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夏姐儿是偷偷跑的。
别看春姐儿说?得冠冕堂皇,要为她寻个好?人家,结果转头听她说自己有喜欢的人,别说?带她回城里?去,还教她说?出对方出身,见她不愿意说?,就教爹娘看着自己。
夏姐儿原本还想说?服爹娘,没想到?他们?别说?听了?,还扒了自己从城里带回来的缎子?衫裙,夺了?她攒下来的私房,教她呆在屋里不准出门?。
不止如此,晚间夏姐儿还听到父母偷偷商量,说?要与媒婆好?好?说?说?,赶紧给她寻个人家。
夏姐儿自是不愿意,次日天未亮便偷偷起了?身。她唯恐惊醒睡在前头的爹娘,不敢往前去翻箱倒柜,只能从枕头衣衫里?翻出往日攒下来的些许铜板来。
夏姐儿数了?数钱,听着先头的动静。
趁着爹娘还没起身,她蹑手蹑脚地?出了?门?,顶着呼啸的冷风一路狂奔,直到?坐上前往扬州城的驴车才?长舒了?口气。
这还只是考验的开始。
冬日的驴车还是多了?层盖头的,只是那盖头也就薄薄一层油布,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冷风从四面八方吹入。
夏姐儿等车时还跑得浑身大汗,现下却是只能裹着袄子?,冻得脸色发白,牙齿咔咔打架,只觉得前往扬州城的路途从未如此遥远过。
待到?了?扬州城,她躲避着人流一直来到?官署前。夏姐儿并不知?道李郎的住处,只能立在官署门?口往里?张望。
夏姐儿犹豫了?下,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里?头门?房听到?动静,推开角门?出来查看,他瞅了?眼裹着袄子?,穿着一身粗布衫裙的夏姐儿,和声道:“小娘子?,你是打哪里?来的?官署时下正在放假,您有事要冬至节之后再来。”
夏姐儿闻言傻了?眼,站在原地?举足无措。她从城里?带回去的东西都被爹娘扒了?去,只揣着点往日攒下的铜板,哪里?能有去处?夏姐儿咬着唇瓣,红着眼圈道:“求门?房帮帮忙,我是来寻李官人的!”
门?房闻言,没忍住又打量了?夏姐儿一眼。他见夏姐儿虽穿着朴素,脸颊冻得通红,却是姿容秀丽,颇为楚楚动人,心下想来她应当是某位郎君的桃花债。
门?房暗暗腹诽的同时,也有些忍不住笑:“小娘子?,您说?的李官人是哪位李官人?咱们?官署里?从上到?下姓李的官人没有一百也有三十。”
李姓乃是大姓,门?房想了?想脑海里?便蹦出几?位的身影来,只是再想想都是家里?有娘子?的。
夏姐儿越发傻了?眼,她就听李大头吹嘘过,又见他大摇大摆往官署里?去,却是没仔细询问过,压根不知?他到?底是什么职位。
夏姐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她努力说?着李大头的体貌模样,祈求地?瞧着门?房。
整个官署上下几?百号人,就凭夏姐儿几?句话又哪里?能认出人来的?门?房摇了?摇头,爱莫能助,只能教夏姐儿去别处瞧瞧。
夏姐儿裹着冬袄子?,跌跌撞撞地?离开官署大门?。她走在街头,四下张望,周遭都是出来过冬至节的,其乐融融的百姓。
自己落在其中,分外孤独。
夏姐儿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连李大头的身份都一无所知?,怎么就偷偷跑出来寻他?
恰好?此刻,天空飘起了?雪花。
冰冷的雪花落在夏姐儿的鼻尖,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猛地?停住脚步,强烈的悔意让她犹豫不定——要不要去,去简府吧?
向阿姐道个歉……
正当夏姐儿迟疑不定,抬眸看向来路时,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夏,夏姐儿?”
夏姐儿心头一跳,惊喜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映入她眼帘的正是李大头。
他脸上的胡渣也没刮干净,身上的青色袄子?稍有点皱巴巴的,瞧着没有往日体面。
即使如此,夏姐儿也极为欣喜。她三步并两步的跑上前去,欢欢喜喜喊道:“李郎!”
在李大头眼里?,夏姐儿也不如往日般姿容秀美,瞧着倒像是村里?的农妇。
他吃了?一惊,又很快化作惊喜,眉眼间一派柔情:“你不是回村里?过节了?没?怎么这么早孤零零的在城里??”
夏姐儿听罢,眼圈儿微红,带着哭腔述说?着自己的委屈。她的泪水氤氲了?眼眶,恍惚间似乎瞧见李大头嘴角上扬,露出笑来,等定睛看去却见他嘴角下垂,眉眼间满是怒色。
李大头伸手拥着她,往街道另一侧走去,渐渐消失在人潮中。
唯有站在街头的门?房表情古怪,立在原地?嘀嘀咕咕:“那不是李厨子?吗?啥时候成官人了?……那小娘子?不会是被他骗了?吧?”
门?房嘀咕两句,背着手又回了?里?头。
那边李大头自是不愿带夏姐儿回家,家里?那婆娘瞧着他眼神和刀子?似的,要是带着夏姐儿回去,非得又闹回娘家去。
他与酒楼里?赁了?间屋子?,教夏姐儿暂时住着,后头又去给夏姐儿买了?几?件换洗的缎子?衣裳,殷勤得很。
两人情投意合,又碰到?如此事,到?最后竟是滚到?炕上。夏姐儿窝在李大头怀里?,哭诉着自己的委屈,而李大头时不时附和上两句,又叹着气说?着彼此的不易。
等听到?夏姐儿询问他的官职,又教他与自己家里?谈婚事,李大头自觉来了?机会,面露黯然:“我只是个不入流的吏官,给人跑跑腿的,要想获得那正式的一官半职,还得付上好?大一笔钱。”
夏姐儿登时傻了?眼:“你不是官吏?”
李大头瞅了?眼夏姐儿,搂着她雪白的肩膀,说?着心里?的愁意:“我自是想补缺的,只是上峰贪心,教我出五十贯钱……”
“我原本是攒着了?。”
“只是打从与你相识以?后,总是情不自禁想为你多花点钱。”李大头说?罢,又懊恼地?拍了?自己下:“我不该说?这些,倒是让你心里?不畅快,只是我手里?如今唯剩下二十余贯钱,怕是登门?造访会引来嗤笑。”
夏姐儿张了?张嘴,想怪又说?不出话来。她知?晓李大头是在官署里?做事,却不知?道他不是官而是吏,知?晓李大头出手大方,却不知?道他把所有钱都用在自己身上。
夏姐儿脑袋乱成一团,面色发白。
她想着自己振振有词,与家人述说?的话语,又想起春姐儿与自己说?恐是旁人哄骗自己,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应当相信是谁。
李大头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温声安慰道:“不要紧,我会努力赚钱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我,我明日去问香积厨借钱。”李大头咬了?咬牙,与夏姐儿道。
香积厨,指的是往寺庙里?借贷。
与后世借贷多是去钱庄不同,如今做借贷生意最火热的乃是寺院。相比较民?间借贷的不稳定,寺庙少则几?十年多则数百年的积累、信用以?及相对低廉的利息,让其成为百姓间最受欢迎的借贷之所。
但无论如何,这也是借贷!
要是到?了?时间还不出钱财,那一样是要出事的!
夏姐儿自是不愿意,抓着李大头教她上自家,把给了?自己的那些衣服簪环都拿回去换钱。
“都是给了?你的,哪有拿回去的?”
“虽然我不如简家人会赚钱,也没那臭豆腐铺的能耐,但我以?前也做过点小生意,到?时候教人开个铺子?,一边在官署做事一边努力多赚点钱,定然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夏姐儿听罢,又是欢喜又是酸涩,同时心里?还微微一动:“等等?我晓得的?”
“嗯?什么?”
“我晓得的。”夏姐儿抓住李大头的胳膊,咽了?下口水:“我阿姐曾吃过好?几?回,回来还与我说?过那臭豆腐的事。”
“那臭豆腐,是用坏掉的豆腐做的。”
“什么?坏掉的豆腐,那吃了?不会出事……”
“不一样,好?像得长毛?”
“听说?简家人头回买,还是在河头村时,问隔壁村豆腐坊的人买的。”夏姐儿绞尽脑汁,翻出那时与春姐儿聊天的内容来。
她紧紧抓住李大头的胳膊:“只要你有了?那方子?,到?时候开了?铺子?就立马能赚到?钱了?!”
李大头的呼吸急促了?些,用力把夏姐儿的脸埋在胸前,免得夏姐儿见着他猖狂的笑容。
他原本还以?为得花点力气。
比如说?一番好?话,又比如许下诺言,还或是捧着宠着才?能让她去偷来方子?。
却不想,竟是如此简单。
李大头噙着笑,教夏姐儿睡着,他偷偷拿了?东西直接走人。
有了?方子?,他还要这女人做什么。
与此同时,春姐儿一家都快急疯了?,就是简娘子?也教范石等人外出寻觅。
从河头村到?周遭县城的驴车总共也就几?辆,更何况大冬天的鲜少早上便有人坐驴车进城。
范石轮番问了?一遍,很快就有人表示见过夏姐儿,她早上坐着车来了?扬州城,但具体是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众人怀疑是李大头那,去他府上也是寻觅了?番。偏生李大头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夏姐儿,将诸人断然关在门?外。
直到?三日后,吴娘子?与常娘子?教人来请春姐儿,说?是他们?见着了?夏姐儿。
春姐儿与爹娘急急去见了?人,等见着发髻散乱,浑浑噩噩的夏姐儿时,几?人的脸色如纸般青白无比。
夏姐儿见着春姐儿几?人,登时嚎哭出声。场内乱糟糟的一片,却是说?不清楚到?底什么事。
等夏姐儿说?出来,全家人都快晕过去。
陪着春姐儿处理这事得芳豆气得厉害,横眉竖眼与简雨晴道:“那李大头还不承认,还是官署门?房说?那日见着他带着夏姐儿离开的。”
“李大头见被门?房捅开这事,还倒打一耙说?是夏姐儿贴着他的,说?的那脏污话,把春姐儿爹娘气得险些直接厥过去。”
“还有那李大头果真是骗了?夏姐儿。”
“夏姐儿瞧着他根本不是什么官吏,而是官署食堂的厨子?,又有娘子?孩子?后,疯了?般冲上去直接把他的脸给搔花了?。”
那夏姐儿再是不好?,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教对方这般白白的占了?便宜。
“还有那夏姐儿,真是蠢笨如猪!”
“她见李大头这般无情寡恩,回头与我们?说?了?……说?是她把您最初用毛豆腐做臭豆腐的事告诉李大头。”
芳豆越想越气,说?罢又偷偷瞥了?眼简雨晴的表情。她抿了?抿嘴,忍不住道:“春姐儿这么好?的人儿,怎么就碰上这么……”
春姐儿爹糊涂,娘又偏心,偏生妹妹还是个稀里?糊涂的,最后遭罪的只有春姐儿。
虽说?毛豆腐做臭豆腐,是娘子?过去的法子?,但说?出去终归是说?出去。要往后铺子?开起来,那春姐儿怎么自处?教娘子?怎么看待春姐儿?
[奇^书^网][q i].[ s u][w a n g ].[c C]
芳豆越想越气,只恨当时心软,没直接教春姐儿把她赶回去。
简雨晴摁了?摁太阳穴,下了?决心:“上回与那几?位商户签订书契,要教我们?这里?派人去别的地?方开办铺子?。”
“我原本是想教你去的。”简雨晴想着要把芳豆挪出来,这才?又从灶房里?挑了?人,还打算好?好?挑拣一番。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便有了?变化。
简雨晴想了?想,抬眸看了?眼芳豆:“现在……教春姐儿去吧,她跟我学?了?这段时间也能独当一面了?。”
最重要的是,也能让她远离家里?人一段时间。
芳豆半点不介意,还欢喜得很。她稍稍松了?口气,登时放下心来,然后又惦记起那恶心人的李大头:“还有那李大头,咱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
简雨晴打住芳豆的话:“他啊,放心吧,我已有了?法子?。”
就如自己放弃毛豆腐的缘由一般,那毛豆腐的问题多的是。她教芳豆把消息转告于春姐儿,又唤来范石吩咐几?句,教他准备人手去办。
芳豆离开以?后,迅速寻到?春姐儿那。她把简雨晴的话转告于春姐儿,瞧了?瞧春姐儿神色后又道:“……不是我没良心,教你远离家里?人。”
“只是春姐儿……你也要为自己想想!要是继续呆在扬州城里?,你还得为夏姐儿擦多少回屁股?”
“娘子?与你有情谊。”
“可这情谊,总归是会耗尽的。”
“再者,有你挡在前头,你爹娘和夏姐儿总会想着教你帮忙,还不如留点空间教他们?也知?道知?道滋味。”
春姐儿神色黯淡:“我晓得的。”
她垂着眼泪,又是愧疚又是懊恼:“我只是,只是心里?悔得很,又舍不得离开师傅。”
说?是这么说?,春姐儿却是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甚至她教芳豆帮自己转告于爹娘,冬至节还没过完就悄然离开了?扬州城,与签订书契的商户一道往别的城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