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傅蓉微记得, 而且她当时并未往心里去。
赵郎中说:“三姑娘体内的寒凉是长年累月积下的,但?有一点万幸,未伤及胞宫, 三姑娘手?上这药方?,等回头我再填上几味配伍的药,你拿回去照方?抓药, 再养上一年半载,就可以好了。”
傅蓉微缓缓的问道:“长年累月?但又未伤及胞宫?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
赵郎中说:“确实矛盾, 三姑娘如果想深究, 我倒是有些猜测, 三姑娘想听么?”
傅蓉微不假思?索:“当然, 您请说。”
赵郎中便道:“依我猜测, 三姑娘当年服食那东西的时候, 应当尚未初潮, 所以,虽然有些伤身, 却不至根本?……”
傅蓉微想起了一件事情。
是在她十岁那年,桂花正盛开的季节,傅蓉微馋桂花糕了,花吟婉便提着竹篮到园子里去采桂花。
那日也是巧了。
张氏带着三个女儿在园子里赏景,正好撞见花吟婉牵着傅蓉微去摘花,张氏当即拉下脸, 叫人把?她们娘俩喊到跟前,二话没话, 先一个耳光甩在花吟婉的脸上, 刻薄羞辱——“贱婢,你什么身份, 也敢摘我种的花?”
哪只手?摘的花,打哪只手?。
花吟婉的右手?心?红肿充血,轻轻一握便疼的要命。
当时蓉珠就坐在张氏的身侧,靠着主母的肩膀,冷眼瞧着底下的亲姨娘受难。
张氏懒得在外面吹风,顺手?点了蓉珠,又传了家法板子,叫蓉珠监刑,打满二十板才可放人回去。
等张氏离开后。
傅蓉微跪在地?上求她。
求她看在花吟婉十月怀胎的份上,手?头松一松,轻一些。
也就一句话的事。
可蓉珠却端的一身正气,半点也不肯徇私,甚至还?义正言辞的训斥她,不许乱说话,身为侯府的子女,只有一个母亲,便是当家主母。
花吟婉一句话也没说,挨完了打,回云兰苑。
傅蓉微心?疼的掉眼泪。
花吟婉还?温柔的拍着她的头,安慰她别怕。
那件事发生不几?日之后,花吟婉听说蓉珠喜欢桃胶点心?,费了好些心?思?,做出了改更软糯口?味的点心?,让傅蓉微悄悄送去给蓉珠,还?嘱咐她只说是从府中厨房取的。
傅蓉微蹲在旁边守着,瞧着花吟婉装好了盒子,还?余出来几?块点心?,她便如同往常一样,随手?抓起一块咬了半口?。
谁知这一举动却惹得花吟婉大怒。
傅蓉微有生唯一一次见花吟婉对她生了气。
花吟婉劈手?打掉了她手?里的点心?,捏着她的下巴,叫她吐出来。
傅蓉微吓坏了,无措的吐了出来,怯怯的认错。
花吟婉看了她一会儿,告诉她,那是给蓉珠的,不是给她的。
傅蓉微听从嘱咐,将点心?拿给蓉珠,却骗不了她。
蓉珠自小就是个有心?眼有主意?还?凉薄的性子。
第一日,蓉珠将点心?扔掉了,傅蓉微不忍告诉花吟婉实?话,便撒谎说蓉珠很喜欢。
于是,花吟婉连送了一个多月的桃胶点心?。
其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些点心?多半都进了傅蓉微的肚子。
桃胶点心?一点都不好吃。
傅蓉微很少去回想那件事。
骤然提起,也只记得花吟婉当时急切凄厉的训斥。
十岁的傅蓉微没察觉出不对劲。
而今再想想。
是她太傻。
花吟婉怎么可能为了口?点心?斥责她呢!
继而又想到,花吟婉发病前,正是蓉珠在她面前提了这件事。
郎中们都说花吟婉是因情志激荡而诱发心?疾。
临死前留下只写了一半的药方?。
原来如此?……
真相?猝不及防的砸在面前。
傅蓉微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其中的豁然开朗,便更先体会到了摧肝裂胆的难过。
她咳了一下,伏在桌子上,鼻腔里呛进了酸涩的眼泪,强忍不住,剧烈的咳嗽一声急似一声。
赵郎中无措之下,转眼求助地?看向姜煦。
姜煦低声交代他去照方?抓药,诊室中只剩他们二人。
傅蓉微喃喃出声:“是因为我,是我……”
她哽了很久,才慢慢的缓过那口?气。
她说:“我失去她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上一世,傅蓉微在花吟婉死去之后,义无反顾的冲上了那条不归路,一路上,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到最后,目光所及,尽是黑白世界,心?都麻木了。
姜煦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说了句:“以后,你还?会失去更多。”
傅蓉微抬了一下头:“我知道……”她碰了碰杯壁,茶是烫的,指尖的痛唤回了她的理智,她对姜煦道:“你可真会安慰人。”
姜煦仿佛听不出她的话外之意?,他说:“人到世上走一遭,不管最初是什么样子,到最后,都会面目全?非。”
这话是说进了傅蓉微的心?坎里。
她品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这是少将军在明真寺佛前悟出的道理么?”
姜煦说:“不是。”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沉默了,傅蓉微没等到下文,于是闷着嗓音说道:“无论以后再失去什么,都没有比我姨娘更重要的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爱我了,我也不需要了。”
或许又要走到老路上了。
她想。
傅蓉微所有对平凡温情生活的幻想,都是以花吟婉为根基生长。
一株花没了根系的滋养,很快就会凋谢。
傅蓉微对那些所谓平凡的爱,也失去了欲望。
姜煦说:“我送你回府。”
傅蓉微摇头:“不必,我是独自出府的,若是和你纠缠上,回家解释不清。”
姜煦:“那我送你上车。”
医圣堂接他来的马车正等在外面,傅蓉微走在前面,姜煦跟在后面,医圣堂的药童将傅蓉微扶上车,傅蓉微等了片刻,不见车行?走,正打算问问情况,一掀帘子,却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姜煦掌心?托着一个巴掌大的红木盒子。
傅蓉微疑惑地?望着他:“什么东西?”
姜煦固执地?将东西举在她面前,是务必要她接下的意?思?。
傅蓉微轻轻将那盒子接了,打开一看,是一方?青田石的印章,封门青的颜色纯净柔和。傅蓉微掀开一角,印章上刻的字是——栖桐君印。
傅蓉微愕然:“你……”
姜煦道:“我在蕊珠长公主的春花宴上,见了你的百蝶戏春图,于是到城东张大师那里定了一枚印章,现在送你或许不是时候,但?世事无常,经不起等,你我未必有时时见面的缘分,收下吧。”
一番话说的傅蓉微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攥着那方?印章,追问道:“你怎知那是我的画?”
姜煦背着双手?,沉默而对。
药童牵起马,傅蓉微探出半个身子,拦住,对姜煦说:“回答我,你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他们就在医圣堂门口?僵持起来。
姜煦无奈,过了许久,才说:“我就是知道。”
傅蓉微还?有话要说。
姜煦拍了拍马鬃,说:“快走吧,大街上呢,这样僵着不好看。”
他不肯说。
傅蓉微心?里便像是被吊着,免不了钻了死胡同。
她想起,姜煦第一次拜访侯府时,曾在园子里见过她画的千里江山。
是因为那一次吗?
只那么一次,他就能毫不动摇的相?信她的手?笔。
傅蓉微将那枚印章在手?心?里捂的温热,好一会儿,在颠簸的马车中沉沉的念了一声:“姜良夜啊……”
回到侯府,傅蓉微在园子里撞见了蓉珠。
蓉珠对她的恨意?,一双眼都已经盛不下了。
花吟婉一死,她们撕破了那张虚伪的脸皮,直接针锋相?对。
蓉珠站在一株桃花树下,等傅蓉微靠近,对她说:“你以为你赢了吗?”
傅蓉微袖手?说:“不然呢?”
蓉珠:“你进宫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嚣张未免太早,花吟婉把?你教的也不怎么样。”
傅蓉微冷笑:“张氏倒是把?你教的很好。”
蓉珠:“你竟敢直呼母亲的名讳!你不孝!”
傅蓉微扬眉,现在说她不孝尚且早了些。
上一世她可是亲手?将平阳侯府一家都推进了深渊。
傅蓉微不与?她做口?舌之争,她回到云兰苑,花吟婉的遗物已整理的差不多了。
那本?手?记傅蓉微翻了一遍,踹在怀中,左右思?量,终还?是做下了决定——不能留把?柄。
当天晚上,傅蓉微将手?记混在纸钱中,扔进了火盆,亲眼看着她烧成灰烬,一点残页都没留下。
今夜是花吟婉的头七。
傅蓉微跪在灵钱,抬手?望着两侧的白灯笼,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姨娘,您今夜若回家,见我一面吧。”
她今日特意?睡下的很早,而且还?给窗户留了一线缝隙,像是专门为花吟婉留的门。
傅蓉微接连几?日睡不好,今夜却一反从前,点了安魂香,放了双倍的量,早早躺下,在药力的催使下,昏沉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但?是与?花吟婉无关。
是上辈子的事情。
梦中的傅蓉微低头,看见了堆在脚下层层叠叠滚金的凤袍,她每往前迈一步,足下都带着沉重的分量,这感觉倒是熟悉,是她上辈子机关算尽得来的皇后尊荣。
猗兰宫由皇上亲笔题名,里外翻修了一遍,从此?是她的起居之处。
她站在白玉阶上,面前是巍峨的宫殿,身后是斑驳的暮色,云霞绚烂如血。
傅蓉微环顾四周,心?下觉得奇怪,偌大一个皇城,竟然没有伺候的人,伸了手?也不见有人来扶。
她只好自己拖着沉重的衣摆,上前推门,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猗兰宫里也是一片空旷,但?却有人在其中。
傅蓉微先是借着落日洒进的余晖,见到地?上拉长的一个人影。
那细长的影子都快要落在她的凤座上了。
厚重的门在地?上吱呀磨出声响。
傅蓉微见到了那背对着她的人。
一身白袍挂在身上,浸透了半个身子的血,白色的鳞甲卸在了脚下,一杆银月枪斜插在翠青的地?砖上。
姜家少年枪指银月,雪甲耀日,世上人尽皆知。
尽管映入眼睛的只是一个背影,傅蓉微心?里却能肯定,此?人必是姜煦。
她张了张嘴,唤了一声:“少将军。”
傅蓉微话音刚落地?,那身影缓缓的转过来。
是姜煦没错,但?是他满面的尘霜和脸颊瘦脱的骨肉,让傅蓉微在看清他模样的那一瞬间,心?肝狠狠的颤了一下。
什么意?思??
她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
姜煦单膝着地?,双手?平举在额前:“问太后金安。”
他称呼她为太后。
这是她儿子登基以后的事情。
可她死在儿子登基的第三天,本?无缘见证大梁的兴衰。
傅蓉微走到姜煦的面前,扶了一下他的腕子,却摸了一手?黏腻的血,隔着单薄的袍子,里面似乎只剩一层皮包骨,冰凉硌手?。
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煦稳稳的说:“兴复大业已成,旧人已归故土,皇上回家了……臣特来向太后复命。”
傅蓉微知道这只是梦,但?听了这话,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悲戚,和夹杂在其中的欣慰,她叹息道:“回家啦……如今多少年了?”
姜煦答:“十六年。”
十六年,此?时的姜煦应是而立之年。
正直壮年,很年轻啊……怎么会成这副样子?
傅蓉微试图扶他起身,道:“苦了你了。”
然而姜煦费劲的抬起头,最后看了她一眼,沉沉的闭上了眼睛,声息俱断。他双手?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僵在额前,就那么跪死在傅蓉微面前。
傅蓉微猛地?惊醒了。
她尚未睁开眼,便觉得喉咙干涩,像是被火燎过。
原是安神香过量了,熏了一屋子的烟,眼睛也难受的很。
她爬起来找水喝。
一碗凉透的茶灌下独自,人是舒爽了不少,偏头看见窗户留着的缝隙,夜风从那灌了进来,带着清凉的气息。
外面天仍是透黑。
傅蓉微到门外檐下数更漏,才刚寅时二刻。
安神香算是白用了。
花吟婉终是没回来看她。
但?是——她怎么等到姜煦了?
现世中的她发出与?梦境中一般无二的疑问。
怎会梦见他呢?
以前曾听过一个说法,活人入梦是为相?思?。
傅蓉微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了出去。
相?什么思?,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她又喝了一口?茶,在床前怔怔的坐了一会儿,望着院子里在风中轻荡的白幡,在某一个瞬间,醍醐灌顶。
——不对!
她梦见的是姜煦。
但?却不是现在遇见的这个姜煦。
是上辈子的姜煦。
此?番也并不是什么活人入梦。
而是真真的如同那个梦中姜煦所言,他是来向她复命了。
他形销骨立浑身是血的狼狈,在傅蓉微的眼前越发的清晰。
他遭遇了什么?
他是怎么死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侯府的人来起灵。
傅蓉微按下满腹的心?事,披上孝衣,准备送花吟婉最后一程。
身份已是平妻的花吟婉在平阳侯的允准下,可名正言顺的葬入傅家祖坟。
听说张氏昨晚气得砸了不少东西,一夜都不曾睡好。
以往再多的委屈,张氏都能吞下,不与?平阳侯争吵,但?这次不行?,平阳侯被她闹烦了,一连几?日住在书房,身旁寂寞令他越发的怀念花吟婉的温柔,于是这几?日他对傅蓉微格外宽厚,送了不少东西关照她的起居。
傅蓉微走到门口?的时候,见了平阳侯等在那里。
平阳侯是不会亲自去送的,只是简单对傅蓉微叮嘱了几?句,然后目光扫过队伍,问:“你大姐姐,没与?你交代什么?”
傅蓉微摇了摇头,说:“现在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大姐姐身上的风寒不知好了没有,父亲的意?思?是?哦,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姐姐,毕竟她的身份……理应到场一送。”
平阳侯点了头。
傅蓉微偏头对钟嬷嬷使了个眼色。
钟嬷嬷这回看懂了,搓着手?,往蓉珠的院子里跑去。
傅蓉微知道,此?番故技重施未必能成功,蓉珠是个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坑里跌两次。
但?是,傅蓉微不回轻饶了她。
钟嬷嬷一去一回,她年纪虽大,但?却没耽误多少时间。
傅蓉微见她是独自一人跑回来的,便问:“大姐姐可起了?”
钟嬷嬷回道:“起了,起了,大姑娘着我先回来通禀姑娘,待她梳洗一番就来。”
傅蓉微心?里冷笑,脸上却不露山水,便对主事的人问道:“先生,时辰可容等?”
那位先生彬彬有礼,实?话实?说道:“三姑娘心?里有数即刻,误了什么都不能误了死人的时辰啊!”
当朝圣上颇为迷信鬼神,带得一众朝臣也都忌讳着这些。
平阳侯叹了口?气,道:“罢了,不必等了,时辰不能误。”
傅蓉微应是,便随着人群上路。
刚走出没几?步,平阳侯便遣了身边一小厮,送了一件黑貂的外氅,让她披在身上。
傅蓉微听话的裹上。
他们行?至城门口?,时辰正好,城门缓缓开启。
傅蓉微在泛白的天光下,看见城外道中央,一马一人停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候了良久。
队伍最前头的人嘀咕道:“好像是姜少将军。”
天色仍旧是暗,看不清楚。
连平日里眼疾手?快的小厮都不能确定来人是谁,傅蓉微站在更后面,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姜煦无疑。
他见了队伍,下了马,牵着他那匹通身雪白的玉狮子,让开了路。
他并没有上前搭话的打算。
傅蓉微便以为他只是巧合路过,浅浅的点头致意?。
可当队伍走过去的时候。
傅蓉微回头,见姜煦牵着马,跟在最末尾,慢慢的送着。
傅蓉微心?里没滋没味的。
对于姜煦的这份情谊,她好像已经还?不清了。
并不仅仅是这一世,还?有上一世她所未知的那些波澜。
在明真寺小住的那几?日,耳朵里被佛家的因果之说,念叨的要出茧子。
因果或许真的有迹可循。
总之,她不会无缘无故梦见那样的场面。
傅蓉微一个身怀机缘的人,她相?信,昨夜的梦,是姜煦徘徊不去的灵魂追到了今世,来给她交代来。
欠了人家的,是要还?的。
傅蓉微心?里埋了一笔没还?清的帐,忽然觉得此?生前方?又有了路,清晰的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