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那姑娘平地响雷般的这一惊一乍,让在场的人全都摸不着头脑。
叶凤歌微蹙眉头暗暗打量着她的神色,总觉她那古怪又激动的神情看上去十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愈发一头雾水的叶凤歌扭头,将茫然疑惑的目光投向傅凛。
哪知傅凛倒像是被冰块沁着一般,周身绷直的同时似乎还打了个冷颤:“不认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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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凤歌怔了怔,待明白傅凛为何会是这反应后,忍不住俏脸一红,眉梢眼角俱是忍俊不禁的偷笑。
这傻不愣登的傅小五,话本子看太少了。
她在心中提醒自己,晚些回去后一定要记得与傅凛谈谈,让他别再将书楼里那些古早话本子奉为圭臬——
并不是每个女角儿都会因为男角儿认识了个旁的姑娘,就不问来龙去脉地猛发醋。
毕竟一样米养百样人,总有些女角儿在这种情形下,是能稍微讲点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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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不对,或许不是你。”
那姑娘盯着“眉来眼去”的二人瞧了片刻,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喃声自语。
傅凛冷冷瞟了她一眼,朝叶凤歌身边小小挪了半步。
“明钰小姐,烦请让一让,这是七爷的客人,”终于回过神来的孔家家仆低声提醒道,“贵客。”
孔家家仆显然清楚傅凛是定北大将军傅雁回之子,这声“贵客”自然指的是傅凛。
傅凛敏锐听出这个言下之意,转过脸委屈巴巴地朝叶凤歌甩了个小白眼。
早上叶凤歌让承恩送到孔家来的拜帖共两份,一份是她自己的,一份是傅凛的,都按照大缙习俗注明了身份、来处、投帖所为何事。
睡眠不好的傅凛每回早起时总恹恹没精神,今早叶凤歌便顺道替他捉刀,两份拜帖一并写了。
见傅凛委屈地冲自己翻白眼,叶凤歌倒也不恼,只是无奈又心疼地对他笑笑。
她知傅凛并不愿与傅雁回扯上关系,可血脉、家门出身这种事又没法子强行篡改,她也没法子啊。
被称作“明钰小姐”的姑娘淡淡横了那家仆一眼:“同样的话不必说两次,我没聋,知道这是你七爷的客人。我在这家里到底还有没有点……”
她的话还没说完,后头便有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小子气哼哼捏着拳头追过来:“孔明钰!你还要脸不要脸的!大人打小孩儿,还抢我的画糖棒!”
孔明钰闻声回头,毫不心虚地朝那小小子喊回去:“少红口白牙冤枉人啊,我可没打你,我只是踹!”
虎头虎脑的小小子本就跑得连呼带喘,满头大汗,这下更是被被气得满脸通红,哼哧哼哧说不出话,只顾迈着小短腿儿往这头跑得更急,像颗被点燃的小炮仗。
孔明钰哈哈哈笑得挑衅至极,顺手将搭在肩头的银白披风扯下来拎在手上,拔腿就跑。
叶凤歌只觉得迎面被带起一阵凉风,下一瞬那孔明钰就跑得没影了。
怒火中烧的小小子目不斜视,倔强地追着孔明钰逃跑的路线而去。
孔家家仆十分歉然地对叶凤歌与傅凛道:“明钰小姐与明森少爷玩闹惯的,让二位贵客见笑了。”
傅凛照例一脸冷漠,对不相干的人并无好奇之心。
倒是叶凤歌看边走边笑着应道:“明钰小姐看着与我差不多大,性子却比我活泼许多,真好。”
不过说来也奇怪,孔家这种以家风严谨著称的书香世家,竟会有个这样性子的姑娘,倒是很出人意料啊。
“好个……”
毕竟傅凛也是近来才开始与陌生人走动,在人情世故上自不免还是由着性子来的。
叶凤歌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来,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她就赶忙抓住他的手掌使劲捏了捏。
得了她这警示,傅凛只得抿唇噤声,幽幽斜睨了她一眼。
叶凤歌笑着撇开头,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两下,给猫儿顺毛似的。
傅凛这才心满意足地抬了下巴,唇角隐隐浮起浅笑。
孔家家仆走在前头领路,自没瞧见身后这二人的小动作。
而跟在二人身后的承恩自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过他早已见怪不惊,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走到正厅院中的台阶前时,承恩懂事地停下步子,叶凤歌与傅凛随着孔家家仆拾级上道正厅门口。
那名家仆恭敬地向等候在厅中的孔素廷通禀之后,便有另一名家仆出来,礼数周到地将二人请进正厅奉茶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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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芦孔家是在临州传承数百年的书香之家,世世代代专注治学,涉猎学问门类极广,历来能人辈出,却大都不愿出仕,终生致力于钻研学术、著书立说,开馆授课。
孔家七爷孔素廷年近五旬,是如今清芦孔家“素”字辈中名声最响亮的一位,于金石、冶炼上的学问造诣极高。
从前大缙各地能冶出的铁都只是块炼锻铁,但块炼锻铁产量低,费工费力,所得铁量也不高,对铁矿的浪费极大。
二十多年前,孔素廷大胆改良强化了冶铸时的鼓风用具,又将地坑式冶铁炉改为加高的竖炉,这两项创举不单提高了出铁量,还得出了比块炼锻铁刚硬许多的白口生铁。
当时的临州州府匠作司比照孔素廷的做法,尝试做出了一批白口生铁打造的兵器,配发给临州官军部分轻骑兵试用。
配发这批兵器的第二年,归化临州数百年的北狄部族便归而复叛。烽烟乍起,叛军暗中蓄谋已久,毫无防备的临州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事开局时形势对官军来说可谓惨烈。
最后也正是这批轻骑兵,在当时在军中籍籍无名的傅雁回带领下力挽狂澜,一路浴血将叛军赶到临川城外数百里之遥的雪原,最终将叛军歼灭。
此役过后,定北将军傅雁回勋业抵定,天下皆知;而时年尚不足三十岁的孔素廷,也因此在金石、冶铁这门学问上立稳了宗师之尊,备受临州六城官民崇敬。
虽叶凤歌于匠作之技上是外行,也多少也听闻过孔素廷的名声与事迹,今日初次见到本尊,自少不了紧张与敬畏。
将自己的画稿交给孔素廷审阅后,叶凤歌端端正正坐在客座上,偷偷将汗湿的手掌藏到身后,绷紧心弦觑着孔素廷威严的脸色。
像小时等待师父审阅功课时那般,胸腔里的小心肝儿砰砰砰没个消停。
孔素廷连翻几张画稿后,仍是一言不发,这让叶凤歌心中愈发忐忑。
无措间,她扭头看看花几另一侧客座上的傅凛,却见傅凛正满眼嫌弃地瞪着手中的茶盏,当即便忍不住投过去轻嗔的眼神。
察觉到叶凤歌正看着自己,傅凛抬眸与她四目相对,满脸写着无辜与苦恼。
之前妙逢时替他调整了方子,让他以药茶代替饮水,并再三告诫不能饮茶饮酒,以免冲抵、削弱了药性。那之后傅凛一直很乖,都不用叶凤歌费心敦促,每日都会自发地吩咐人替自己备好药茶,再没饮过寻常的茶水。
他这会儿约莫是真口渴了,孔家奉的这茶他又喝不得,想想也是可怜。
叶凤歌神色一软,安抚地冲他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收起那种容易引人误会的嫌弃神情。
孔家推崇素俭,吃穿用度皆不讲求精致奢靡,待客的茶叶也是寻常市井人家惯用的那种,并非什么金贵名品。
他那一脸的嫌弃,很容易让主人家误会的。
“傅五公子对我家的茶很不满吗?”
主座上的孔素廷突然抬头,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傅凛。
傅凛将茶盏放回原处,一脸冷漠。
他本就不是什么圆滑性子,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自也懒得解释嫌弃的原因。
叶凤歌硬着头皮对孔素廷笑道:“素廷先生误会了……”
孔素廷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解释,扬了扬手中的画稿:“叶姑娘的画稿甚合我意,稍后我会让人去临川告知书坊掌柜,就用你这画了。”
没料到他会这样痛快,叶凤歌滞了滞。
“爹,做人不要这么小气又古怪好不好?”
主座右侧的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正是先前叶凤歌与傅凛来时遇到过的孔明钰。
叶凤歌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孔素廷的女儿。
面对孔素廷吹胡子瞪眼的怒目相向,孔明钰一脸反骨仔相,吊儿郎当哼笑道:“咱们家的茶叶本就没多好,许您抠门不许人嫌弃?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净做些掩耳盗铃的事,毫无大家风范。”叶凤歌诧异地张大了眼。当着客人的面这样拆自家父亲的台?佩服佩服。
“孔明钰!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孔素廷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瞪着探出屏风的那颗脑袋,“成日里吊儿郎当、不学无术,除了胡闹混日子你还会什么?!”
孔明钰眨了眨眼,嬉皮笑脸:“我会的可多了,可惜您不爱听。”
赶在孔素廷发火拿茶杯砸她之前,厅中候着的两位孔家家仆忙不迭小跑到屏风后,强行将她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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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钰被“请走”后,厅中气氛有些尴尬。
当然,尴尬的人主要是孔素廷与叶凤歌,傅凛倒像是什么都没瞧见似地,一本正经开口向孔素廷请教铜芯铁的事。
孔素廷想了想,吩咐家仆取来一册薄薄的册子。
“这册子里有铜芯铁工艺相关的记载,其中尚缺实证的几处环节,册子上都有标注,傅五公子是内行,想必一看就懂的。”孔素廷示意家仆将册子送到傅凛面前。
“铜芯铁的工艺尚有不明朗之处,我不好贸然多言。傅五公子既精于匠作,若在之后的尝试践行中有所心得,还望互通消息。”
傅凛站起身,神色淡淡,不卑不亢地向主座上的孔素廷颔首致谢:“那是自然。这册子我参阅过后会尽快派人送还,多谢。”
孔素廷摆摆手:“客气。今日若是旁人来,这册子我是不会轻易给的。我与傅将军毕竟也算有些渊源,若傅五公子不嫌弃,就不必还了。”
叶凤歌脑中嗡地一声——
这个素廷先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慌张地站起身,忙不迭就要去捂住傅凛的嘴,却还是晚了一步。
“很嫌弃,”傅凛面色转为冷凝,眸心似寒风卷积起霜雪,“明日就还。”
因他是内行人,孔素廷便大方与他分享、探讨铜芯铁的工艺,这好意他是心领的。
可孔素廷想将这册子送他是因傅雁回的缘故,这就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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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孔家的大门后,叶凤歌将那本册子交给承恩拿着,腾出手牵住了一脸寒冰的傅凛。
傅凛目视前方,却反手将长指扣进她的指缝之中,像落水之人狼狈攀住浮木。
十指交握的瞬间,叶凤歌就感觉到他极力压抑的隐隐轻颤。
“若你心中不痛快,我领你去街市上喝糖水好不好?”叶凤歌的肩膀轻轻蹭着他的手臂,柔声道。
傅凛停下脚步,转身与她面向而立,怔怔看着她。
叶凤歌也没再说话,静静得他开口。
良久后,傅凛敛睫,哑声道:“你不怪我么?”
“怪你做什么?”叶凤歌伸出食指在他右颊上点了点,笑吟吟的,“虽说方才你那样同素廷先生说话是有些失礼,不过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好在孔素廷虽铁青了脸,倒也没当真小气到将册子收回去不借,不然可真是亏大了。
傅凛凝视她半晌,倏地倾身抱住她,将脸藏在她的鬓边。
“对不起。”
叶凤歌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眼眶微微泛红,笑音软软:“你再这样,我要打你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害我丢脸为难。要怪也是怪素廷先生说错话!”
她这近乎不讲理的护短让傅凛面上那层寒冰缓缓皲裂,终于重新露出了点笑模样。
“那,”傅凛缓缓松开她,乖巧冲她眨眨眼,“领我去街市喝糖水吧。”
叶凤歌笑着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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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街市后,两人随意打望一番,见街口进去不远就有一家糖水铺子,便相携往那里去了。
突然,背后窜出一道人影挡住他俩的去路。
傅凛并没看清来人,只立刻闪身挡在叶凤歌前头,藏在袖中的小巧暗器盒子也顺势滑进他的掌心。
叶凤歌眼尖地瞧见傅凛的动作,心中一惊,赶忙按住他的手。
傅凛这才瞧清面前的人是那个“爹嫌弟憎”的孔明钰,于是又不着痕迹地将那暗器盒子收了回去。
“你们要去喝糖水呀?”孔明钰的口吻熟稔得,仿佛与他们是八辈子至交,“带我一个?我好歹也是地头蛇,知道哪家的糖水最好喝。这家不行的。”
傅凛冷冷望着她:“不必。”
语毕握住叶凤歌的手腕,双双举步绕过孔明钰。
他俩走出三五步后,身后的孔明钰突然扬声道:“傅五公子若是为铜芯铁而来,我可比那本册子知道得多,也比我爹知道得多。”
傅凛倏地止步,与叶凤歌对视一眼。
见他们停下,孔明钰笑着追上来:“那玩意儿最初就是我无意间弄出来的,册子上不明朗的那几处,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傅凛回眸望向她,冷静地问道:“那你为何没告诉令尊?”
“他向来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孔明钰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笑笑,“根本不屑听我说话。”
她谈笑风生一般,神情语气都是轻描淡写的。
可叶凤歌却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隐痛与落寞。
傅凛想了想,又问:“你打算从我这里换什么?”
“你先答我一个问题,”孔明钰瞬间变脸,眼中的落寞被一种略显狂热的雀跃取代,“《十香秘谱》里那个国师,是你对不对?!”
傅凛万没想到她竟会问这个,当场愣住,无言以对。
“孔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叶凤歌喉咙发紧。
她总算明白方才在孔家回廊初见时,自己为何觉得孔明钰的神情眼熟了——
跟红菱提起《十香秘谱》里的国师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孔明钰兴奋地对叶凤歌喋喋道:“就问问。到底是不是啊?我起先觉得是,可后来见他似乎很怕你,就觉得不是。不过我甩掉孔明森以后跑回房去又翻到那页图仔细瞧了瞧,还是觉得他长得像极了……”
“不是。”傅凛终于回魂,冷冷打断她。
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的孔明钰半点不恼,笑得像花儿似的:“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走,我带你们去喝糖水……别瞪人啊,我说话算话的,喝了糖水就跟你讲铜芯铁的事。”
很显然,这位姑娘压根儿就没信傅凛的否认。
叶凤歌头疼的揉着眉心,无声长叹一口气,心情很微妙。
自己的画作能被别人喜欢,当然是很好的事。可……
明明《十香秘谱》里的人像画片儿一共有十张,怎么这些姑娘们个个都只盯着国师两眼放光啊?另外九张她也是很用心画的,姑娘们的热爱就不能雨露均沾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