缠,他们天生就该融为一体的。
但他又害怕,怕再吓到她,怕她又要跑,他只能耐着性子,压抑着自己的本性,故作彬彬有礼,装作看破情爱,成熟洒脱。
实际上,他非但没有超脱,内心压抑着的感情还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逐渐变质,变成了一团疯长的,秽臭不堪的东西,他的内里早已经腐败如泥沼,他内心迫切地想要将拉她共沉沦。
王道容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披着人皮的的妖怪,学着人类描眉打扮,学着人类的礼义廉耻人伦道德。
他从前最重姿态,但如今他不惮于在她面前表现得软弱惧内,乃至于窝囊。不介意她当着众人将他的面皮扯在地上踩个稀巴烂,他只怕她踩痛,怕她踩一脚挥,恨不能把她的脚捧在怀里,揉着她脚掌,叫她慢慢来。
她想扇他,王道容也不在乎将自己的脸凑上去让她打个痛快。
他内心一遍遍安抚自己,要慢慢的,耐心的,这一次绝不能再吓到她。
可感情又如何能靠理智压抑的?他对她的占有欲不减反增,一想到她度过了全无他存在的六年,一看到她跟别人说话,对别人笑,他就嫉妒得发疯。他像是为了挽回丈夫心意,而不得不故作大度,妒火中烧的夫人。
每天见到她,他表面上虽然平静,但脑中却下流得不堪入目,在脑海中,他已经剥干净了她的衣服,将她压在身下,一千遍一万遍,极尽淫—靡手段去占有她,去与她融为一体。
小怪物已经没了,他总梦到她,心里发痛。
他太想拥有一个他们的骨血了。
好在兜兜转转之下,她又回到他的身边,这岂不是天可怜见,上天垂怜,命中注定他们要纠缠不休。
没了小怪物,他们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小怪物。若非这世上男人不能生子,他倒宁愿为她生一个、两个,生一对龙凤胎。到时候养在膝下,绕膝跑跳,酷肖的面容铭记着他们曾骨血交融的事实。
王道容眼睫颤动得厉害,嗓音仿佛月色下被湖水浸软了的杨柳枝,轻轻刮蹭着她的耳窝。他顿了一顿,恬不知耻地说:“摸到了吗?沉沉的,都是想你的证明。”
慕朝游猝不及防被他带着,指尖如触一大蓬还在跳动的火苗,她仿佛被火燎到,猛地缩回手,低骂了一声,“无耻。”
王道容莞尔,那团火焰火势更烈更蓬勃几分,“朝游,容是你的。它也是你的。”
“除了你。”王道容如蛇一般俯身而来,咬着她耳朵暧昧吐息,“没人能碰它。”
“你自己没动过手吗?”
王道容叹息,眼里艳色流转:“朝游没有发话,容岂敢擅作主张?”
慕朝游:“我当时就应该再踹重一点。”
“不巧。”王道容挑眉淡言说,“它倒是越挫越勇,你看,是不是更有活力了?它也如我一般日日念着你,想着你,爱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