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傅蓉微这回属实琢磨不透姜煦的深意。
她捏着信, 迟疑着动了笔。
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告诉她不必质疑男人的决定,听话照做便?是。
直到派人把信送上路,傅蓉微也没能安下心。
裴青半个月来频频往返于?华京与佛落顶, 那一场地动把山上的寨子震毁了一大半,陆陆续续的清理干净,裴青带人掘地三尺, 把梁雄所有私藏的火药和?兵器都挖出来了,唯独没有找到梁雄。
没有尸体, 多半是没死, 姜煦所料不?错, 被他逃了。
这几日姜煦恢复的不?错, 肋骨上的束带也拆掉了。
听说姜长缨在玉关已经与北狄交过两次手。
傅蓉微有种预感?, 姜煦不?会在华京久留了。
他的肺还是不?能受凉, 晨起时会控制不?住的咳嗽, 傅蓉微每天?清晨听着这声儿醒来,冬至这一日, 天?又凉了,傅蓉微一睁眼?,就看到床上放着雪白的狐裘。
院子里有不?同寻常的声音,傅蓉微披上狐裘,推开门?,外面不?仅有凛冽冬日的寒气?, 还有泛着冷光的银枪织出一片杀气?。
姜煦见她出门?,停下了动作?。
迎春和?桔梗现在已经不?会再对他产生畏惧, 一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和?汤药, 侍奉在侧。
傅蓉微用眼?神?示意他先喝药。
姜煦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傅蓉微问:“你什么时候走?”
姜煦道:“马上就走。”
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姜煦指了指墙角种的柿子树, 说:“等柿子结果了,你给我写一封信。”
傅蓉微点头说好?。
裴青到屋里替姜煦取走了战甲,姜煦一身轻装离开,纵马远去头也不?回。
傅蓉微站在宅子门?口,停了一会儿,又见一匹马跑来,马上人经过她身边时,勒马停了一下,遥遥冲她行了个礼,是柳方旬,他紧追着姜煦去了。
傅蓉微含笑?看着他们都走远,正准备回去时,转身一瞬,瞥见了对面拐角处一个静立的身影。
傅蓉微的目光立刻凌厉了起来,等她再定睛看过去,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迎春见她神?色不?对,问道:“少夫人?”
傅蓉微望着空空如也的街头,不?相信刚刚是错觉。她对迎春道:“你刚刚看到那边有个人吗?”
迎春茫然的抬头打量,道:“人?少夫人,这街上到处都是人啊!”
华京虽不?如馠都热闹,但街上来往的百姓商贩也绝不?算少。尤其城里刚经历过一场大灾,百废待兴,粮油生意开始走动,一眼?望去,还真到处都是人。
傅蓉微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忧心忡忡回到府里,发现家里竟来了客人。
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稍大,女孩稍小,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咯咯笑?着,不?小心撞到了傅蓉微的身上。
小孩子没轻没重,傅蓉微退后了几步,扶着迎春站住了,两个孩子却一个叠一个摔倒在地上。
傅蓉微低头看着这两个小萝卜头。
男孩一个轱辘爬起来,拉着妹妹的小手,抱拳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道:“对不?住对不?住,冒犯少夫人了。”
迎春乐了:“你认得我家少夫人呢?”
男孩一本正经道:“认得,刚才在廊下娘亲指给我认了。”
傅蓉微看着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心里莫名软软的,问道:“你娘亲是谁啊?”
男孩有点答不?明白:“娘亲……就是娘亲呀。”
傅蓉微牵着两个孩子,把他们带回了姜夫人的院里,见到了两个小孩的娘亲。
一个看上去还十分年轻的小娘子。
两个孩子奔上前一左一右扑进了她怀里。
那小娘子温温柔柔地揽着孩子站起身,道:“妾身孙氏,见过少夫人。”
姜夫人介绍道:“微微,来,这位是华京知?府孙舟远大人的妻子。”
傅蓉微颔首:“孙夫人。”
孙氏道:“前些就听说日子大将军一家回华京时,可惜不?巧,赶上天?灾,家里家外都忙坏了,实在不?得闲,近几日刚消停下来,所以特意备了一份薄礼,恭祝少将军与少夫人大婚。”
孙氏的丫鬟送上来一个小匣子。
傅蓉微让迎春收了。
孙氏道:“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聊表心意,少夫人别嫌。”
傅蓉微道:“心意才是千金难换,多谢孙夫人。”
两个孩子啊听着大人你来我往的客套,有些无聊,从娘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又打打闹闹跑远了,孙氏忙命丫鬟跟着,别让他们闯了祸。
姜夫人望着两个小孩子,打心底里欢喜,道:“偌大一个府,还是有两个孩子热热闹闹的好?啊。”
傅蓉微陪坐在姜夫人身边,低头淡淡一笑?。
孙氏也望着她笑?:“想必将军家里也喜事将近了,大夫人又何必羡慕旁人。”
傅蓉微本不?打算搭腔,可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了她身上,傅蓉微无奈开口:“凭天?意吧,子女缘这种事强求也是无用,我与少将军都很看得开。”
孙氏道:“到底是年轻啊,少年夫妻,两情?相悦,羡煞旁人。”
姜夫人这才开口:“其实我的意思也是随缘,两个孩子都还小呢,来日方长,急不?得。”
孙氏坐了半日之后,才告辞离开,傅蓉微起身相送,目光一直落在那两个活泼好?动的小孩子身上。
姜夫人目送他们上车离开,道:“你也很喜欢孩子?”
傅蓉微道:“孙氏把孩子教得很乖,谁会不?喜欢乖孩子呢?”
要说喜欢,也没多喜欢。
傅蓉微的心肠之冷硬,可不?会被几个小孩子冲破。
可她曾经有过一个骨肉。
那孩子寄生在她的身体里,攫取她的精血长大,六年间?,几乎没有一刻停止过对她的索求。在那种虎狼环伺境况下,她在自保之余,还要护着一个孩子平安长大,几乎心力交瘁。
那个孩子不?仅仅是她的骨肉,更是她手里最有用的牌面。
她竭尽全力的护着那个孩子,到最后,自己都分不?清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利。
傅蓉微回忆起那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他的一生恐怕也没有多愉快吧。
现在提孩子,那真是八字没一撇的事,还没学会爬就想着跑呢。
姜夫人身体不?好?,此?生没有机会再有孩子了,所以将期盼放在了傅蓉微的身上,她又是个明理体贴的人,不?忍强逼,便?总是恰到好?处的试探。
傅蓉微竟觉出了其中一点心酸。
她觉得有些事情?不?该继续瞒着了,于?是道:“母亲,阿煦说他小时候,曾经被皇上扣在馠都为质。”
姜夫人一愣,说:“是有这么一回事,好?多年了。”
傅蓉微道:“可后来皇上又派人将他送回了你们身边。”
姜夫人道:“皇上对我们姜家,实在是宽和?仁厚。”
傅蓉微心想她这位母亲还真是从未沾染过权谋的阴暗,心性如此?天?真。
“母亲。”傅蓉微说:“那样破例的恩赐,只会有一次。”
“什么意思?”姜夫人不?懂。
傅蓉微说:“离都前,皇上召见阿煦,同意我们举家一起赴边关,但有条件,若我有孕,须把我送回馠都修养。我和?阿煦的孩子必须生在馠都。”
姜夫人目露惊讶,宽大的袖子拂过桌面,带倒了茶杯:“怎么会……竟是这样?”
茶汤滴滴答答的淌落,傅蓉微一抬手,迎春立刻上前收拾。
傅蓉微握住了姜夫人的手:“母亲。”
姜夫人迟钝的转动目光看向她。
傅蓉微道:“母亲,咱们一家人真正能团聚的时日可谓是珍贵。”
姜夫人眼?眶通红:“你们早就有打算了,怎么不?跟我说呢?”
傅蓉微道:“因为我们都挂念着母亲的身体,不?想让您过于?劳心。如今我对母亲和?盘托出,母亲既已知?其中艰难,更要保重身体,好?吗?”
姜夫人握紧了傅蓉微的手,悲悯地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道:“好?孩子,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
傅蓉微心想,以往的经历都不?算什么,毕竟都过去了,以后的事,才是未知?的凶险。
佛落顶的地动,让傅蓉微心生警惕,她明白,命数是天?定的,而不?是人定的,她可以凭借上一世的记忆,做出不?同的选择,预谋避开某些灾难,但一路上的岔口那么多,指不?定别的路上更惨烈。
处境艰难,她不?该掉以轻心。
傅蓉微说完这一番话,第二日,姜夫人就病了,请了郎中诊脉,说是偶感?风寒,纳眠不?好?,问题不?大,开了几贴药,叮嘱好?好?休养。
傅蓉微又忙碌起来了,守在姜夫人的病榻前,寸步不?离的盯着。
姜夫人这才发现傅蓉微做事是多么的有条不?紊。
一碗药送进屋安安静静,外头煎药的苦涩一点也没渗进屋里,有时候她在小憩,傅蓉微也不?吵她,无论她什么时候醒来,饭和?药总是温热的。病中的人不?宜用浓茶,屋里的茶水经由傅蓉微的手,换成了口味偏淡的花茶,安神?养血。
傅蓉微每日清晨在窗前一站,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从容,不?仅院子里的丫鬟心生敬畏,姜夫人也打心底里庄重起来。
随着姜夫人的病渐日好?转。
傅蓉微也有闲情?逸致做些别的事情?,比如说作?画。
她在院子里,对着墙角的那棵柿子树,作?了一幅重彩画。树梢上的红柿子一簇一簇的垂坠着,霜红可爱,枝头上压着一堆堆的雪,远景也是苍茫一片。
傅蓉微总觉得画中少了点什么,在院子里晾了几日,忽然有一天?灵机一动,提笔在树下墙头填了一只兔子。
姜夫人病愈后细细观察她的画,又瞧着柿子树上已经开始由青转红的果子,道:“今年柿子又快结果了。”
傅蓉微给兔子勾勒了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道:“是啊,好?兆头要来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柿子的喜爱已经超过了牡丹。
她开始盼着红柿满枝头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