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姜煦以?身入阵, 力破千钧的一道砍向萧磐,萧磐袖中滑出短剑,架住刀锋, 姜煦那万中挑一的利刃距离他的鼻尖不足半寸,震起身畔的飞沙走石,萧磐随身带来的部下更是直接被迫退到了傀儡阵的边缘。
铁傀儡闻声而动。
萧磐咬牙切齿:“你疯了。”
姜煦道:“你主动送上门来, 我必然是要抓住机会的。”
萧磐从前身手不差的,许是登基之?后疏于练功, 亦或许是身体真的不行了, 姜煦一击之?下, 明显感觉他后劲不足。
萧磐带来的那些卒子们已?不情愿为他送死了, 连他们都看得出此番萧磐大势已?去, 未必能活着出去。他们吃力的腾挪着, 避开傀儡的锤击。而身处阵中央的萧磐和姜煦, 不仅要应付对?方的杀招,更要避开这些傀儡致命的捣乱。
姜煦也是重?伤之?身, 并不真的像表面上那般游刃有余,他胁下肋骨可能断了不止一根,简单固定之?后,本不该贸然动手?,每一次交锋,肌肉拉扯着断骨, 倍受折磨的是他的肺腑。
姜煦势必要在此将萧磐斩于刀下,全神贯注之?际, 并未在意肖半瞎退后半步, 默不作声的藏着身形,步法玄妙的绕了几圈后, 咔哒一声,七个铁傀儡似乎卡住了一般,齐齐定在了原地,僵硬地举着手?臂,却无法动作。
肖半瞎的竹杖斜插进战局,抵住了姜煦的刀面。肖半瞎转头朝向萧磐的方向,恳切道:“陛下,原路撤吧,臣求你了,留得青山啊!”
真正的生?死关头,萧磐是晓得分寸的。他满眼不甘,却又不得不撤。
姜煦被肖半瞎缠上,像黏上了一块甩不开的膏药,一时无法脱身。他刀身一旋,灌注于刃上的刀气豁开了肖半瞎眼上蒙着的黑绸,昏暗中,姜煦对?上那双浑浊无神的双眼,道:“肖先生?来历不凡,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肖半瞎道:“我师门出自岱屿仙山,世代只辅佐真龙天子,一向自诩胜天半子,可挽狂澜,我的陛下确实气数到?头了,但师门有训,门下弟子一生?只侍一主,败了,是我无能,宁死也绝不背主。”
姜煦:“固执,可笑。”
肖半瞎一头灰白?的发?,别着一根木簪,眼中死气沉沉,世人都以?为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高人。但此时姜煦与他相距不过一尺,他执杖的手?却是修长白?皙,不见一丝褶皱。脸上、颈上,皮肤平滑,他还远不到?长皱纹的年纪。
姜煦问了句:“你还很年轻吧?”
肖半瞎:“三十有四。”
确实年轻。
姜煦平静道:“宁死不背主,那我成全你。”
再一刀砍下,赫然已?是凌厉的杀招。
但面前一阵迷雾笼了上来,姜煦一刀斩下去,却空空如也,像扑进了棉花里。他环顾左右,一个人影也看不见,甚至连石窟中的景象都模糊了。
姜煦意识道,这是肖半瞎设下的阵。
到?了如此关头,若不倾尽毕生?所学,设下杀阵,恐怕萧磐难逃一死。
但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肖半瞎仓促之?际,难以?安排上要命的东西,此阵目的便主要是为了将他困死在此。
姜煦缓缓收刀,随意踏出一步,一阵寒风扑面,姜煦仰头看去,一只巨大的白?虎扑向他的面门。姜煦手?足,白?虎灰飞烟灭,隐进了雾气中。姜煦精研军阵,偶尔也读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找乐子,他已?经知道了,这是参照西方七宿布下的阵。
布阵之?人为求稳妥,理当就在附近,不曾走远。
姜煦站在原地,道:“我并不急着破阵追人,你猜为何?”
无人应答。
姜煦知他在听,自顾自说下去:“暗道其中一个入口在水下的青龙腹,那里有个机关,一旦开启,湖水倒灌,只进不出,能灌满全部的密道,到?时候,里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溺死……我与此地主人分别之?前,曾交代过他,当断则断。我并不是唯一的变数,你把我困死在这里,也救不了你的主子。”
此话一出,终于有了回应:“你要同?归于尽,这世上已?经没有你舍不下的人了吗?”
肖半瞎果?然守在附近,不曾离开。
姜煦道:“不然呢,镇北军不是非我不可,有我父亲坐镇,依旧是天下第一利器。我家幼帝有良师相佐,不过是年岁小?些,再过几年长大了,也能担得起家国天下。我家夫人智计无双,手?掌权势,完全有让自己?利于不败之?地的本事。我即便今日消失在此,也于大局无碍,不像你家陛下亲身涉险,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国无主,则必乱。到?时候,恐怕你家朝臣要求着接我家幼帝回都呢。”
萧磐的皇位坐稳了吗?
没有。
北梁幼帝传国玉玺在手?,是萧氏皇族最正统的血脉。
萧磐膝下无一子半女?,一旦他折在这里,北梁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在礼法和百姓朝臣的簇拥下,重?新拿回这个天下。
有镇北军在,姜煦也不怕有贼子趁乱谋反。
静默了一会儿,肖半瞎道:“王爷好算计,谁说武将不擅权谋,您才?是真正的算无遗策。”
姜煦一边辨别着声音的位置,一边道:“过奖,谁也不是生?来就八百个心眼子的,还不是吃了亏,才?长了教训。”
他琢磨定了方向,闭上眼,迈开步子,慢慢转悠着。
肖半瞎听着他的脚步声,神色越发?灰暗。
姜煦竟也是精通阵法之?人。
肖半瞎心知此阵困不了他太久,当即转身去追萧磐。
即便是认了天命,也得先尽人事,不到?最后一步,他绝不肯彻底放手?。
一路上已?破解的机关不会再重?新运作,萧磐顺着原路返回,一路安全回到?了岔路口,但到?了此处,却没法再继续向前了,因为来时路上机关不曾开启,开启之?后他才?第一次走上回头路,前方危险未知,先他一步离开的那些部下,已?经因为大意负了伤,又损了几位。
萧磐看着仅剩的不足十余人的手?下,一股仓惶在心头漫开。
他环顾四周,壁灯仿佛能无止境的燃下去。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是女?人,而且很耳熟。
——“萧磐,你的路走到?头了。”
萧磐如同?惊弓之?鸟,转身看向声音的来处。
一道倩影站在路口处,壁灯下,火光被她?挡在身后,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萧磐绝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这道身姿。
他靠近一步:“傅三姑娘,你怎么在这?”
走到?这,能看清傅蓉微的脸了。
她?手?里还捏着一卷羊皮纸,露出了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
那是整个暗道的机关图。
半个时辰前,阮先生?劝不住执意要回头的傅蓉微,便将这机关布局图赠与她?,让她?保命。
傅蓉微退后一步。
萧磐便紧跟一步。
傅蓉微确定了他会跟来,掉头就跑。
萧磐果?然紧追不舍,二人一前一后钻进了那条藏着金银财帛的路。
傅蓉微早有安排,没有机关拦路,她?顺利将萧磐引进了尽头的石室,一进去便被满屋子的金银闪了眼。傅蓉微终于停了下来。
萧磐道:“你自己?一个人啊?”
傅蓉微歪头一笑:“你不也是一个人?”
萧磐:“你故意引我来此,想干什么?”
许是因为傅蓉微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身娇体弱,可能他一掌下去就能掉半条命,萧磐并没有多少防备。
傅蓉微道:“我虽然恨你,却从未想过亲手?杀你。”
萧磐笑了一下。
傅蓉微任由他沾沾得意了一阵子,继续道:“因为我清醒,你我之?间?体力相差悬殊,我不是你的对?手?,借刀杀人才?是最稳妥的招数。”
萧磐:“很可惜啊,你的刀暂且被困住脱不了身了……我跟着你一路走来,不曾触发?机关,看来你有逃生?的把握,你手?里那是什么,暗道的图纸?”
他的脑子竟还好用。
萧磐毫无顾忌地上前,伸出手?:“给我。”
傅蓉微将图揣进了怀里,随手?在成堆的宝物上捡了跟麻绳,伸进壁灯里引燃。
萧磐脚步一顿:“你干什么?”
傅蓉微拎着点燃的麻绳,眼看着火烧了起来,挑了一箱书籍,将火扔了进去。
火势瞬间?高了起来。
傅蓉微用尽全力踢翻了几个书箱。
萧磐瞧见那铺了一地的火,警惕的退后,掉头要离开。
石室的门却在此刻轰然落下,阻了萧磐的去路。
是傅蓉微控制了门上的机关。
也不知为何南羌后人要收藏这么多书,烟火撩得他眼睛疼。
萧磐呛咳着捂住口鼻:“活活烧死,同?归于尽,你疯了!”
傅蓉微早就准备好了浸水的棉布,蒙在了口鼻处,她?摸出随身的匕首:“人总得豁出点什么,才?能有所得。”
如果?不能杀了他,那就烧死他。
肖半瞎追至岔路口,不见了萧磐,向幸存的部下一询问,才?知他被傅蓉微引走了,当即心凉了一半。
姜煦没落后几步,紧随而来,听到?了他们的一问一答,扶着石壁,眼前一阵恍惚,差点没站稳。
强韧如他,身上那点伤不至于此,究其根本还是心神激荡所致。他跟在肖半瞎的身后,片刻不敢耽搁,向里寻去。
石门内已?一片汪洋火海,石门外却感知不到?分毫。
肖半瞎和姜煦都没有机关图,攻破机关需要时间?。
姜煦越靠近那扇门,心头的不祥之?感越浓重?。
他心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发?疯。
傅蓉微那性子,疯起来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惜命,她?便能拉着他共赴黄泉。
这句错,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在二人活着的时候亲口认下。
萧磐闭气了一段时间?,试图擒住傅蓉微,逼她?打开石门。
奈何傅蓉微心机深沉,她?知萧磐难缠,不肯过早的靠近他,而是远远的躲着,秉持着足够的耐心,等着耗到?最后,耗尽他最后一丝气力。她?早先在阮先生?的房间?里找出了一些火油,浇在地上,火烧的极快。
萧磐几次抓她?失手?,身上却被烧掉了一层皮,火烧火燎地疼。
他闭气到?了极致,松了口气,紧接着呛进了一大口浓烟,顶得他头脑一阵昏黑。
萧磐不由自主的闭上眼,脑子里暂时出现了一片空茫,眼前浮过了重?重?黑影,如镜花水月一般,既朦胧,又清晰。
朦胧是因为那白?蒙蒙的一片遮挡着视线,令人看不清真切。
清晰是因为那是深入骨髓的记忆,永生?难忘。
萧磐认得那轮廓是少年时的自己?,身旁稍高一点的明黄色影子则是刚登基没几年的先帝。
“皇兄亲自扎的风筝,怎么送给了姜煦那小?子,臣弟都没有。”
“他多大,你多大,怎么还跟孩子较劲呢?”
“可臣弟小?的时候,也没得到?皇兄亲手?扎的风筝!”
“内务府有的是,自去挑一个,别嚷嚷。”
“皇兄偏心啊,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姜煦挑。”
“那孩子天真赤城,朕很喜欢。”
记忆中,那些年,萧磐永远絮絮叨叨的抱怨。
而先帝总是淡漠敷衍。
直到?他出宫立府那一日,身世和恩怨终于撕开了真面目。他满腔的热血终于冷了下来,他原本立誓要做皇兄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可最终他收起了锋芒,纵情于花街柳巷,当了个闲王。
——“皇兄,我本想告诉你,我无意皇位和权势……我本想让你放心的。”
傅蓉微冷眼盯着他。
周围的火很灼热,但她?的心很冷静。
萧磐涣散的双眸告诉她?,机会到?了。
傅蓉微迸出了生?命最后仅存的力气,将匕首刺进的萧磐的颈脉中。
她?知道颈部哪个位置最为致命。
上一世,她?就是这么杀死自己?的。
萧磐瞳孔骤然锁紧,脸上肌肉痛苦到?变形,掌心积蓄了力气,正要震开她?。
可他在动手?前一瞬看清了傅蓉微的眼睛。
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恨。
她?的恨包裹在冷静中,火势这样大,明明她?也没的活了,那双眼睛里却不见一丝畏惧和悲伤。
萧磐的掌心在碰到?她?的腹部之?前,收了力道,他嘴边涌出鲜血,喉中嗬嗬出声:“你,咳咳……这么恨我啊?”
傅蓉微盯着他唇边的血迹,被那殷红刺伤了眼,那一瞬间?,她?心里生?出疑惑,他这样的人,血竟然也是红的吗?
傅蓉微用力拔出了匕首,滚烫的血溅了出来,落进了火里,滋滋作响,火势又平白?高了一尺。
她?确实恨,恨了好多年。
此时此刻,她?清楚的意识到?,他要死了,死在她?手?下。
于是满心的恨烧完了,余烬似的随风消弥,只留下轻飘飘的两个字:“算了。”
你既受了这一刀,就算了。
肖半瞎打开了石门,火差点燎着他的泡角。
姜煦一眼就看见火中跪坐着的傅蓉微。
刀风掠过,火势压下了一截。
姜煦抱起傅蓉微软绵绵的身体,救她?离开了火中。
肖半瞎摸索着来到?萧磐身边:“陛下。”
萧磐将目光从那夫妻身上收回,已?经看不太清了:“肖半仙啊,是朕的气运不济……累得你也功败垂成,损了半生?的造化。”
肖半瞎摸到?萧磐的脉,知他活不成了,他怔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萧磐半边身子在火中变得焦黑,他浑身失血麻木,痛,却不明显,他轻推了推肖半瞎:“走吧。”
肖半瞎没动。
萧磐眼睛一闭,再也没有力气睁开了。
肖半瞎这是存了要殉主的心思。
直到?有人拉扯了他一下,肖半瞎耳朵一动:“摄政王不必救我。”
姜煦去而复返,道:“我并非救你,他乃一国之?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走。”
说罢,姜煦拖起萧磐的领子便往外走。
肖半瞎只能默默跟上。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姜煦把萧磐的尸体扔给了肖半瞎。
傅蓉微坐在路旁的石头上。
姜煦上前扶起她?,按照机关图上的指示,暂停了所有机关运转,选择了距此最近的后山出口。
傅蓉微像个木偶似的,带一步走一步,袖子烧掉了一半,纤细的手?腕垂着,碧绿的翡翠珠子几乎挂不住了,印章却被她?死死的攥在手?心里。
暗道中,除了脚步声,便只有姜煦时不时的关照:“小?心……这边。”
他们终于找到?出口离开时,却发?现外面也漆黑一片。
竟已?是深夜了。
山上更深露重?,俯瞰神工阁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姜煦:“下山吧。”
傅蓉微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她?不肯说,无论?姜煦有什么提议,她?都会点头。
姜煦站在她?面前,弯身一揽,把傅蓉微背在身上。
她?轻的像一片纸,姜煦走一段距离,就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确认她?还在不在。
下山的路程走到?半山腰,有一座院子出现在山道旁,屋里亮着灯,屋外栅栏处站着人。
姜煦脚步一顿。
那人提了一盏灯走上前,是十八娘。
她?招呼道:“你们终于出来了,王妃这是怎么了?”
傅蓉微终于出声,闷闷道:“累了,无妨。”
她?从姜煦背上爬下来,身子往十八娘那边靠去。
十八娘一看这架势不好,迎着姜煦不太友好的眼神,搀住了傅蓉微的手?臂,道:“进屋吧,阮先生?抓了那位假阁主,许多事现在都明白?了。”
那假阁主从萧磐的手?中脱身,逃出了暗道,却误打误撞被后山上的阮先生?抓了个正着,捆回了这个小?院里。
十八娘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见默不作声的肖半瞎身上还背了一人,问道:“那是谁?”
傅蓉微道:“萧磐。”
十八娘:“啊?!”
傅蓉微:“的尸体。”
十八娘瞬间?更惊悚了:“你们已?经把他弄死了。”
傅蓉微平静道:“死了,先安置一下吧,回头我们带他下山。”
一行人进了那座小?院。
肖半瞎把萧磐安置在外面的草堆上,再过几个时辰,尸身要发?凉发?硬,肖半瞎把他摆成了仰躺的姿势,以?保存最后的体面,他还借院里的井打了一桶清水,替萧磐清理了烧了一半的身体。
解开萧磐的外裳,肖半瞎摸到?了一片冰凉。他细细触摸着,分辨出是一件护甲,正是当年外邦进献的金缕玉衣。
金缕玉衣原本被涂了毒,经过几天几夜的蒸煮,毒液除尽,便可寻常使用了。
傅蓉微那一刀,如果?不捅萧磐的颈脉,而是刺向他的心口。
输赢恐怕便是另一种结果?了。
但天意没有如果?。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屋里,暖黄的灯下,阮先生?给傅蓉微递了一杯热茶,傅蓉微伸手?去接,白?皙的手?臂上一块灼伤的红肿,十分刺目。阮先生?放下茶杯:“我去寻些药。”
傅蓉微客气道:“有劳了。”
假阁主被绑在柱子上,脸上全是伤。
十八娘道:“已?经审清楚了,他是胥柒安插进来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