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顾歧似乎有点不认识这个词了:“蕙质兰心?”他努力的体会了一下,将男主人给他倒的茶递到唇边,那茶是次等的普洱,顾歧垂眸扫了一眼,还是将茶放下了,慢吞吞道:“我们俩看起来像是——夫妻?”
“不是吗?”男主人诧异道,他一撑桌案喊道:“婆娘,再收拾间屋子出来,他们俩不是——”
“哎不用麻烦。”顾歧起身打断了他的话,他意味不明的用扇子敲了一下额头,转身道:“我去看看他们好了没有。”
刚走两步,隔着门传出苏敛的吼声:“我洗澡了你给我站远点!”
顾歧:“......”
顾七殿下脸上的杀气呼之欲出。
男主人嗅着味儿不对,忙上来的打圆场,嘿嘿嘿笑道:“公子你也甭跟女人生气,他们就喜欢闹小情绪,媳妇儿娶回来不就拿来宠的嘛!你今天跟她认真置气,明儿个她就让你睡冷炕头!”
“她敢!”顾歧咬牙切齿。
“来来喝杯茶消消气。”男主人笑道。
顾歧果真是气昏头了,竟然将那杯平时避如蛇蝎的陈茶一饮而尽,男主人道:“公子贵姓?”
“姓顾。”
“好姓氏,顾姓是皇姓啊!”男主人丝毫未觉,侃侃道:“顾公子一表人才,不知——”
男主人絮絮叨叨,热情不减,居然是个话匣子,顾歧却并没有要与他聊下去的意思,他敷衍的勾了一下唇角,从袖子里排出银锭子,便起身去敲门了。
他面子上不耐烦,敲门却还是克制而轻柔,不一会儿门开了,那妇人笑道:“褥子都铺好了,待会儿给你们热点饭菜来,公子进去吧。”
顾歧愣了愣,与那妇人擦肩而过,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但他还是迈腿进去了,简陋的居室不大,摆了衣柜床铺更显拥挤,好心的女主人还特意在角落里放了一面铜镜,苏敛正坐在镜子前头梳头发。她穿着女主人的衣裳,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偏大的戏服似的,松松散散,湿漉漉的头发如瀑布般直垂到腰际,衬的背影秀雅玲珑,顾歧有点纳闷的想,头发这么多,她每次到底是怎么三下五除二的盘起来的?
苏敛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费解的事,抬手就开始挠头,梳顺畅的头发很快就被挠飞起一大片,顾歧嘴角抽搐了一下,看不下去了,阔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回头挠秃了。”他口气责备:“有事就说,怎么还学会跟自己过不去了?”
苏敛扭过头,吊着眼睛看他,瞳光有点狡猾,又有点心虚。
“这是你让我说的。”她重新确认了一遍。
“你说不说?”
“说说说。”苏敛摇头晃脑:“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把你的外衣扔路边上了.......”
顾歧:“......”
女主人送了饭菜进来,隐约觉得屋里气氛沉重,识趣儿的退出去。顾歧像个监军似的盯着苏敛吃完饭,然后铁青着脸色拎着她出门,上街上找那件被遗弃的罩衫。
罩衫很值钱这件事立刻得到了验证,因为找不到了。
顾歧隐隐含怒:“苏敛,你不打算——”
“好大的月亮啊!”苏敛忽然振臂大呼。
“你不要给我调转话题!”顾歧怒道,他提扇刚要敲到苏敛头顶,苏敛已经呲溜一下跑了出去,她跑到房屋稀疏处,仰头眺望着银盘似的皓月,望着望着,她觉得眼睛有点酸胀。
“詹平在海上,应该跟我看着一样的月亮吧......”她喃喃道:“不,他看的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顾歧朝天翻目,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算是对那件春水东流不复返的衣裳表示哀悼,忽然,他眸光一闪,看见一个人。
秦韫与敲梆的老头并肩而走,两厢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中秋节不团圆还要在街头游荡的除了他们俩也没谁了,结伴走了一路,在拐角处告别后,转眼就看见了苏敛。
无巧不成书,这是缘分吗?
秦韫心底浮上来这几个字,暖洋洋的,腿却已经抢先一步迈出去。
“苏大夫。”他喊道:“又见面了。”
苏敛一愣,转过面向来,她眨巴眨巴眼,神思飞转,微有恍然:“是你啊。”顿了顿她警惕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苏?”
秦韫有些尴尬,不好意思说着意打听过,不过其实以杏林堂在街坊里的名声,要打听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挠了挠后脑勺道:“这不重要吧,你若觉得不公平,我告诉你我叫什么就是了,我叫秦韫。”
苏敛似乎此刻并不想追究,她打量了一番秦韫的模样,问道:“你不回家么?”
她的敌意远没有前几次强烈,秦韫微微松了口气,拍了拍腰间佩刀:“轮到我执勤,这不是在巡街么?”
“那你也怪倒霉的。”苏敛扭过脸去略带惋惜道:“大家都团圆,一个人在街上吹冷风。”
“嘿。”秦韫笑了起来:“我孤家寡人的,也没处团圆,巡巡街还比一个人待在巡捕房里充实。”默了半刻,他耳根有点红,轻声道:“你呢?”
“我什么?”苏敛道:“如你所见,变成丧家之犬了。”她歪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撇嘴道:“我要真和慕容家有关系,也不会变得无家可归,你说是吧?秦捕快。”
她委实还记着仇,秦韫眼底闪过痛惜愧疚之色,低声道:“对不住,上次在百歌楼,我实在弄不清状况,便没有出手搭救。”
苏敛敷衍的摆摆手:“算了,过去的事无需提,祝你中秋快乐,飞黄腾达,没什么事我走了。”她旋身。
“苏大夫!”秦韫忽然喊道,他伸手搭上苏敛的肩,凝眸道:“更深露重,夜行危险,你若是一个人,不如——”
“你哪只眼睛看到她是一个人?”一人凉飕飕的打断了他的话,折扇合拢,带着风劈下来,硬生生将秦韫隔开,顾歧一边嘴角上挑,却半点笑意也无,眼神光冷的像是能飞出冰凌。
“秦捕快。”他顷刻间像是变回了顾歧该有的样子,似笑非笑道:“你有跟她闲聊的功夫一条街都巡完了,更深露重,还是赶紧去巡捕房睡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好友 顾·战斗机·护食·歧上线。
秦韫:......好像被针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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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韫茫然的眨了眨眼:“阁下是?”
顾歧哼了一声, 昂起下颌, 满脸倨傲的写着“你不配知道”, 秦韫看了他片刻无果,只能寄希望于苏敛:“苏大夫, 这位......是你的朋友?”
苏敛嗤笑:“你问他啊!”
这两人之间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氛围, 说暧昧又好像剑拔弩张, 说敌对吧却又仿佛很亲密,秦韫犹豫再三, 决定不去触这位玉面公子的霉头, 偏也够不着苏敛, 只能微微拔高了音调道:“苏大夫, 过了今天我就不当捕快了,支会你一声。”
“为什么?”苏敛微微一怔, 忍不住回头, 对上了秦韫发亮的眼睛。
“衙司勾结,不能上行下效, 秦某不能为民做主,是为渎职,秦某惭愧,所以......”
“你打算另谋高就?”
“恩。”秦韫郑重的点了点头。
苏敛咬唇, 她忍不住想,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
那天秦韫也并非是全然见死不救,也许有苦衷呢?她心里过不去的坎稍稍平复了些,浅笑道:“也罢, 那祝你好运。”
秦韫含笑道:“那有缘再会,苏敛。”
他说完这些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埋藏已久心愿,满足的微笑着离去。
苏敛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正冥想着,耳畔猛地传出一声极是煞风景的冷笑。
“自古修身齐家治国有序,家不平何以平天下。”顾歧用扇子敲着手肘,充满了讥诮:“捕快都当不好给他个元帅他就能当好了?做梦也不是这么做的。”
苏敛瞪眼:“有志向总比没志向好,我就觉得秦捕快是个能成大器的。”
顾歧斜眼:“所谓井底之蛙所见略同。”
苏敛:“.......”
顾歧提了个扇子对着虚空的巷子尽头指指点点,像是在戳并不存在的秦韫的脊梁骨:“巡街就巡街,聊天,哪有半点捕快的样子?”
苏敛:“有啊,他可比你像捕快。”
顾歧挑眉看她,眉峰之间缭绕着一股浓郁的煞气,苏敛视而不见,捏着下巴道:“其实还有一点,我和他的看法不谋而合。”
“......哦?”顾歧幽幽的出声。
“任人宰割是因为我们活在最底层,无权无势。”苏敛道:“当权者动一动手指,老百姓便天翻地覆了,若想不被波及——不,一定会被波及,但是至少该有还手之力,就得往上爬,顾歧。”她坚定道:“你带我进宫吧!”
顾歧:“你脑子坏掉啦!”
“你又骂我!”苏敛跺脚道:“你做什么老骂我!”
“宫也是你想进就能进的?”顾歧毫不留情道:“知道宫里都是什么人吗?”
“知道,你这样的咯!”
“......”顾歧狠狠一拂袖转身:“对牛弹琴。”
“你才对牛弹琴呢!”苏敛追着他大声道,想了想这句话有问题,改口道:“不对,你才是牛!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啊喂!”
两个人一前一后追跑进屋,男女主人也收整完准备休息,有些纳闷的望着他们俩,似乎正纠结着要不要锁门,顾歧犹豫了一下,道一声“不出来了”,就抓着苏敛的手拽进居室,反锁上门。
苏敛像个尾巴似的围着顾歧转,顾歧洗了把脸,尖尖的下巴颏上尚有水滴落,一抬头看见苏敛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忍不住道:“你做什么?”
“嘿。”苏敛谄媚的递上一块干净帕子:“七殿下,您擦擦脸。”
“......”顾歧一脸狐疑的接过,揩了把脸道:“你......”
“您引荐我一下呗!”苏敛说:“我又能吃苦,又能干。”
敢情她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顾歧将帕子丢还给她,冷冷道:“宫里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宫女,一种是妃嫔,前者命如草芥,后者——”他话锋一转,轻轻叹息:“如烟花,盛极一时,最后也免不了凋零的命运......”他眉峰蹙起,刹住话头,给了一句精辟的总结:“总之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像你这种小家雀还是不要去作死了。”
“宫里没有女官吗?”苏敛追问道:“我朝没有封建保守到那个地步吧?”
这倒没有,顾歧想,周朝之所以欣欣向荣,与其观念开放有很大的关系,要不然也不会让洋人在周朝境内自由行动这么久,好像各行各业也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女人如何如何。
只是......
“没有。”顾歧斩钉截铁的说:“你死心吧。”
苏敛的嘴角瞬间垮下去。
“你若真觉得自己无处安放,我可以给你寻个安身之处。”顾歧说:“出了长安城,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也不会像这次,被轻易波及。”
苏敛大怒:“我被害成这样,无所作为还要躲到乡野里去?凭什么啊?”她越说越气,柳眉倒立:“还有没有天理了!我不出长安城,死都不会出!”
“随便你。”顾歧轻描淡写:“总之宫,我是不会让你进的。”
苏敛登时气结,一咕噜滚上床,抱着被子往里一缩。顾歧将脸擦干,微有倦色,坐床沿脱靴,背后被苏敛狠狠踹了一脚,被踹的整个人前倾。
“你!”顾七殿下难以置信的回头。
“男女大防!”苏敛一字一句的说,把被子团的像个盾牌,拒人于千里之外,满脸写着“打击报复”。
顾歧深呼吸,微笑着原句奉还:“你在我心里没有性别,少给我来这套,进去点!”
他强行坐上床,抬手摸到被子一隅,刚要拉扯就被苏敛劈手夺回,苏大夫抱着个比人还大的棉被团蜗居床头,凛然散发出一种“将军守城门,君子死社稷”的风骨:“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给你被子!”
“你说不给,就不给了?”
“我会死守阵地的!”
顾歧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轻蔑中带着一丝怜悯,已经不再带有愤怒了,他漠然道:“托你的福,我终于发现,死守阵地的死和死皮赖脸的死居然是同一个字。”说完,他伸手,坚定不移的抓住苏大夫屁股下面压着的被角,不容置喙的抽了回来。
左支右绌的苏大夫竟然被被子拖曳着一滑,顷刻间全盘崩坏的躺倒在床上。
顾歧将被子往肩头一裹,翻身背对着她,吹熄了桌子上的灯烛,毫不留情道:“睡觉。”
黑暗中,有人悄咪咪的用手指戳他后腰,又痒又酸,顾歧额角青筋跳动,反手摸过去,制住苏大夫的爪子。
“你又搞什么?”他不耐烦的翻过身去,黑暗中看不见少女的脸,只能依稀感觉到轻柔的呼吸羽毛一样鼻尖,下颌,带着一缕少女独有的芬芳,像是草木,却又好似在药罐子里浸泡的久了,有些清苦的尾香。
顾歧的心跳骤然间漏了一拍。
然后她听到苏大夫生无可恋的声音:“你压着我头发了........”
***
一觉天亮,伴随着清脆打响的鸡鸣,顾歧眼下一片青黑的起了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郑重其事的对苏敛说:“你知道吗?我昨夜惊醒多次,每次都依稀觉得自己在跟一个水草精睡了同一张床。”顿了顿,他皮笑肉不笑的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开始钦佩以后娶你的男人了,那一定是一个阅尽千帆的勇者。”
苏敛其实睡得还行,全然不知道顾歧昨晚经历了什么,她精神抖擞的跳下床,麻利的去帮酒坊老板娘打下手,老板娘乐得清闲又肯教,很快就学了个七七八八,闲下来又教老板娘的小儿子认字。她拒绝了老板娘发工钱的好意,只求管个食宿,也算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虽然她提出这样一个要求的时候,酒坊夫妇看顾岐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鄙夷,约莫是迫于顾歧金钱以及态度的施压,酒坊夫妇愣是没敢多问。
顾歧对于苏敛的生存技能又多了一点更深层次的了解,苏大夫对于自己能很快在长安城找到立足之地骄傲非常,屡次在顾歧面前耀武扬威,身后看不见的尾巴拼命的摇。
“看吧,早说我饿不死了。”苏敛得意洋洋。
“祸害遗千年。”顾歧面无表情的说。
苏敛:“......”
不过看到她一派活络,应该是从家人离别的阴影里走出来了,能在酒坊里扎根想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动进宫的念头,顾歧放下心来,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中秋夜宴缺席,不知宫里那些不省油的灯又会整出什么样的事端。
***
含凉殿内,顾盈一手托腮,膝上摊着本古书,独坐细读,秋风送爽,含凉殿宁静悠远,偶有梧桐的金色叶子被风吹得越墙而入,轻飘飘落在顾盈的脚边和书页上。
顾盈目不转睛,一行一行的看下去,自阮妃薨逝后,他历经人生极致的悲恸,而后却好似涅槃重生,灵魂经烈火灼烤,将无谓的悲喜惧怕融化蒸干,留下一颗金刚石般的内心,精悍而剔透,一直一直沉下去。
海底沉石,堪定乾坤。
忽然,殿外有人急匆匆跑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口中忙不迭唤道:“五殿下!不好了!”
“明川?”顾盈微微探头,他将书合拢,平放在膝头,转动轮椅过去轻声道:“怎么了?有话慢慢说。”
“白郡主。”明川上气不接下气道:“奴才方才经过靛芳阁,看见白郡主跟锦贵人......不对,现在是锦嫔娘娘了,她们俩吵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爆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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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楚?”顾盈声调微扬:“她能和锦贵人有什么过节?”
“奴才也没听清, 好像是说白郡主冲撞了锦贵人, 动了胎气。”明川道:“义勇公如今不在, 奴才也不能直接去找皇上,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 只能来找您了!”
明川不能去找皇帝是有原因的, 顾盈秀眉轩起, 这位锦贵人如今有着近三个月的身孕,却留了个心眼瞒得密不透风, 约莫是想等到月份再大些安全了再禀告皇帝。好巧不巧, 前阵子顾盈受伤服药, 太医院一味旱莲草库存见底, 又正撞上靛芳阁的宫女去领坐胎药,便和含凉殿的宫人争执起来, 争执过程中那宫女儿说漏了嘴, 倒叫顾盈知晓了此事。
顾盈的性子和煦,宫中人皆知, 并不在旱莲草上多加追责,大大方方让给了靛芳阁,只是顾盈独独也留了一个心眼。中秋夜宴时,顾歧擅自离宫, 荣王有意借题发挥一番, 顾盈便顺水推舟将锦贵人有孕一事捅出去。皇帝未曾想老来还能得子,喜出望外,连忙唤了太医院联合诊脉, 喜讯传开后又是上下封赏,惹的阖宫震动,真是半分心思也不能余给荣王了。
锦贵人阴错阳差的变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封了嫔位不说,还将整个靛芳阁赐给她一人独居,风光无限。
可白子楚是义勇公家的贵女,在宫中就算是皇后见面也得礼貌招呼,谁会那般没有眼力见的去招惹呢?
顾盈沉吟道:“锦嫔母家何处?”
“回五殿下。”明川道:“锦嫔的父亲是济川县令。”
顾盈有些咋舌,他想过这女子家中或许不是达官显贵,却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微末的官品,明川看穿了他的讶异,连忙道:“济川虽是个小地方,可土地丰沃堪比南国,每年上供银税在各地排下来都能排到上三游的水平,想来济川的县令爷选秀时没少下血本。”
麻雀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人会变得矜傲跋扈仿佛也就不是那么不能理解的了,再加上见识短浅,想必对义勇公祖上事迹也鲜有耳闻,顾盈眸色一沉,转动轮椅道:“走,咱们去看看。”
明川原本还担心顾盈会不会明哲保身见死不救,这会儿喜出望外,忙不迭的追随了出去。
靛芳阁离的不算远,顾盈行了一段路,便依稀听见女子叫骂吵闹,花团锦簇的朱墙碧瓦之下,一娇艳年轻的宫妃坐在石凳上,斜倚在桌缘,一手捂着肚子,精画的柳眉绞绕成一团,她面色痛苦,另一手却拨开宫女的搀扶,颤巍巍指着前方昂首站立的少女道:“你!本宫的龙胎若有个好歹,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她倒吸一口凉气,似乎是痛极,捂着小腹弯下腰去。
白子楚在原地被她指着鼻子骂了好一会儿,她原是觉得不可理喻,可看着锦嫔这模样又有些担心,忍不住道:“你都这般模样了,倒是先去请太医啊!”
锦嫔身畔的大宫女左看看右看看,有些动摇,正准备走,却被锦嫔一下子摁住。
“不准走!给本宫看住她!”锦嫔尖锐的叫道:“你们少一只眼睛看她,她就会溜之大吉!到时候本宫找谁算账去!啊......”她情绪激动,面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白子楚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像是踩着阴沟里的烂泥一般被缠着挣不脱,只能无可奈何的看天,忽的听殿外传来吆喝:“五殿下到!”
顾盈转动轮椅徐徐入院,明川替他撩开一角遮挡的树枝,两个人轻简阵仗,却像一根利剑劈开了靛芳阁离的乌烟瘴气。
锦嫔扬起略略汗湿的下颌,认出了来人,便是那日让她旱莲草的五皇子顾盈,她一时不好发作,只低声道:“五殿下,本宫身子不适,便不起身了。”
“锦嫔娘娘客气。”顾盈浅声道,他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白子楚,又看了一圈靛芳阁济济一堂的宫人,蓦地一拍轮椅的扶手喝道:“锦嫔娘娘身怀龙嗣,何等贵重,如今身体欠安,你们一个个不请太医还杵在这里,是嫌脑袋搁在脖子上太沉了吗?”
他平日温和不常与人生气,这会儿稍稍动怒,威慑毕现,几个宫人踩着他的音尾就要冲出去,偏生锦嫔这时候竟还有力气去阻拦:“不准走!”
“五殿下!”她一张芙蓉秀面扭曲道:“非是本宫不肯请太医,实在是这妮子狡猾,一不留神让她跑了,本宫是没精气神再追,到时候本宫的苦楚上哪儿说道去?”
“锦嫔娘娘,您怀的是父皇的骨肉,也是顾盈的幼弟。”顾盈诚恳道:“顾盈不得不为龙胎考量,不过也请锦嫔娘娘放心,我在此处瞧着,白郡主不敢轻易落跑。”
白子楚浑身一僵,愕然望向顾盈的侧脸,她眼神中闪烁着难以置信,虽握拳强作镇定,可颤抖的眼睫已经暴露了她的惶然,顾盈却不看她,抬了抬下颌:“你们谁去请太医?”
锦嫔口风松动,手也不着痕迹的缩回,她身边一个宫女立刻奔将出去,与明川擦肩而过。
“锦嫔娘娘脸色不好,不若先回屋里歇息。”顾盈道,他话未说完,锦嫔却像个斗鸡似的尖锐道:“不!本宫要在这里盯着她!若非她撞本宫,本宫怎会受如此苦楚!若是龙胎有异,也都是她的错!”
仿佛是怕顾盈不信,锦嫔提着半口气又咄咄逼人道:“本宫如往常一样,好好的走在御花园的鹅卵石路上,这妮子行为越矩,又跑又跳,本宫的脚本就肿,走路吃力不稳,她偏生还上来撞本宫,本宫要她扶一扶,她却仗着有些功夫傍身,掉头就跑,本宫命人追了好久,劳动了侍卫才将她追回来!本宫孕中多思又体虚,哪能禁得起这样的折腾!本宫看她分明就是刻意的!决计不能让她逃脱罪责!五殿下若是不信,靛芳阁的宫女太监,还有这附近的侍卫,统统可以作证,五殿下大可以派人去问。”
这宫中女人谁不是为了护着来之不易的龙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锦嫔宁愿身体受损也要死咬住白子楚不放,这未免也太荒唐了,顾盈的心却微微下沉,坠的令他呼吸也凝滞,许久,他听到白子楚开口,一字一句极是利落,清晰。
“锦嫔娘娘,好心当做驴肝肺,我白子楚今日算是见识到了。”白子楚说,她眼眶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风中站的久了,干涩微红:“这宫里的人情世故,我也领教的清楚,难怪我爷爷宁可在战场吃沙子也不肯入朝堂为官。”她顿了顿,隐含决绝,低声道:“今日子楚百口莫辩,锦嫔娘娘和五殿下若真要罚,子楚认了,可自此子楚不会再踏进宫中一步。”她目光盈盈闪动,落在顾盈的脸上,如同碎败的琉璃。
顾盈垂下眼帘,他手指细细摩挲着膝上的折枝花绒毯,眼神如深海一汪不可见底的水,晦暗,凝重。
便在这时,太医赶到了。
来人是个模样看起来不老却头发灰白的太医,姓张,少白头让他比寻常人多了几分沧桑和阴郁,熟门熟路的往靛芳阁的地上一跪,经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一番,锦嫔终于肯进殿去接受诊治,只是临进殿前也不忘回头剜一眼白子楚,命人看着她。
院中少倾就剩下顾盈与白子楚两人,白子楚嘴唇翕动,欲言又止,顾盈却没有要听她说话的意思,转动轮椅往殿门前去,似乎对锦嫔颇为关切,白子楚的眼神瞬间黯淡,她轻轻的咬住了唇瓣。
许久,张太医出来了,对顾盈行跪拜礼,后道:“五殿下。”
“锦嫔娘娘如何?”
张太医小心翼翼道:“五殿下,龙胎兹事体大,要不要请皇上一同来......”
“明川公公方才已经去请过了,父皇正议事,一时半会儿不得空,张太医,先与我说说也无妨。”顾盈道。
顾盈在宫中与世无争到有些软弱似乎已经成为了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张太医未做他想,娓娓道:“锦嫔娘娘的胎一直是微臣照看的,先前一直稳妥,可方才微臣把脉,胎像稳固大不如前,依稀有滑胎的征兆,微臣即刻去给娘娘开安胎药,定时服下,近日切忌多动,切忌受惊,多加休息才是。”
“你说锦嫔娘娘的胎先前一直稳妥?”顾盈的眼角细微的收缩了一下,不动声色。
“是的。”张太医有意识的避开了顾盈的注视:“娘娘体质本就虚寒,又受了惊吓和碰撞,这才会有下红滑胎的征兆,娘娘如今尊贵非常,这样的事可万万不能再发生了。”
“有张太医圣手,保住了便是好的。”顾盈微微笑道:“我会与父皇说,让父皇好好的奖赏张太医。”
“微臣惶恐。”张太医头更低了,脸上却掩饰不住欣喜,口中道:“都是微臣分内之事,怎敢讨赏。”
顾盈双手交叠搁在膝上,抬眸眺望着天际散落的秋云,漫不经心道:“锦嫔娘娘日日走御花园的鹅卵石子路,张太医还能将锦嫔娘娘的龙胎看护的稳妥,岂非是织天圣手之术?不叫父皇知晓,实在是埋没了。”
他此话一出,张太医的脸色登时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子楚:锦嫔碰瓷我,顾盈哥哥不向着我,委屈,想哭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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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微臣.......”他张口结舌, 冷汗湿透重衣, 顾盈却迟迟不说话, 甚至看也没看他,这样的静默僵持将时间无限的拉长, 张太医如被蚁噬脊梁, 几乎要跪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盈才有所反应, 他低下头, 微微前倾身体, 伸手托住了张太医的下巴。
“你运气不错。”他淡淡的说:“锦嫔娘娘的龙胎还保得住, 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 去应付锦嫔娘娘,二, 去应付皇上。”他又突然撤了手,坐直了身体道:“应付哪个比较讨巧,张太医,你是个聪明人, 不用我多说吧。”
张太医浑身打抖, 他顾不上擦汗,在坚硬的地砖上用力磕了一个头道:“微臣明白,微臣这就去与锦嫔娘娘说清楚!”
顾盈颔首算是应允, 他神色如常,转而转动轮椅,途径白子楚时,他手上一松,停泊片刻,轻声道:“走吧。”
白子楚微微一怔,再看顾盈已经慢慢地行至远处,她犹豫了一瞬,提着裙摆追上。
“顾——”她在下唇上留下一排克制的齿痕,艰难的改口道:“五殿下!”
“今日当真不是我的过错。”她再怎样做心里建设也按捺不住,急急的解释:“我早上去跟皇上请了安,回来的途中就看见锦嫔娘娘坐在御花园里,好像许多人都扶不起来似的,我就上前去扶她了,我抓住她的手她忽然要咬我,我吓了一跳,手一松她就又摔了,然后......然后她就跟疯了一样的给我泼脏水,说我吓唬她推搡她,残害龙裔。”
“然后你就跑了?”顾盈想了想那画面,竟觉得有些好笑。
“对,对嘛。”白子楚红了脸颊,赧然的束起几根手指:“我也没怎么.....就爬了两个假山......然后跳了三个小水潭。”
顾盈对着她认真摆出的“二”和“三”,“噗嗤”一声绷不住的大笑起来,他笑的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道:“你真不愧是义勇公家的女儿。”
“你就笑话我吧。”白子楚抿着嘴唇轻声道:“起初我还以为你不帮我,专程是来看我笑话的。”
顾盈眼角上扬,含笑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其实是来帮你的呢?”
“在你骗张太医说明川去请过皇上的时候。”白子楚认真的说。
顾盈莞尔,他转过头平视前方,目光渺远,边徐徐前行边道:“这一次我能帮你解围,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所以你方才说的话自己要牢记。”
“什么话?”白子楚想了想,茫然道:“是关于不再进宫的话么?”
“恩。”
“我说那些是因为——”
赌气啊。
“义勇公走了,留你一个姑娘家在宫里委实不方便。”顾盈道:“后宫女人多,纷争也多,你知道为什么今日锦嫔要为难你么?”
白子楚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未嫁之女,又时常与我父皇来往。”顾盈点到为止。
“可我只把皇上当长辈啊!”白子楚瞪大了眼惊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顾盈道:“宫里人的思想就可以龌龊到如斯地步,我猜锦嫔胎像不稳早有时日,中秋夜宴之后她又有落红征兆,因而杞人忧天,以为这一胎要不保,偏又撞上你从我父皇处来,更是愤懑不平,便上演了这样一出好戏。如此损人不利己,也难为她能想的出来。”
白子楚惊得合不拢嘴,许久她才稍稍从震惊之中抽回些许神志,张口结舌找不着形容词,喃喃道:“她简直是疯了吧!”
顾盈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二人行至含凉殿外,不约而同的停下,顾盈道:“我腿脚不便,不能相送,就到这里吧。”
“我......”白子楚低下头,无措的摆弄着垂下来的丝绦,片刻前撂下豪言壮语的坚定决绝消弭殆尽,只剩下小女儿情态,又是委屈又是不甘:“我为什么逗留在宫里不走,你当真不知道吗?”
顾盈眯起双目,眉峰收拢。
“顾盈哥哥。”白子楚霍然抬头,她深深地呼吸,胸膛起伏,字字珠玑道:“我还是想叫你顾盈哥哥。”
顾盈没说话。
白子楚却像是放弃了某种矜持挣扎般,竹筒倒豆子似的倾囊而出:“我爷爷六十大寿时,你第一次来白府做客,当时有人送给我爷爷一套完整的黄石兵书,你还记得吗?”
顾盈的瞳孔里划过一缕诧异,裹挟着茫然。——他好像,有些印象。
义勇公六十大寿那一日,朝中各方官员进宝祝寿。
当时民间流传着一位单名为“缺”的墨法大家,笔走龙蛇,行文淋漓畅快,专门拓印修复各地残破不缺的碑文古书,一则作品出便被人争抢,炒至高价,可谓是炙手可热,而这位缺公从未露面,像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这份神秘感更是受人追捧,盛极一时。
而黄石兵书则是一部失传已久的孤本,是前朝兵家大成之合集,缺公似乎花了不少的功夫才做成了完整的一部,仅此一部,流落不知何方,有人明察暗访,又高价拍下,作为寿礼进献给义勇公。
义勇公爱不释手,等不及的要在宴席未开时就翻页赏看,谁拦都拦不住。
就在此时,他被一个少年喝止。
“义勇公且慢!”
小白子楚那时还是垂髫之岁,粉雕玉镯一团,拽着爷爷的衣角不放,却被这疏朗一声吸引去了目光。
少年身量不高,清瘦,却明眸皓齿,形容俊秀,他上前拱手,说话明晰而有力:“义勇公,这本黄石兵书是假的,有人送一本假的兵书给您,讨您欢喜却又不讨封赏,怕是意谋不轨。”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说纷纭中,那少年清癯的身形竟有着山一般的巍峨妥当,他转身,毫不畏惧的与那送礼者对视。
“我花了四千两才买到手的,你凭什么说这黄石兵书是假的!”那人面红脖子粗的申斥道,他被同伴戳了一下腰眼,仍然不服输的辩解:“就,就算你是五殿下,也不能含血喷人吧!”
“为什么?”顾盈平静道:“因为真的黄石孤本根本就没有流传出去,在民间看及触及,自然都是假的。”他转身,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真正的黄石兵书是写在竹简上的,仅此一份,有道是报刀赠英雄,顾盈将此兵书赠给义勇公,祝义勇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义勇公颇为触动,他慢慢的展开那微微泛黄的竹简,目光拂过一列列精致的蝇头小楷,在行文末尾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落款——缺。
月有盈缺,有盈方有缺。
小小的文字游戏令义勇公开怀不已,朗声大笑:“好一个才情纵横的五殿下。”说罢,他将那本伪册递给副将,口吻肃然:“拿去查。”
送礼的人看形势不对,掉头便要逃,他疯狗一样在人群中乱冲乱闯,好不容易破出重围,却被门前的一个半大的小姑娘拦住了去路。
“滚开!”那人凶神恶煞的吼道。
穿着花裙子小白子楚背着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回看他,然后——一个堂扫腿。
......
那本伪册很快就经过了查验,书角上被涂了鸩毒,义勇公武将出身,喜欢捻着唾沫星子翻书页,又钟情兵书兵法,这一招算是专门为义勇公量身定制。
若不是顾盈及时出现,红事怕是要变白事了。
众人庆幸有余,不忘震惊——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怎能写出那样潇洒自如的墨宝?
偏也是那时,成天被带上校场舞刀弄枪的小白子楚,对那个斯文俊秀的天家少年产生了旖旎之思,多年不曾褪色,持续至今。她没有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单纯只是想要再见他一面,却不曾想再见面时,那个能够潇洒跨入白府的英姿少年已经坐在了枯槁的轮椅上,一度清亮有神的瞳孔也失去了光彩。
白子楚的剖白淋漓尽致,她看着顾盈错愕的脸,低声道:“顾盈哥哥,你在我心里,像是高天之月,从来不能被任何人取代。”
“高天之月?”顾盈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闪过一丝落寞,他自嘲似的往轮椅背上一靠,摇头道:“子楚,你太天真了。”他拍了拍膝头:“我半身残疾,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我不要什么承诺,我只想待在你身边——”白子楚急道:“顾盈哥哥,我想当你的左膀右臂,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
“子楚。”顾盈放缓了语调,轻声道:“你知道吗?人是会变的。”
白子楚不解的回望。
“你也许从前真的喜欢顾盈,你从前喜欢的顾盈也勉强可被比作高天之月。”顾盈说:“可如今的顾盈随波逐流,配不上你的喜欢。”他吸了一口气道:“你知道锦嫔中秋夜宴那日为什么会落红吗?”
“为什么?”
“因为我让人在她的吃食里加了大量的海蟹肉。”顾盈说:“海蟹性凉,女子体弱,两厢结合,会腹泻,会下红,搞不好会滑胎也说不定,可我管不了那么多。”
迎着白子楚惊异的目光,顾盈散漫笑道:“所以,你确定还要喜欢现在的顾盈吗?”
作者有话要说: 锦嫔毫无技术含量的碰瓷被扼杀在摇篮里。
黑化的五殿下跟老七比起来,不遑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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