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夜已经很深了, 年节热闹的集市也收了摊,长街尽头有忽明忽暗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 爆竹燃烧后的气味。
项桓独自走在空寂的石板道上,脚下的影子被模糊的灯火逐渐拉长。
冷风迎面打来,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撑着自己的那股精气神消散了,他开始感觉到周身的伤在隐隐作痛。
项桓行至斑驳残缺的城墙下, 就近在一棵古树边席地而坐, 漫无目的的仰起头,朝着好似永远亮不起来的天轻轻吐了口气。
他手里还拿着那盏烧得面目全非的花灯, 支架焦黑, 底座上的几个小人摇摇欲坠。
项桓垂头静静的摆弄了一阵, 目光空虚地盯着掌心纵横交错的伤口。
再过不久就是二十七日的黎明了, 他拿什么给宛遥过生辰?
其实迟钝如项桓也能明白,这个机会对他而言已经是留情了,仅仅只是做个灯并不算为难, 可如今大话放出去了,却连这样的小事也没能做好。
风吹的时候,满树沙沙的枝叶声里夹杂着一串清脆混杂的鸟叫。
树洞内的雏鸟竟大难不死地在战火中存活下来,不知靠吃什么长大的, 居然也能勉强飞出窝蹦跶了。
有两三只羽翼渐丰, 便十分胆大包天,大概是还记得许久前的一饭之恩,便不识时务地朝他撒丫子跑来, 伸脑袋往他掌心里拱。项桓没什么心情的将它推开。
几只鸟讨了个没趣,因得天寒地冻,索性绕到他后面,一头扎进其衣摆间全当取暖了。
那盏只剩下几根残骸的跑马灯被他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转动。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前方一抹浅淡的影子投到他视线中。
项桓蓦地抬头。
对面的项圆圆被他这举止吓得瞬间缩在了原处,她不敢直视兄长的眼睛,有些怯怯地耸起肩膀,先前想好的话这会儿递到唇边,居然也无语轮次起来。
“哥……”
项桓冷冷地看着她。
只见这丫头颤巍巍把背在身后的手朝他伸出,夜色昏暗,灯火黯淡,隐约能瞧清一根发簪的轮廓,还略略的有几分眼熟。
项圆圆捧着那根点翠的簪子,支吾道:“一年前你和宛遥姐姐吵架了,我见你给她买了这个,就想着要帮你们俩缓和缓和关系,谁料到她没收。后来抄家,我便趁乱把簪子带在了身上……”
她说到后面声音开始低了,“就是……不小心被我弄坏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项桓静默地垂眸望着,忽然一把抓起那支点翠簪,往街巷灯火明朗处发足狂奔。
项圆圆忙转身看去,哥哥的背影在酒肆前挂着的灯笼下一闪,很快融入了浓稠地月色当中。
项桓跑了两条街,终于寻到一家首饰店,他气喘吁吁地拍门唤道:“掌柜的,掌柜的!……”
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巷子里回荡。
店家大概是没想搭理他,怎奈此人颇有毅力,一直锲而不舍的叫门,整整一炷香时间不停歇,大有不达目的誓不摆休的架势。
老板终于被搅得无可奈何,卸下门栓睡眼惺忪地拉了个缝隙,“谁啊大半夜的,没见正关着门呢吗……”
年轻人一身利落的劲装打扮,那双黑而亮的眼睛里竟闪闪发光,“掌柜的,我有要紧事,劳驾你帮帮忙!”
“我会付你钱的!”
说完,也不等人同意,径直推着他往里走。
“诶、诶……你怎么能这样呢……”
店家实在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只好半推半就地先将桌上的灯点了。
项桓把那支点翠簪迅速地摆在他面前,语气很急,“麻烦你瞧瞧看,能不能修好?”
掌柜是个两鬓花白的老人,上了点年纪晚上瞧东西就比较吃力,他举灯过去细细地照了一番,项桓忙替他扶住烛台。
翠羽在灯光下是明亮的蓝色,波澜壮阔的,像海水一样。
“雪青点翠啊,这品质只怕京都那种地方才买得到吧。”簪子小巧,花样倒也不复杂,项圆圆掰断的是其中一片花瓣。老工匠拈在灯下前后翻看。
项桓于是屏住呼吸,留意他的神情。
老人家慢条斯理:“保存得还算完整,要修好不难。”
他闻言松了口气,紧接着追问:“那天亮之前能给我吗?”
老工匠被扰了好梦,原本就不待见他,听这话更是不悦:“天亮之前?你怎么不上天呢?当点翠是那么好做的么?”
项桓愣了愣,不禁颦眉:“你刚不是说修好不难吗?”
“要修好是不难,可我这大半夜的上哪儿给你弄翠羽去啊?前些时日打仗打得如此厉害,别说鸟儿了,连只虫也不一定能碰见。”
少年脸上初时的喜悦显然渐渐冷却,眼中难免透着几丝失望,良久才问,“那……没别的东西能代替吗?”
替代翠羽倒是能用颜色相近的丝线,但出于这年轻人先前的蛮横鲁莽,老工匠便有意要恶心他,于是掖手回答,“没了。”
“也就是说,除了找到翠鸟,否则修不好这簪子了,是吧?”
“不错。”
项桓双唇狠狠地一抿,然后猛然转身,撂下话:“好,你等着。”
他如此干脆,反而让对方莫名紧张起来,忙在后面追问:“你上哪儿去?”
“抓鸟。”
*
寒冬时节的天亮得极晚,城外的北望山因野兽冬眠,已好一阵子没人光顾了。
项桓抵达山脚时,远处高低起伏的古树梢头浅浅的铺着一抹晨光。
他翻身下马,将战马拴在附近的树桩上,自己则徒步跑上了山。
多亏数月前跟着猎户到深山中捕过野味,他对这地方颇为熟悉,知道翠鸟是栖息在水边的,倘若顺着水源找,没准儿会有蛛丝马迹。
破晓前是一日之中气候最冷的时段,呵气成云,叶片上积满细细的寒霜,山地被露水打湿,行步甚是艰难。
项桓拨开碍眼的草丛,沿着水流,一棵树接着一棵树的找。
头顶参天的枝头不时飞过几只黑色的寒鸦,好奇似的一路跟着他。
山涧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少年涉水而过,扒开河岸的灌木,鹅卵石后被惊扰的蜥蜴慌不择路地往缝隙里钻,他凿开被风吹得光滑的巨石,将堤岸芦苇茂盛的地方全部挖了一通。
栖息于水畔的鸟类和爬虫因这不速之客,纷纷惊慌失措地自洞穴内出来。
项桓一只一只的对照翠鸟的形貌,追着鸟群攀树而上,扒着几根树枝在高处张望。
正在此时,拂晓的阳光沿溪水渐次扩散,笔直地洒了他满身,项桓忍不住伸手挡了挡,山里的日出薄雾朦胧,仙境一样漂亮。
临近傍晚,忙碌了一日,铺子终于清闲下来,首饰店里的掌柜拿着把鸡毛掸子在弹架子上的浮灰,鼻中甚有韵律地哼着首不知名的小调。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等到戌时他差不多就能关门去吃饭了。
一首曲子刚哼到一半,门前的珠帘忽然哗啦啦响成一片。
掌柜头也不抬,“贵客想要点什么首饰?金的、银的,还是玉的?小店百年手艺,做工绝对……”
话音还没落下,那个武者装扮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他同今晨相比似乎更加狼狈了,衣袖手肘尽是泥土,头发凌乱,满脸都是汗渍。
显然没料到他竟会再来,掌柜几乎都快忘记这回事了,登时愣在当场。
项桓并不在意,只抹了抹唇边的汗,将手中攥着的东西递上前,“你看看能不能用?”
那是一只毛色青翠的鸟,大眼珠子来回转动,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
腊月二十七的夜晚。
市集要比往日冷清许多,石桥下的湖水闪着远处灯火的微光,零碎得像头顶的星辰。
从项圆圆口中得到消息,项桓回房换了身衣服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往此处赶。
这般时辰,这般天气,沿岸一个游湖的人也没有,清清静静。
他刚转过桥栏,极轻易的,便看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面向着流动的湖水,聘聘婷婷而立。
宛遥真的就在上次的湖边等他。
不知怎么的,沿途跑得火急火燎,到此刻项桓竟莫名生出点局促来,他在石桥旁停下,调整微微急促的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步子逐渐放慢。
兴许是听得身后的动静,女孩子缓缓转过身来,温婉清和的眉眼猝不及防地撞进眼中。
项桓看见她的那一刻,气息不由自主地一滞,掌心修补过的发簪突然变得烫手了。他低了低头,目光朝别处避了一下,方才慢慢地向她走去。
周围有灯火的人家都离得太远,昏暗的光线遮盖了他面颊上那些不太明显的伤。
宛遥若有所思地垂目想了一想,开口问道:“这么晚?”
她轻轻歪头,“我的花灯呢?”
项桓唇边的筋肉犹豫般的动了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对不起,花灯昨天……被烧坏了,我也没时间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了。”
宛遥愣了一下,这时,临街的一户人家忽的将屋门的灯笼点上了,暗黄色的烛火蓦地把面前的少年照亮。
她才发现他的额角有块结痂的血痕,下巴横过一条口子,眼底一圈的青黑。
即便面容写满疲惫之色,然而年轻人还是一如既往眸如星光般看着她,带着些许期待,和些许不安。
“我把圆圆弄坏的发簪修了。”项桓终于迟疑着将紧握在手的点翠摊开,垂首解释,“那天说好要赔你一支的,一早就买好了,原本是打算等我受封当上将军之后再送你,没想到后来出了那些事……”
宛遥一言不发,只是瞧着他掌心里静静躺着的簪子。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但总觉得好像与上回看不太相同,几朵素雅的小花映衬着一张伤痕累累的手,翠羽碧波荡漾。
她不说话,项桓便更感到无所适从,他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我也不知道,这个能不能作数……”
他狠狠地揉了一下鼻子,“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你生日,我没有做好花灯,也还是要送东西给你的。至于要与不要……你高兴就行。”
过了很久很久,宛遥都未曾答复。
夜风拂面,他摊开的手掌中,那根簪子却迟迟没被拿走,项桓的心绪在这段流逝的时光里逐渐熬成了微凉的一块石头。
就在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粗粝的手腕忽被人轻柔的摁住。
一缕带有女孩子的温香和药草淡淡苦味的气息靠了过来。
身侧的姑娘借力踮起脚,柔软微热的唇瓣在他脸颊上极轻地亲了亲,随后又稍纵即逝地落回原地。
项桓稳如磐石的胳膊不经意地一颤,呆呆地望着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 不容易诶!!!我第一次两个主角这么晚才在一起!!
给自己撒撒花!
真是八百年没用过“亲了亲”这淡出鸟来的表达方式了!【果然很合适青梅竹马(泥垢
ww这次先么么哒的是遥妹耶!
[芊爷:哼,学我。]
【ps:翠鸟是保护动物,大家请不要学阿怼这种违法犯罪的行为(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