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1)

我家少年郎 赏饭罚饿 329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1章

陈文君睡得很香, 宛遥是特地等她入睡之后才端药进来的,做这种事到哪儿都需要隐蔽。医馆人来人往不方便, 院外也有被发现的危险, 即便如今在室内,也得防着她突然醒来。

宛遥在门边见得左右无人, 照例把碗放在桌上,取出小刀。

这柄是项桓另给她的, 说是刀刃削铁如泥, 不必如之前那把似的留下太森然的疤痕,就是锋利了点, 得小心些使。

腕上的伤还未愈合, 倒是不必使刀了, 她咬着牙崩开伤口, 怕浪费,仔细地将血灌入药碗之中,一滴不敢剩。

陈姑娘就快痊愈, 用药也不用那样猛,只需稍加些许就行。

然而还没等她收回手,耳畔冷不防听到一声轻响,好似有何物砸在了地上。

宛遥蓦地抬头。

门前躺着她的荷包, 目瞪口呆的小学徒正定定地看着这边, 像是灵魂出窍,随后又难以置信地扫向床上的陈文君,她的脸颊边还有桑葚状的紫斑未消褪。

宛遥从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明显地发觉了什么。

相安无事了那么久, 实没料到在此时会有人突然出现。

她向前走了一步,那小学徒就不自觉地往后退。

“不是的……”宛遥喃喃自语,她想解释些什么。

但在踏出第二步的时候,小学徒的眼神就变了,旋即猛地转身,拔腿飞快的跑出去。

“小然……小然……”

宛遥追到院外便停了下来,她感觉到自己手脚的冰凉,四肢疲软得根本不听使唤。

*

这件事造成的后果并不似山崩地裂的那样快,倒有些像潮水侵蚀岩石,是一点一点慢慢倒塌的。

医馆的小学徒第二天便跑来求她了,跪在院中不肯走。

“表小姐,求求你了,您救救我奶奶吧,她快七十的人了,真的经不起折腾。”

“表小姐……表小姐我知道您能帮我的!”

“您就发发善心吧……”

宛遥被他堵在门口,几乎挪不了步子,她颦眉苍白的摇头:“你求我也没有用。”

“我不会治这种病,你找错人了。”

“表小姐——”小学徒再次拦住她,噗通一声在她面前下跪,“我都看见了,您可以治的,宛大人不也是被您治好的么?”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放心,我发誓,决对不会说出去!”他信誓旦旦地比出三指来,然后又磕头。

“求您了,救我一次吧……”

宛遥忙往后退了一步,紧盯着他,手指却渐握成拳。

项桓凝视她神情里的挣扎,掌心包裹住她的拳头往后拉了拉,压低声音提醒:“不能再治了。”

“这就是个无底洞,你会死的!”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眉宇间拧着一股千头万绪的结。

这个时候,宛遥的身体其实已然大不如前,长时间的失血使得她体重急速减轻。项桓狠狠咬了咬牙,握枪挡在她对面,“干脆让我把他绑了,省得他张口胡言!”

“不要。”她立刻拽住他衣袖,生怕项桓一个箭步冲上去。

“你能绑他一时,又不能绑他一辈子。”宛遥疲惫地叹了口气,“是我疏忽大意了。”

她看向身前长跪不起的小学徒,一时也萌生出前途未卜的迷茫来,只能道:“算了,你明天过来取药吧。”

宛遥闭目深呼吸,继而眉头紧锁地折回院内。

背后的小学徒连声道谢,额头磕得砰砰作响。

项桓跟在她后面,经过那学徒时,趁宛遥不注意仍把枪锋递在了他脖颈下,低声威胁道:“要敢泄露半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陈文君同秦征正等在屋内,她的病已大好了,气色如常,看见宛遥过来却显得比之前还要发愁。

“对不起。”她担忧道,“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事情闹成这样,全是我们的不是。”宛遥摇头宽慰她:“没关系。”

她越客气,陈文君心中也就越内疚,然而如今的自己,夫家败落,娘家也不能回,实在无法为这个姑娘做些什么。

情急之下,只好拿肘子去碰了碰一旁站着的秦征:“你也说句话。”

他回过神来,看了陈文君一眼,于是很顺从地朝宛遥作揖:“秦征鲁莽之举,未承想后患无穷,姑娘若有吩咐,在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说完后自己又琢磨片刻,朝陈文君提议道:“不如,我去把那个人‘以绝后患’?”

“……不行!”

宛遥:“……”这个更厉害。

然而即便如此,情况却仍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消息不知是谁走漏的,自学徒离开后没几日,素未谋面的京城百姓就陆续上门求医,一窝蜂似的挤在药堂,连门槛也给踩坏了数个。

陈大夫被围在人群中,解释得口干舌燥却也无济于事。

“这都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

“诸位别听那些闲人信口开河,听我一言……诶,不要挤,不要挤……听我一言……”

医馆是不能再去了,只要答应救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全京城的患者这样多,就算将她榨干恐怕都不够。

宛家大小姐的血能抑制疫毒的消息,好似寒风过境,一夜之间吹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清早,坊门还没开,宛延刚走出去就被闻风而来的人瞬间堵在了当口。

“宛大人,请问大小姐在家么?我等有事相求。”

“宛大人,听说小姐真的能治好瘟疫,是真的吗?”

“宛大人,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他被逼得直往后退,连声解释:“误会,是误会。我女儿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治好这样的病。”

底下立时便听得反驳:“既然不能,那为何疫区里只有你们几个安然无恙的出来了?”

一语既出,四下全是此息彼伏的应和。

“这……”宛延哑口无话。

“是啊,明明有人还看见宛姑娘用自己的血救了梁家少夫人一命。”眼前的人们目光泛红,“谁的命不是命呢,既然能救梁少夫人,如何不能也施舍施舍我们!”

“我……”

“你要多少钱。”人群里有人大喊,“大人要多少钱,但凡我给得起,你出个价!”

伴随着这一句,喊声似乎降下去了,但又夹杂着许多语意不明的唏嘘。

宛延背脊布满冷汗,他被满城含血愤天的百姓吓住了,可他分明又无法让自己义正言辞地去斥责这些人,因为他们每一个的脸上都带着无尽的悲恸与憔悴,谁也不知晓那些面容背后埋葬着多少具尸首,才能让他们做出如此不顾一切的决定。

谁不想活下去?

谁都想活下去。

他只好匆匆掩上门,把所有的声音堵在门外。

早朝是没法去了,宛延连着几日告假在家,但流言声势不减,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好几位同僚曾悄悄找上他,奉上重金旁敲侧击。

事到如今,已无人有闲心去证实此事的真假,整整一个月,被瘟疫折磨的京城百姓几乎人人都绷着一根弦,行将崩溃。而在此时此刻,宛遥的存在无疑是一条难以抗拒的生路。

他们无一不认为,明明只需要半碗血的分量就足以救活一人,哪怕宛姑娘是个柔弱的女子,也不至于因此丢了性命。

宛家人就算不是见死不救,却也心如铁石,冷血无情。

满城风声鹤唳,宛府的大门从早到晚都是紧闭的,哪怕下人外出采买都是趁天将黑时,偷偷摸黑绕的后门。

哪怕宛延一口推拒了所有的人,仍有无数双眼睛蠢蠢欲动地盯着宛府。

家中的院落里偶尔会听到说话声,吃饭时墙头门后总异响不断,哪怕入夜宛夫人也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动静。

每日哭着求药的人声嘶力竭地在外叩门,看得出宛遥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点一点消瘦下去,她自打从医馆回来之后身体就一直很虚,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长久的不堪其扰让她的面色极为难看。

宛夫人怕影响她的情绪,勉强劝道:“实在吃不下,就回房休息吧。”

躺在床上时,宛遥看着雕花的架子一径出神。

辗转了许久好不容易萌生了睡意,迷迷糊糊之间她惊觉有人推开了门,蓦地睁眼翻身,卧房内立着一个形容憔悴的男子,一见她亮着刀子就扑了过来。

宛遥惊出了一身冷汗,全然不知此人是如何进屋的,她慌忙坐起身要躲,也就是在这刻,斜里刺出一柄银白如雪的长.枪,锋芒毕露,杀意尽显,回身一脚便将对方踢开数丈之外。

接到消息的宛延和宛夫人一路小跑。

正进院子,就见项桓拎着个来路不明的刀客往外走。

可费解的是,这两个人竟都不知道是怎么进的府!

眼看家中这一团的混乱,宛夫人终于落下泪来,上前把尚在怔愣的宛遥搂在怀中,“遥遥不怕,没事的没事的……”

她抚着女儿的头,却也忍不住失声说道:“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宛遥听着她在耳畔不断喃喃询问,心中同样带着不解,这个不解从那日在疫区起就一直伴随她。

她也想问,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自己的血能治这场瘟疫?又为什么偏偏是她而不是别人?

她难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不应该啊,不应该是这样啊……

究竟有哪里不对……

宛府的门极其少见的开了,里面跑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站在外探头探脑的人们手忙脚乱地接住他。

“砰”的一声轰鸣,一杆银枪笔直定在地上,好似平稳的大地也跟着在震颤,

“你们,再上前一步试试。”

视线中的少年冷厉而锐烈,一双狼眼森森然扫过众人的时候,在场的皆不自觉地往后避了一避。

“我不保证我枪不会见血!”

众人从他眼中看出了丝丝凌冽的寒意,知道这句话可能并不只是单纯的威胁。

而他说完,猛地转身,直接狠狠将虚掩着的门一脚踹开了,准备关门的两个家丁明显在方才那一瞬愣住,连宛延自己也是满目惊愕。

项桓持枪站在大门前,冷然道:“就这么开着!”

他环顾四周,唇角的肌肉紧绷,“我看有谁敢上来!”

说完,另换了一只手握枪,直接盘膝就地坐下了。银芒闪烁的雪牙横在门扉之中,仿佛一道锐不可当的屏障。

宛延怔怔地瞧着少年冷傲的背影,有好一会儿茫然无措。

这是他头一次隐约感觉到,记忆中那个永远抱着一柄高出自己半个身子的长.枪,一脸倔强的男孩有些不太一样了。

夜里,宵禁的更鼓敲击在空荡宁静的街道上。

宛遥顶着高烧,披衣悄然摸到正院的回廊边,她借朱红的木柱倚靠身体。

初秋的明月大得像是能看清上面的琼楼玉宇,又分外的清冷幽寒。

月光下的少年正安静地昂首仰望星空,怀中的雪牙枪与他有共鸣似的,连光芒都比往日柔和了不少。

宛遥忽然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救陈文君乃是因为不忍,心中尚存着一丝善念,但长安有千千万万的人,一旦他们全都找了上门,她却也还是如此的畏惧死亡。

果然,不是谁都有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大慈大悲。

或许从一开始,她不该救陈文君的,但事实上倘若历史重来,秦征再求她,她也不一定真能狠下心。

人心有太多犹豫了。

善也是错的,恶也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