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长信灯
陈宗这日给皇后请脉的时候,身上有一种淡香的药味儿,钟离尔嗅觉敏感,暗自便留了个心,眼前人似是神情专注于脉象,她便不经意出声道,“本宫听闻东厂提督昨日遭人暗害,不知伤势如何了?”
陈宗收整药箱的手一抖,银针掉落了一地,阿喜会意皇后的心思,故意制造混乱,忙吩咐着殿内众人道,“还都愣着做什么,快帮陈太医仔细收拾起来,若是落了一根针在地上,回头伤着了娘娘,这屋里的人都得掉脑袋!”
皇后冷眼看着陈太医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更是肯定其中有诈,只不清楚究竟如何,便拿了帕子掩了掩口鼻,轻咳一声道,“人多搅得本宫心神不宁的,也罢了,陈太医先回去罢,厂臣也算是替本宫当着差的,务必替本宫多送去些养伤的上好草药。”
陈宗忙拿着箱子起身给皇后行礼,只垂首诺诺称是,瞧见皇后挥手,便快步退出了坤宁宫。
皇后瞧了阿喜清欢一眼,清欢谨慎犹豫道,“娘娘,这几日可要谢绝妃嫔往来?”
她阖了阖眼,一室寂静中,清欢听皇后哑声道,“不必。”
和嫔踏入皇后宫殿的时辰,阿喜正扶着皇后小心翼翼散步,乔氏进门褪了披风,一股冷香扑面而来,阿喜下意识握住了皇后的手,钟离尔瞧了阿喜一眼,拍了拍她的手,阿喜便悄无声息往太医院去了。
清欢扶着皇后缓缓落座,钟离尔方瞧着下首卑躬屈膝的女子清浅一笑,“大冷的天,难为和嫔有心来看本宫了,快落座罢。”
乔氏垂首应了,接了茶捧在手心儿里捂着手,钟离尔偏首打量她,忽道,“启祥宫里地龙不暖么,怎么和嫔面色有些不好?”
和嫔闻言一滞,随即忙转首堆笑道,“怎么能呢,娘娘体恤咱们,屋里红箩炭足,地龙也都好,若是不出门,直觉得温暖如春的。”
钟离尔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啊,既如此,本宫闻着和嫔熏的香似是重了些。按说向来是冷香优雅绵长,热的时候,这样重的香味,岂不一会儿就腻得头痛么?”
和嫔忙放了茶盏起身行礼,咬牙强撑着道,“臣妾该死,娘娘孕中辛苦,还生了这样的错处惹娘娘不舒服!”钟离尔闲闲往软垫上一靠,轻启朱唇曼声道,“本宫倒是无关紧要的,怕就怕你们自个儿不舒服,本宫岂不心疼么。”
和嫔垂首只不语,钟离尔又话中带话道,“说起来,本宫有孕后,嫔妃陆陆续续也来了不少,一直盼着你与贵妃来呢,怎么今日,只有和嫔自个儿来了?”
乔氏听出皇后话中字句都是诘问发难,一时骑虎难下,不知如何应对,忽听阿喜在身后道,“娘娘,太医院楚太医来给娘娘诊脉了。”
乔氏更是一惊,急忙赔笑道,“娘娘既然繁忙,臣妾也不好多加叨扰,更何况今日熏香过重,别一会儿惹得娘娘不快,臣妾便罪该万死了!娘娘好生休养凤体,臣妾告退。”
楚辞进殿的时候,与和嫔擦肩而过,垂首侍立,阿喜见和嫔眼中惊慌瞧了楚太医一眼,待到乔氏完全步出殿内,忙对楚辞道,“楚大人可闻出和嫔身上这香有何异常么?”
话音未落,却见内殿清欢踉跄跑出来惊呼道,“楚太医快去瞧瞧,娘娘落红了!”
楚辞两步往殿内走去,钟离尔正坐在榻边,手指在纱幔上收紧,指节泛白,她抬眼瞧着楚辞,黑白分明的眼眸盛满恨意与冷冽,瞧得楚辞竟愣在原地。
阿喜忙捂嘴惊呼一声,扑上前去,“娘娘,娘娘可有腹痛么?”
楚辞这才如梦初醒,忙上前给钟离尔号脉,皇后面色有些发白,却对着阿喜摇头道,“只是略微有些落红,并未有剧烈腹痛,想来药效不大。”
楚辞阖眸回想片刻后道,“臣进殿之时与和嫔擦肩而过,闻见和嫔身上的香的确有几味,堪称霸道,天竺葵、夹竹桃、桂枝、一品红、百合、郁金香、含羞草、樟脑与麝香。不过因着和嫔在殿内待的时间不算长,娘娘此刻也只是受了些皮毛影响,并未伤及根本,落红也与近日担惊受怕有关,臣便开副方子,好生调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皇后兀自笑了一声,缓缓扶住小腹,瞧着楚辞道,“你可知,前几日本宫在陈太医身上,也闻到了这味道?”
楚辞惊诧瞧着皇后,却见钟离尔冷笑道,“本宫今日试探问他,江大人的伤情如何,他便慌了阵脚,想来,这事儿也与慈宁宫脱不了干系。”
她胸口起伏片刻,忍了怒意,对着楚辞道,“乔太后这回自损八百,不得不放弃东厂,往后的事儿本宫虽难测究竟,可终归在宫里帮衬过本宫不少,他如今孤身一人……”
皇后咬了咬唇,只轻声道,“你明日去趟东厂,替本宫好生瞧瞧他罢。”
楚辞颔首,随即低声问道,“陈太医一事,娘娘要如何处置?”
钟离尔眼眸沉沉,末了瞧着楚辞一笑,“他们要害本宫,害得成是他们的本事,既然不成,本宫便断不能容他。今日你来坤宁宫之事勿要跟任何人提起,明日阿喜往太医院去,就与陈宗说本宫落红,要他前来诊治。”
阿喜颔首,皇后顿了顿,又道,“切记,就说事出匆忙,不要给他备录的机会。”
第二日,陈宗从太医院匆忙进坤宁宫给皇后诊脉,随即提笔开药方,交与钟离尔道,“娘娘勿要担忧,皇嗣无碍,只消好生休养,少动气、近日少走动便可。”
钟离尔笑着颔首,阿喜接过方子听皇后道,“有劳陈院正,陈太医医术高超,稳坐太医院院正之位,无愧实至名归。”
陈宗闻言心下一凛,忙道不敢,钟离尔便由着阿喜送了陈宗出去。
天鼎三年正月十八,坤宁宫皇后钟离氏怀有龙裔落红,龙颜大怒,追查之下,实为太医院院正陈宗开具药方刻意加害,皇帝下旨,革除太医院陈宗院正之位,关押大理寺,太医院一切事宜暂由楚辞掌管。
兰嫔扶着皇后踱步至浮碧亭,仔细着给皇后加了个汤婆子,碎雪寒冷,钟离尔的雪白狐裘似融在这方天地里,若非红唇黛眉颜色艳烈,险些就要与冰雪难分难辨。
秦珞瞧着皇后轻柔一笑,“臣妾已教哥哥托书与大理寺冯大人,陈宗在大理寺,定要交代一个幕后真凶的。”
皇后将汤婆子推到兰嫔手中,瞧着她勾唇摇首,“幕后凶手怎么也要有一个,却绝不是真凶。再如何波及,那位真凶位高权重,身份摆在那里,想必可高枕逍遥,就连和嫔是否定罪都难说。”
兰嫔凝神想了片刻,柔婉的眉眼带了丝疑惑,瞧着皇后轻声道,“谋害皇嗣,是诛九族的罪过,能诬到谁身上去呢?”
钟离尔昂首瞧着亭外枯枝落雪,颜色萧条寂寥,伸手理了理狐裘,“她们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推给谁最为稳妥,便是谁了。只不过若是慈宁宫那位剑走偏锋,非要跟本宫拼个鱼死网破,你与宁嫔,近日便要多加小心了。”
正月二十,大理寺于朝堂呈递陈宗供词,直指翊坤宫祁贵妃出此下策,以家人胁迫陈宗谋害坤宁宫龙裔。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兵部尚书祁兴邦于朝堂之上脱帽奏请皇上再查此案。
正月廿一,陈宗于大理寺畏罪自尽,皇上下旨,擢楚辞为太医院院正,翊坤宫贵妃抵死不认,碍于无铁证,暂判禁足三月,罚俸一年。
僖嫔疏通侍卫,进到翊坤宫的时候,贵妃正坐在榻上闭目,面色冷然一语不发,瞧得僖嫔颤巍巍下跪行礼。
半晌,祁桑睁眼瞧着僖嫔冷笑一声,“从前只听闻,武皇当年为了后位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儿,如今咱们这位皇后,不惜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做筹码排局布阵,虎毒尚且不食子啊!这份心性手段,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殿内极暗,僖嫔睁眼瞧着贵妃侧影,竟觉得形如鬼魅,抽气道,“娘娘是说,皇后想要的不只是……”
祁桑冷声打断她,“她想要什么,咱们谁也猜不透。钟离尔一手临摹绝技,篡改陈宗的药方易如反掌,皇上也不是不知。为着扶楚辞上位,将太医院握在自己手里,她可谓是下足了功夫。这一局,到底是本宫落了后手,被人算计了。”
阿喜添水,挽了袖子研墨伺候皇后临字,瞧着宣纸上游龙飞凤,不禁赞叹道,“娘娘的字愈发好了。”
钟离尔笔锋一顿,收尾处堪堪留了败笔,阿喜说罢方知失言,却见皇后垂眸念道,“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她缓缓扶着扶手坐下,隆起的小腹已让她处处行动小心,皇后瞧着纸上诗文片刻,轻声道,“若可一生坦荡,烹雪煎茶,何畏寂寥,何须杀伐算计。”
阿喜瞧着皇后灯下容颜,几分憔悴寥落,心下难过,只道,“娘娘,皇上并未惩处陈太医的家人,咱们……”
皇后只觉心中疲倦,连烁容不下她钟离一族,是因着皇权,因着天下。如今易地而处,换她步步为营,难道与连烁就有何差别?
她为人母,腹中有着自己的孩儿,她说着昭告天下有多么在意这个孩子,不许任何人伤害他,可第一个伤害他的人,正是她自己。
她想,身在权利的漩涡之中,有多么身不由己,她如今也可体会二三。这个孩子将来得幸远离皇权纷争最好不过,可若不能,哪怕后半生日日博弈,她宁要万骨枯,也会为他厮杀出一条血路。
皇后伸手将书好的字揉皱,握紧在手中,轻轻撑着头对阿喜道,“托楚辞送信给方大人,陈宗谋害皇嗣,理应株连九族。”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教育孩子也是一门学问,我们尔尔会是个很有主见的好母亲的。
但她其实是个很心狠的人,对自己尤其是。
置之死地而后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要命的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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