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悔(1 / 1)

哑女 妙玉子 298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4章 悔

  圆儿立在?寮房外, 眸光随着东边墙角处被风拂起?的?大红灯笼而?摇曳起?伏。

  她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害怕是假的?。

  烟儿虽“病”了一些时日,服了假死之药后也和那些濒临死亡的?人没有什么差别?,可仍是有被发觉的?可能性, 倒是非但是姑娘活不下来, 连她也没有好果子?吃。

  圆儿塞了些银子?给那些婆子?们, 也让连霜去郑老太太跟前禀报了一回。

  郑老太太听后却说要赏烟儿一口薄馆,在?郑家京郊外的?庄子?上?发丧。

  如此一来,烟儿假死一事便?穿了帮,圆儿不得已之下便?编造了一个极为蹩脚的?谎言, 她哭着对绿珠说:“姑娘死前口痰生黄,兴许是得了痨症。不如一卷草席扔到?乱葬岗去,我让我哥哥将她烧了,再把?她的?骨灰撒进湖泊里, 也好让她解了束缚, 下辈子?自由自在?的?。”

  绿珠听了圆儿这番话也是心有戚戚, 一时也掩着帕子?落了一回泪,嘴里道:“咱们丫鬟的?命就是苦。”

  她去郑老太太面前禀报了此事,郑老太太也为之感叹了一番, 让人把?给烟儿丧银加厚了两倍。

  “府里将要办喜宴,万不能在?喜宴前闹出这样的?事儿来。”郑老太太紧锁眉头, 心中对烟儿的?怜惜不过掠过一瞬, 而?后又是另一阵担忧。

  绿珠顺着老太太的?话应了, 出荣禧堂后便?给了前院的?几个婆子?们一些赏钱,央着她们把?只剩一口气的?烟儿抬出郑国公府。

  只是不要送去城北的?乱葬场, 寻个僻静些的?地?方?放下来就是了。

  连霜听得此消息后也去了澄苑,目送着那几个婆子?们用一床草席把?烟儿抬出了澄苑, 她脸上?盖着白布,路过身侧时连霜已不忍细看。

  她把?烟儿送到?了角门处,思及她端庄秀美的?灵巧模样和那日将首饰都赠给自己的?大度可亲,泪水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却不想遇上?了郑衣息身旁的?双喜。那时的?连霜正在?为烟儿不值,对双喜说话也没个好脸色。

  圆儿也是如此。她自知自己身份低微,只要郑衣息抬抬手,她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即便?如此,她方?才?还是不假辞色地?挡在?了寮房面前,也回绝了郑衣息要进寮房内探望烟儿的?举措。

  虽然那时的?寮房里早已没有了烟儿的?身影,可圆儿就是不愿意。

  姑娘病了这么久,若世?子?爷当真在?意过来,当真关心姑娘的?病情,定是早就来看她了,何?以等到?如今?

  圆儿虽年纪尚小,可却从烟儿枯萎的?过程里发现了一个道理,那便?是男人情动时的?山盟海誓不可信,女子?也不可轻易地?将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

  她立在?寮房门前盯着那大红灯笼出神?,心里盘算着该去给哥哥送个信儿,让他领着烟儿去京郊之外才?是。

  圆儿的?哥哥虽只管车马上?的?活计,可却有几分胆略和见识,在?京郊处的?小村庄上?也有相熟的?好友。

  等那假死的?药过了时限,再等李大夫替姑娘弄来了文书和路引,到?时姑娘便?能离开京城,自由自在?地?过活了。

  思及此,圆儿的?嘴角便?忍不住地?向上?扬起?,可她没忘了如今她正该是神?伤的?时候,便?立时敛起?了笑意。

  也亏得的?她敛起?笑意的?动作够快,所以当郑衣息横冲直撞地?从回廊上?跑下来时,并没有瞧见她方?才?那副窃喜的?样子?。

  圆儿凝神?往郑衣息的?方?向望去,却见往日里清明淡然的?他正如丢了魂般朝着寮房跑来,步伐零碎的?不像话,摇摇晃晃的?身形在?跌下台阶时重重的?摔了一跤。

  他身后还跟着面容凄苦的?金嬷嬷,正扬声喊道:“怎么又摔了?”

  圆儿蹙起?眉,很?是不解郑衣息疯疯癫癫的?行状是为何?而?起?,直到?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的?郑衣息跑到?了她的?身前。

  往日里那双薄冷到?近乎没有温度的?眸子?里盈满了星星点点的?泪花。

  非但是金嬷嬷、圆儿,连慢一步赶过来的?双喜也不曾见过郑衣息如此失态的?模样。

  上?一回还是于嬷嬷死的?时候,只是那时世?子?爷的?也还能隐忍的?住心里的?伤痛,如今却是好似疯了一般。

  此刻的?郑衣息已是听不到?天地?间的?风声与鸟鸣声,更?听不到?金嬷嬷与双喜满怀担忧的?问话,他只是捧在?自己这颗已四分五裂的?心,定定地?望向了圆儿。

  他问:“烟儿生了什么病?她怎么……”说到?此处时话音已颤抖零碎的?不像话。

  “死”这一字如此轻巧地?就能说出口,可背后承载的?却是永生永世?阴阳两隔的?苦痛。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好似也成了个哑巴,不论如何?张嘴,都不能把?“死”这一字说出口。

  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喘息,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让难以呼吸的?自己得到?一丝赦免,可这点赦免也只是一瞬罢了,下一息那排山倒海的?痛意又如蛛网般包裹住了他。

  也正是因着他如此神?伤的?落泪模样,让圆儿心里浮起?一股讥讽之意。

  想起?烟儿那些从斜阳初升等到?日落西沉的?日子?,想起?她因小产而?痛彻心扉的?时刻,想起?她不得已以假死脱身而?吃的?苦头。

  圆儿心里忽而?觉得十分痛快,郑衣息这般伤心的?模样,就好似他很?在?意烟儿一般。

  “爷已两个多月没来见过烟儿了,自然不知晓姑娘病的?有多重。”她那双眸子?里也落下了眼泪,眼泪愈汹涌,说出口的?话便?愈激动。

  “姑娘已死了,世?子?爷将来娇妻美妾在?怀,自然不记得有个通房丫鬟为您落了胎,临死前还在?病榻上?心心念念着要见您一面……”

  圆儿还要往下说,却被双喜一把?拉住了袖子?,制止了话头。

  这般大不敬的?话语,换作往常,郑衣息总要将圆儿打个几十大板才?是。

  可如今郑衣息却只能听见“死了”二字,那些日子?的?纠结与躲避如上?万根银针一般往他心口扎去,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扎了个干净。

  怎么就死了呢?

  她怎么能死了呢?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在?神?智分崩离析的?前一刻,郑衣息推开了眼前的?圆儿,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寮房里。

  寮房里有一股阴暗潮湿的?霉味,左侧的?病榻上?有几丝人躺在?上?头的?痕迹,病榻旁还有个铜盆,上?头盛着好些斑斑点点的?血迹。

  如此触目惊心,让从不怕痛的?郑衣息捂住了心口,躬着身子?才?能抵得住那一阵痛彻心扉的?情潮。

  他一步步地?走到?病榻旁,往日里的?矜傲清贵都不见了踪影,只余满身上?下钻入骨髓的?悔意。

  悔。

  怎么能不悔。骤失烟儿之后他的?脑袋就好似被人蒙头打了几十棍一般,什么权势地?位,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宁远侯府的?婚事。

  都是狗屁。

  郑衣息方?才?已重重地?跌过了两跤,膝盖处已渗出了些血丝,可他却好似察觉不到?这抹痛意一般,只直直地?跪在?了那病榻前。

  如今靠得近了,他的?余光已是瞧见了病榻前沿上?摆放着的?对襟长衫,那滑腻的?云锦料子?上?绣着一丛夺目的?青竹。

  这是为他做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郑衣息怔了一怔,旋即便?高?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如此突兀,如一道惊雷般划破了悲伤堆积起?来的?寂静。

  寮房外的?双喜也沉痛地?低下了头,想起?烟儿素日里的?好处,以及她沉疴难治时所遭得罪,一时也落了泪。

  圆儿便?静静地?立在?了寮房外,听着郑衣息此起?彼伏的?笑声,心里的?痛快更?甚了几分。

  只因那笑声凄厉又悲凉,悠悠远远地?回旋在?天际,漾着能撕破人心的?沙哑与痛感。

  不知笑了多久。

  郑衣息才?从寮房里走了出来,他木然着一张脸,无悲无喜地?走到?了圆儿身前,手里还捧着烟儿给他做的?那一条对襟长衫。

  左右手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伤了,正有丝丝缕缕的?血迹从上?头滴落,正砸在?瓷白的?地?砖之上?,无比触目,无比惊心。

  他扬起?头,问:“她怎么落得胎?又是得了什么病?如今葬在?何?处?连死前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一连串的?疑问砸了下来,配着郑衣息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就仿佛他真的?把?烟儿看的?极重要一般。

  圆儿却是不吃他这一套,她眼睁睁地?瞧着烟儿被百般磋磨欺辱,最后又心死绝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等来郑衣息一回。

  她已是看穿了郑衣息的?自私薄冷。

  当即便?挑着最尖利的?话头说道:“爷难道不知晓吗?那日订婚宴时,前院锣鼓喧天。您即将要迎娶的?那位正妻把?姑娘叫去以后,以莫须有的?罪名让她罚跪了好几个时辰。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立时就没了。姑娘日日夜夜地?盼着您能来瞧她一眼,哪怕就是一眼,可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落胎时、病重时辗转反侧的?难眠,却是等不来爷的?身影。”

  郑衣息面色惨白,此刻他再没有理由驳斥,只能任凭噬骨的?痛意与深切的?愧疚摧心挠肝,将他的?神?魂理智统统剥开。

  漫长的?停顿之后,郑衣息才?艰难地?问了一句:“她被抬去了哪里?”

  圆儿扫他一眼,神?色愈发肃穆地?说道:“姑娘临死前告诉我,说千万不必告诉爷她已死了这件事。”

  郑衣息心下愈发钝痛,只下意识地?以为是烟儿不想让自己伤心。

  这个傻姑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临死前却还惦记着自己。

  郑衣息又想起?了书房翘头案上?歪歪扭扭的?“郑衣息”三个大字,也忆起?了那一日烟儿为他处理伤口时的?柔顺模样。

  翻江倒海般的?悔意将他吞噬。

  “姑娘说,这辈子?遇见您这么薄冷无情的?人是她命里该有此劫,只愿您再别?去扰了她的?清净,也别?在?她死后假惺惺地?收敛棺木。”

  “她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一辈子?、乃至于永生永世?,都不想再与您有半分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