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风雪骤急, 飞落枝头红梅。
刺骨的冷风顺着袖口缝隙溜入贴里的衣物内,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生生打了个寒战。
大将军起兵, 自然要打出一个合适的旗号来彰显自己的“名正言顺”, 同一天,他便去信给了皇帝, 要求杀杨玄,清君侧。
自神州失落, 衣冠南渡以来,无数流民百姓抛家舍田追随豪门士族流亡江南, 成为依附于士族而生的佃奴僮客,他们无需向皇帝纳税, 也不必服兵役、劳役。
朝廷军食艰难,兵力寡弱, 为了防备大将军, 自去年起皇帝便下诏检校流民, 一一注籍在册, 如此一来, 朝廷便有了征法他们的根据, 同年,朝廷又颁发了征流民以为兵的诏令,勉强拉起了一支用以节制大将军的流民兵。
但这样的举措也极大地侵犯了世家豪族们的特权利益。
“妄兴徭役”,也正是大将军为杨玄等人所罗列的诸多罪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这不仅仅是在对皇帝喊话, 更是在对诸多世家豪族示好。
他这次出兵不是谋逆, 是为维护大家的利益挺身而出。
但要命的是,大将军出兵前并未知会司空。
建康城中的王氏门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沾衣。司空急召族中子弟连夜进宫请罪。
在这要命的档口,王道容竟也能保持镇静淡然,少年语调冷静诡谲,字字铿锵,“那我等都得死。”
就算慕朝游平日里再瞧不起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是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
“朝游。”王道容沉默了一剎,“我马上要跟司空进宫一趟,你在家中等我。”
檐下飞雪绵绵,空气几欲凝结成冰。
慕朝游冻得指尖发木,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望着眼前的人难得陷入了迷茫。
这个等他……意味实在有些不明。
这次进宫明摆着是九死一生,谁知道他还回不回得来。
慕朝游的心情一时之间有些复杂,她平日里厌恶王道容恨不能生啖其肉不假,但眼看着世事无常,他真要踏上一条不归路,她反倒觉得迷茫起来。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自此之后,爱也是他,恨也是他。
他曾送她生,今日她或将送他死。
此刻她固然仍仇恨着他,但在这恨意中又忽升出一股“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来。
慕朝游挣扎了片刻,问:“你会死吗?”
王道容一怔,惊诧地瞪圆了一双眼,神情古怪,“你在担心我?”眼里竟几分莫名,几分欢欣。
慕朝游:“……”
这人总能令她的同情心在一秒之中烟消云散。
“是啊。”她面无表情回,“担心你不会死。”
王道容紧盯着她,竟轻笑了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朝游放心,恐怕容这个祸害还得继续纠缠你这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慕朝游诚恳地说: “那就只能祝你此行早早魂归蒿里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一笑,举步上前,替她取下发间一朵落梅,轻轻地说,“容若是死,朝游也不能独活。”
慕朝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王道容的容色迅速淡了下来,“容若是死,你需得为我陪葬。”
慕朝游愣了半天,才生生挤出两个字,“无耻。”
“不然?”王道容反问,“难道你不是想趁我性命危急之时图谋出逃?”
被戳中心事。慕朝游霎时无言。
王道容敏锐如鬼,某些方面来说,他了解她甚至远超她本人。
她此时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怜悯,焉能不说是一种居高临下施舍般的优越感?
正如同出轨的妻子在对相看生厌多年的丈夫突然宽容,在得知王道容有性命之危的剎那间,她第一反应的确是“天赐良机,天助我也”。
这复杂的情绪变化她甚至还未搞明白,王道容却先她一步,觉察出了蹊跷。
“容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劝你趁早放弃。若我不杀你,将你一起带走。难道让容孤埋黄土之下,见你日后不知与谁成亲生子,美满半生吗?”王道容平静地看她一眼,乌眸鬼魅,如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容明白告诉你。休想。”
将她发间的梅花轻拢入袖口,他转眸对左右说:“送娘子回房罢。”
风寒雪冷,但这一瞬间,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却深感身冷不如齿冷。
她面色不禁有些苍白,王道容瞧了她几眼,似有觉察,不自觉也软了口气,“朝游,我又如何舍得你。”
他说着抬手轻挲她发顶,温声说,“这个世道,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又如何承受?那时,我九泉之下又如何忍看你颠沛流离?我又如何安宁?”
王道容的抚摸非但没让慕朝游感到任何安慰,反倒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王道容不禁觑她一眼,她的贪生怕死并不似作伪。他虽不求坚贞不二,但慕朝游这如避瘟神,巴不得他别牵连自己的模样,还是令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怀揣着些莫名的恶意,他面无表情说,“若真有那一日,容会保证,你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很快,你我便能在九泉之下长相厮守。”
慕朝游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要死你自己死,我才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王道容无言抽了手,也不再自讨没趣,顺势换了个话头,“对了,你昨日说身子不爽利。”
几日前建康下雪,可能是受了风寒,从几日前慕朝游就觉得有些恹恹的,昏昏沉沉,食不知味。
“容派人去请的医师约莫一会儿便到。”一抬眼的功夫,他便又恢复了温声细语的体贴模样,殷切模样哪里还见方才的凉薄无情,”朝游。你且安心在家中等医师上门,勿要四处走动,近来建康恐怕不太平了。”
慕朝游冷笑:“你就这么有信心能或者回来?”
王道容想了想,坦言说:“容并无信心。若依照常理,陛下不该,也不敢尽诛我等。”
“司空急命族人入宫请罪,既为赔罪,也为施压。一来,族中几位叔父领禁军将领一职,也在请罪之列。”
“陛下若在此时诛杀我等,便是公开同大将军决裂,也是公开同士族决裂。”王道容淡淡道,“容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皇帝此时还没有任何能力与胆量尽诛士族。否则,他位子还没坐稳,就要被众人群起而攻之了。”
“但人心诡谲难测。”王道容又道,“从来不能以常理推测。”
就连他也不能保证南国的皇帝陛下会不会突然发疯。
这百年来南北政权频繁交替更迭,发疯的皇帝还少吗?
慕朝游:……不,她相信南国的皇帝就算再疯恐怕也没你疯。
王道容迟迟不动身,门口报信的下人已经急催:“郎君!事关重大啊!”
赌命关头,王道容也不好多耽搁,大略交代了两句,便匆匆套车出了门。
到底是放心不下慕朝游。临登车前,王道容打起帘子,顿了一顿,扭身又叫来门口护卫着的心腹部曲。
“我此一去生死难料。”王道容思索片刻,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语意微寒。
他晓得,慕朝游恐怕是最盼着他死的那个。
王道容不太以为南国的夏氏皇帝敢对王氏动手,但事有万一。就算今日侥幸不死,恐怕这段时日,他也难兼顾这一处私宅。
他知晓慕朝游不过曲意柔顺,内心一直没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她不可能放弃今日这个天赐良机。
他方才对她所言,既为恐吓,也出自真心。
他就算死,也要带着她同葬棺椁,同赴黄泉。不是想跑吗?他微哂。他就算死她也别想摆脱他。
“若我死。”王道容扶着车帘,黑夜里一双沉黑色的眼闪动着疯狂而炽热的微光,“扶柩归家那一日,你们便杀了娘子,放入我棺椁之中,与我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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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走得仓促,小小的一间府邸霎时间便冷清了下来。
他一走,慕朝游便毫不犹豫地屏退了左右侍婢,将自己早就打点准备妥当的行囊从床下拖了出来。
北风吹动窗棂枝桠作响,屋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屋瓦上的细密微响。
对于王道容的离去她固有些复杂不舍的情绪,但这并不意外着她会为此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
王道容远在皇宫,自顾不暇,鞭长不及,错过今日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机了。
正在这时,门外侍婢忽然领着医师上门求见。
慕朝游闻声迅速将包袱推回床下,待医师入内时,就又是一派平静自若。
“劳烦老人家。”她朝医师轻轻颔首。
面前的医师年事已高,胡子也已经花白,闻言颤颤巍巍行了一礼,道,“小人愧不敢当。”
在逃跑之前,还有医师需要应付,慕朝游不想耽搁时间,强打起精神说,“老人家,请吧。”
老医师忙躬身趋步上前,为她搭脉。因为年老体衰,他动作也显得迟钝,慢得令人着急。
慕朝游心里有事,忍不住催促。
老医师又叫她张口吐舌,细细瞧了她的舌苔,又问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生活状况,皱纹累累的脸上竟然微露出欣慰笑意。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她以为不过寻常风寒,但老医师的表情让她心里顿感不妙。
“我……这是生了什么病不成?”
老医师笑眯眯地松了手,朝她俯身行了一礼说,“娘子多虑!娘子没生病,娘子这是有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