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1 / 1)

平阳公主 青帷 1 万汉字|4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 34 章

迎着崔进之的刀光, 沈孝丝毫不惧。

可沈孝不惧, 不代表别人不惧。兵丁只是运粮的,又不是来打架的, 见到刀光剑影,登时就再不敢动。

崔进之径直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身后的二十个亲兵也下了马。刀锋锃亮, 指着呆若木鸡的兵丁。

崔进之走到一辆运粮车上, 一把将守在一旁的兵丁掀开,窄刀一扬,直直插进了粮袋里。接着他猛然拔刀, 粮食从口子里哗啦啦地流出来,就仿佛鲜血从身体中流出来一样。

“本官的刀没长眼,谁再敢乱动,下一次捅的就不是粮袋了!”

五百兵丁闻言, 仿佛被下了蛊一般,所有动作都凝住了,就连呼吸都停了片刻。

这可是崔国公的嫡子, 血脉里流淌的是纵横沙场、杀人如麻的种子。没有人敢动。

崔进之见状,抬眼望向高阶上的沈孝, 冷笑了一声。

就带这么些连刀都拿不稳的东西,就敢在他手底下抢粮?

当他崔进之是念佛的!

高阶上沈孝站着, 半晌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崔进之。就在崔进之以为他也被吓到了的时候,沈孝忽然一掀袍角。

他迈步走下了台阶, 来到了崔进之面前。

“下官动了,崔大人,你要杀了我吗?”

瘦削的一张脸毫无表情,没有显出一点惧色。崔进之一愣,握刀的手便是一紧。

他没有想到沈孝竟然这样有胆色。

沈孝见状冷笑了一声,“崔大人,你既然不敢杀我,还请让路,别挡了下官运粮的道!”

说着沈孝手一挥,扬声命令,“继续运粮。”

那五百个兵丁方才还呆若木鸡,这会儿见沈大人竟如此有胆色,且崔大人也不敢动他,胆子大了,一个个也都活泛了过来,装粮的装粮,推车的推车。

二十个亲兵握着窄刀,却不知道要不要阻止他们。亲兵犹疑着看向崔进之。

崔进之脸色铁青。

好你个沈孝!

崔进之咬牙冷道,“沈孝,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就让你手下的人把粮食送回庄子里去,今夜所有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沈孝闻言不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火把映照在他瘦削的脸上,透出股宁为玉碎的狠厉。

崔进之见状,声音愈发冷了,“沈孝,我最后问你一次,今夜这粮你是一定要抢?”

“一定要抢。”

“哪怕如此,你都要抢?”

崔进之抬起手中窄刀,直直地抵在沈孝心口,将他深青色的官袍微微戳进去一个凹陷。

沈孝再动一下,刀锋就能划破衣裳,刺入他的心口。

方才得了胆气的五百兵丁见状,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再也不敢动弹了。生怕自己再动弹一下,下一个被刀指着的人就是自己。

沈孝垂眼,看着自己胸前的窄刀。刀锋泛着银芒,刺进他眼睛里。

他忽然抬起了手,慢慢地夹住窄刀尖端,往上移去。

他将崔进之的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沈孝抬眼,对崔进之笑得冷酷。

“哪怕如此,我都要抢。”

崔进之握刀的手骤然抖了一下,旋即被他握得更紧。

他从来没有见过沈孝这样不要命的人!

沈孝毫无惧色地直视崔进之,“崔侍郎,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你要了我的命,要么……我要了你的粮!”

*

一辆轻便马车疾驰在乡间道路上,速度快得扬起了一阵烟尘,可驾车的人犹嫌不够,马鞭狠狠往马儿身上抽去。

驾车的竟是两匹大宛良马!脖子上留下的汗都是血红色的。

这样的马放在军中都是最精良的战马,此时竟然套上了缰绳,用来拉车。

马儿吃了马鞭,身体一痛,疯了一样地向前疾驰。

乡间道路不平整,马又跑得飞快,颠簸地车内人连坐都坐不稳。

李述伸手紧紧握着窗棱,来不及感受颠簸,满心都是焦灼。

是她的错,她没想到田庄管事慌乱无措之下,竟然去叫了崔进之。

崔进之带了多少兵过去?他将沈孝的粮食重新抢回去怎么办?

又或者,沈孝不敢和崔进之正面抗衡,直接软了膝盖怎么办?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她的一切谋划就白费了,接下来的事情也是空谈!

征粮这件事废了,她给父皇的承诺落了空,父皇会对她失望;而且……她再想从太子处全身而退,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李述攥紧了手。

沈孝啊沈孝,你可千万要硬气一点,跟崔进之抗衡地久一点。

只要等着她到场,她就一定能阻止崔进之,让沈孝带着粮食安稳地离开。

“再快一点!”

公主的命令从车内传来,车夫狠狠扬了一鞭子,马儿又一次嘶鸣,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

“公主,快到了!”

李述闻言透过车窗向外看去,浓如墨色的夜里,田庄前有无数火把,仿佛要将夜色烧出个窟窿。

无数个静站的人影里,李述看到崔进之的刀泛着银芒,正架在沈孝的脖子上。

马儿嘶鸣,车夫以鞭子驱赶兵丁,一路冲进了人群中。

不待车马挺稳,李述掀开帘子就跳了下来。

“住手!”

她太急了,跳下车的时候将脚都崴到了,可李述感觉不到疼,她直奔崔进之而来,站在了沈孝面前。

刀锋映照着她那张素白的脸,眉长目冷,她站在沈孝身前,替他挡着锋芒。

“崔进之,你疯了?!”

他竟然想杀人?

崔进之没想到李述忽然来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她一路冲了过来,然后直直地挡在了沈孝面前。

她同沈孝站在同一个阵线上,同他对峙。

崔进之的怒意陡然而起,他扬声斥道,“李述,你让开!”

他握刀的手一动,刀锋贴近了沈孝的脖颈,瞬间就划破了皮肤。

李述骤然转头,见鲜血沿着沈孝的脖颈没入他的衣衫,圆领官袍下是他纯白的中衣领子,瞬间被鲜血染红。

但沈孝只是皱了皱眉,一声不吭。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李述没怎么见过血,她登时就慌了,不知道沈孝伤的到底是轻还是重,连声喊道,“快,快来人给他治伤!”

李述连忙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的手帕,囫囵地塞到了沈孝手上,“你……你先止血!”

沈孝若是出了什么事,一来她的谋划落空,二来……二来崔进之也完了!杀了平民尚且都要喝一壶,更何况杀了朝廷命官。

李述竟难得透出一分慌乱来。

沈孝接过她的手帕,见她脸色慌张。

想起上一次见她如此慌张失措,似乎还是……两个多月前崔侍郎在永通渠受伤的时候,她慌慌地冲进营帐,劈头盖脸地就是关切。

原来她也不只会因为崔进之而慌乱。

沈孝不知怎么,思绪忽然就飘到了这里去。他以手帕按着脖子,对她轻道了一句,“无妨。”话中似透着一股安抚的味道。

刘管事站在大门内看着外面的事情发展,听见公主吩咐,连忙喊人去叫大夫。

一片忙乱,兵丁见沈孝如此,一时也群龙无首一般地慌了。

李述见沈孝还能说话,貌似那伤口也不疼,看着他不像要死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手一扬,她自己带来的一队侍卫拔刀赶来,将崔进之的亲兵迎面拦住。

崔进之见李述如此维护沈孝,眼眸骤缩,怒意拔地而起,“李述,你给我看清楚了,是他沈孝抢了你的粮食!我是在帮你!你到底是向着谁的?”

李述扬声道,“我没有向着谁!”

“杀害朝廷命官,崔进之,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重则以命偿命,轻则流放充军。

崔进之疯了!

便是不让沈孝抢粮,也不能这样对他拔刀相向。

崔进之盯着李述看了半晌,然后猛然收刀回鞘。

他本来也没想杀了沈孝。

沈孝再不济也是皇上钦点的新科状元,朝廷命官,又是二皇子麾下的。他若是公然杀了沈孝,别说皇上了,就是二皇子都能把这件事咬死了,让他以命偿命。

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原本拔刀,只是想吓唬吓唬沈孝,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沈大人真是有胆识有魄力,拼了那条命不要,也要把粮食抢回去。

崔进之抬眼看去,沈孝正站在李述身后,他拿着李述的手帕按着脖子,头微微偏着,正看着他。

目光里似有说不清的挑衅意味。

崔进之目光一缩,一抬手直接抓住了李述的手腕,一把把她拉回了身边。

“可是难道就让他这样把粮食抢走了?”崔进之脸色铁青,低声对李述道。

这种亏他们怎么能咽的下去。

李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李述站在崔进之身旁,定了定神,面对着几步之外的沈孝。

“沈大人好胆气。有胆子敢在本宫府上撒野的,你还是头一个。今夜本宫心服口服,这些粮食沈大人尽管运走,本宫绝不阻拦。”

“只是……”李述冷笑了一声,“三万石粮,本宫怕沈大人消化不了,到时候还得给我吐出来!”

“擅闯宅院,纵兵劫掠,欺辱公主,以下犯上……这些罪名够沈大人喝一壶了。”

沈孝迎着李述的目光,微微笑了笑,“那下官等着公主的弹劾。”

她做了一场局,他自然要奉陪到底。

他看到灯火映照下,平阳公主发髻有些凌乱,大抵是因为路上赶得太颠簸了,碎发沾在脸颊的薄汗里,她微微喘着气。

像是三年前那一夜,她的模样。

沈孝忽然移开了目光。

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那种事情。

沈孝猛然转过身去,手一挥,“运粮!”五百兵丁连忙开始动作,一辆接一辆的车沿着田间小路走远了。沈孝翻身上马,回望了一眼。

平阳公主和崔驸马站在一起,崔进之一直握着她的手臂不曾松开。二人站得很近。

沈孝回过头来,目光看着前方深而无边的夜色。

他将手帕随手塞进袖中,双腿一夹,马儿开始奔跑。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作者有话要说:  征粮这件事不可能以沈孝抢粮为结束的,还没完。

好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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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

长安城里藏不住秘密, 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昨夜沈孝刚抢了三万石粮食, 一早消息就传遍了大大小小的朱门高户。

“听说沈提举带着五百兵丁去抢粮,平阳公主和崔驸马都没拦得住他, 公主还崴了脚。”

“不是,公主明明是跌折了腿,就是被沈提举推了一把, 摔在了台阶上。公主受了好大的惊吓。”

“听说沈提举抢了三万石粮食。”

“放屁, 我听说抢了十万石粮食。”

“我听说他将平阳公主的粮仓都搬空了。”

大大小小的消息在耳目之间传播着,到后来已经与事实相差甚远了。

但无论消息如何变形,总归是平阳公主吃了亏, 沈提举抢了粮。

无论外人这件事商量的多么沸沸扬扬,一只手搅翻了朝堂的当事人沈孝这会儿却十分平静。

他站在宫城的承天门外,巳时的太阳刚升起没多久,倒不特别热。

沈孝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长袍, 半新不旧,领口与袖口处洗的微微泛白,头上亦摘了进贤冠, 腰间也没挂鱼符,蹀躞七事等腰间饰物一概没有。

整个人乍一看是贫寒, 可又透出一股赤/条/条的干净利落。仿佛无甚牵挂,所以再无畏惧。

他笔挺地站在承天门外, 身上唯一与朝堂相关的,就是手里一封奏疏。

沈孝等着皇上的召见。

昨夜抢粮,今日长安城都炸了锅了, 陛下迟早是要召见他的。退一万步讲,就算陛下有心将这件事掩过去,可崔进之和太子那头怎么能善罢甘休。

沈孝刚站了一会儿,忽听身后马蹄阵阵,他转过身去,一匹大宛良马刚刚好停在他脑勺后头,马背上的人骤然勒马,跳了下来。

二皇子李炎,面色极为不善。

沈孝抢粮的消息传到李炎耳朵里的时候,李炎当时就掀翻了桌子,把户部尚书叫过来痛骂了一通。

可谁知户部尚书对抢粮这件事也是毫不知情,只知道沈孝信誓旦旦地做了保,承诺说是五百兵丁去运三万石粮食。谁知道他不是运粮,而是去抢粮。

李炎手里擎着马鞭,大跨步冲到沈孝面前来。

“沈孝,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昨夜到底做了什么?本王是让你去征粮,又不是让你去抢粮!”

到底顾忌着这里是承天门外,不好弄出大动静,李炎只是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

只是脸色铁青,仿佛要杀人一般。

沈孝被二皇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脸上表情也不见变,还是非常沉静。他道,“抢粮是下官自己的主意,后果也由下官一人承担,殿下与户部尚书均不知情,下官不会拖累你们的。”

李炎听得怒极反笑,“你怎么承担后果?就凭你今日摘了乌纱帽,脱了八品服?我告诉你,你抢的不仅仅是平阳的粮,得罪的也不光是平阳一个人。太子要借着平阳受委屈的名头闹事,矛头从你身上直接能挪到本王的身上!”

“你信不信,这会儿父皇案头上起码能摆了好几十封奏章,各个都是东宫指示的,各个都要把本王置于死地!你还说你没有拖累我?”

“沈孝,你是我提拔入户部的,本王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李炎性子一向刚愎又急躁,说到后面再也耐不住脾气,直接就拔高了声音。

承天门外守着的侍卫瞧了一眼,又连忙别开眼去直视前方。

神仙打架,小鬼要避远一点。

沈孝还是一脸冷静,“殿下,您说的各种利害下官都想透了,想明白了,才敢去抢平阳公主的粮食。毕竟抢粮失败了,殿下要受牵连,下官也是在刀锋上走,稍有不慎就要失了性命。”

“下官不会用自己的命去博,还请殿下信我,弹劾您的人越多,殿下越不会出事。”

他严肃地看向李炎,目光中竟透出威严,“下官说了不会牵连殿下,就一定不会牵连殿下。”

可李炎一把松开沈孝的领子,将他推了个趔趄。他根本不信。

弹劾他的人越多他越安全?

放屁。

沈孝得了失心疯了。

他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怎么就看上沈孝这么个玩命的人,还将他招到了自己的麾下。

李炎还要斥骂,却见身后三三两两走来了不少朱紫高官,五寺六部三省,叫得出名号的官都在这儿。

他们一边走,眼风往李炎身上瞟了一眼,略行了行礼,“见过二皇子殿下。”

然后又看了看一身布衣的沈孝,目光中微有惊讶,又有轻蔑——昨夜刚抢了粮,今日就想辞官谢罪么。

这些人都是太子麾下的,李炎不消想,就知道他们肯定也替太子出了一份力,弹劾沈孝的时候顺带了给自己身上泼了一盆子脏水。

李炎跟那些人一样,也是被正元帝召进宫来的。

李炎不想跟他们一道走,待他们都进去后,他才掸了掸袍子,朝沈孝冷哼一声,也进了宫门。

沈孝在外头略站了站,不多时承天门里走出了一个黄门,直直朝沈孝走了过来。

宫中内侍素来矜骄,眉梢眼角都是一股阴冷,斜睨了沈孝一眼,“陛下口谕,宣户部提举沈孝入朝觐见。”

沈孝作揖,“还请公公带路。”

黄门却又斜睨了他一眼,本想提醒他去换身官服再面圣的。可转念一想,沈大人犯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桌子上都能叫弹劾奏章淹了,他这区区八品官袍还能保得住?

得了,布衣就布衣吧,省得他们待会儿摘乌纱帽了。

进了承天门,沿着龙尾道一路向前,上了汉白玉阶,便是含元殿。这是陛下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殿外伺候的黄门见沈孝来了,连忙进去禀报皇上,沈孝便先在殿外候着。

没等片刻,就见几个黄门抬着一副轿辇正往这边走。

在宫中做轿辇,好大的排场。

进宫后要下轿下马,这是铁打的规矩,除非陛下额外赏赐了轿辇。如今朝中有如此恩荣的也只有郑仆射一个,这还是因为郑仆射年逾七十,老态龙钟、腿脚不便,才得了如此赏的。

可轿辇里的人瞧着分明是个女眷。

沈孝盯了片刻,见黄门将轿辇停在阶下,他才看清了——来人原来是平阳公主。

她脚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显然是因为不良于行,没法子走路才额外开恩被抬了过来。

沈孝微皱了皱眉,这会儿才隐约记起来,似乎她昨夜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着急忙慌,没站稳确实崴了脚。

可崴了脚而已,至于这么夸张么。那绷带缠得,仿佛她腿骨都碎了一般。

也是,不表现地惨一点怎么给陛下告状呢。

刚进殿去通报的小黄门这会儿子刚出殿门,见平阳公主来了,略过沈孝连忙点头哈腰就小跑下了台阶,殷勤地像只哈巴狗。

“奴才见过平阳公主。公主,您这腿……怎么了?”

李述叫黄门扶着,一瘸一拐地上了台阶,走近的时候,沈孝看到她脸色苍白。

只是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而通透,她斜睨了沈孝一眼,“腿?这都是托了沈大人的福。昨夜沈大人抢粮,真是给了本宫一个好大的惊喜……”沈孝亦回眼望她,不说话,只淡笑了笑。

正如李炎所想,正元帝一早就收了一案桌的奏折。没细数,粗略估计着能有百十来封,写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户部提举沈孝纵兵劫掠平阳公主田庄,其心可诛!”

一看落款,各个都是东宫那头的人。

上折子的人太多了,正元帝也没这个闲工夫把他们都叫过来,只是挑了正五品以上的官,即便如此,含元殿里还是站定了二十余个,都是各官署里独当一面的好手。

东宫好厉害呵,昨夜刚发生的事,一个早上就能召集这么多官,若是再多给几天,是不是满朝文武的折子都要将含元殿给淹了!

正元帝脸色肃沉,不辨喜怒,沉沉地坐在案桌后,看着抢粮一事最后的两位正主也进了殿。

众官员亦回头,见平阳公主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面色苍白,竟是透出十足十的可怜模样。

平阳公主素来是以聪敏多智出了名的,从不像一般女人家那样以柔弱的性格或是姣好的面容来取悦别人。柔弱可怜这种词跟她永远沾不上关系。

如今这么一瞧,才发现她原来颇为瘦削,这么乍然露出柔弱的模样来,反而更是让人觉得可怜。

这么一对比,旁边站着的沈孝就愈发面目可憎了。

纵兵抢粮,欺辱公主,好大的狗胆!

正元帝端坐在案桌后,喜怒哀乐不外露。只是见李述一瘸一拐的模样,还是透了些慈父心肠,专门给她赐了座。

李述行罢礼就不说话,坐在圆凳上,腿叫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她垂着眼,愈发显出一种可怜神色。

沈孝则跪下行了大礼,多余话不说,双手捧了封折子。刘凑连忙拿过来放到了案桌上。

正元帝扫了一眼,然后看着沈孝,也不叫他起来,道,“沈孝,你知道朕今日召你所为何事?”

沈孝跪的笔直,灰色布袍下隐约竟显出一分桀骜来,“微臣知道,是因为昨夜臣征了平阳公主三万石粮食。”

话音未落,便听崔进之冷笑一声,“征?沈大人说的可真好听,你分明是纵兵劫掠!”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第一更,马上还有二更三更。

☆、二更

崔进之站在太子身后, 面容冷峻, 率先向沈孝发难。

“禀陛下,昨夜沈提举率五百兵丁闯入了公主在万年县的庄子, 仗着征粮诏,直接抢走了三万石粮食。”

“沈大人,我就不明白了, 你不过一个区区户部提举, 怎么能调动这么多兵丁?”

崔进之展眼望向李炎身后的户部尚书,眉眼带刀,“想必是户部尚书给沈大人拨的兵, 是不是?”

又一斜眼,落在了李炎身上,“二皇子殿下管着户部,怎得纵容下属做出如此有违法度之事?”

崔进之意有所指地冷笑了一声, “若臣没有记错的话,当初沈大人明明先在御史台当值,后来不知怎得, 偏偏被二皇子调去了户部,如今竟犯下这等事来。臣就不明白了, 到底是二皇子殿下您用人不明,还是说……沈孝他就是受了您的指使?”

李炎听了就脸色铁青。

崔进之的一番话像是万箭齐发一般, 将所有矛头从沈孝身上直接对准了户部,对准了二皇子。

昨夜崔进之没能阻止沈孝抢粮,短暂的愤怒过后, 他很快就省了过来——正如李述说的,沈孝敢抢粮,可三万石粮食怕他不好消化,最后还得吐出来!

沈孝敢抢,他崔进之就敢弹劾。不仅是他一个人要弹劾,更要纠集太子麾下的官员一起弹劾。弹劾的也不仅仅是沈孝,更是沈孝背后的二皇子。

这件事如今已经与沈孝无关了,他不过是点燃火/药的一个引子,战火从沈孝开始,一路烧成了一片天。

拔出萝卜带出泥来,崔进之纠集了太子麾下大半势力去弹劾沈孝,有两个目的。

一来,自然是针对二皇子。

沈孝可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甭管二皇子知情不知情,底下的人犯了事,二皇子这个做主子的也别想逃脱干系。最好能通过弹劾沈孝,让二皇子脱下一层皮来,再不济也要狠狠地打击户部。

二者……却是崔进之想得更加深远,连太子都模模糊糊都没有明确感知到的——寒门与世家之争。

正元帝自登基以来就想打压世家,扶持寒门,收拢皇权。皇上跟世家争斗了这么多年了,皇上也狠,世家也不弱,拉锯战一般各有输赢。

昔年纵横军中的崔家被正元帝狠狠地压了下来,这是正元帝赢了。

扛着压力开了科举,试图选拔寒门子弟,这也是正元帝赢了。

可是科举一开,除了新科状元是寒门出身,三甲进士里头哪个的家族说出去不是绵延百年的。这是正元帝输了。

皇上想要打击世家,可是太子却未必这么想。想保住百年恩荣不灭,世家紧紧地抱住了太子的大腿,簇拥在太子周围,把太子捧得与天比邻。

说句大不敬的话,世家大族们擎等着正元帝早日殁了,太子上位。太子又没有什么才干,上位之后还不是由着他们来摆布。

逼得太子与皇帝离心,这也是正元帝输了。

如今崔进之纠集了太子麾下所有的世家去弹劾沈孝,哪里是为了弹劾他一个人,分明就是想把寒门彻底从朝堂上踢出去。把正元帝扶持寒门的政策掐死在摇篮里。

一者去了沈孝这个眼中钉,二者狠狠打击了二皇子,三者打压了寒门。

崔进之一石三鸟,谋划的清清楚楚。

崔进之这一番话响当当地砸在地上,含元殿内静了片刻,连呼吸都听不到了。绝对的寂静中,李述坐在圆凳上垂着眼,一句话都不说。

她仿佛已经不存在于殿中了一般,崔进之那一番话也不知有没有进到她耳朵里去。

静默了良久,正元帝才开口,仍是不动声色,声音沉沉,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崔进之,你是平阳的驸马,平阳受了委屈,论理你是该说几句话。那你说,沈孝纵兵抢粮,要如何惩处?”

崔进之闻言,目光在李述身上落了片刻,见她依旧垂着眼坐在圆凳上,倒是十足十的静默与苍白。往日说起朝事来,李述一双眼都是焕着神采的。今日崔进之总觉得她有些怪。但细想又觉不出来。

许是她脚崴了,昨夜又奔波,这会儿真不大舒服吧。

崔进之将目光挪开,朗声道,“沈孝纵兵劫掠,欺辱公主,违反法度,三罪加身,罪不可赦。户部尚书纵容下属,也逃不了罪责。至于二皇子殿下……识人不明,御下无方;永通渠三个月来屡屡断粮,足见二皇子管理户部无度……哼,二皇子怕是当不起户部的职责。”

正元帝坐在案桌后,向后靠在椅背上,面容顿时就隐在暗中,只听他沉沉地又问了一句,“还有呢?”

“还有,沈孝做官不过三个月就做出如此荒唐事情,他可是新科状元,可同榜的榜眼探花却都做出了不小政绩。微臣以为,沈大人这样的寒门子弟,怕是不宜在朝中为官。”

崔进之话一出口,静了片刻,正元帝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了众位官员身上,“众位爱卿怎么看?”

朱紫官袍仿佛有预谋一般,齐声道,“崔侍郎说的是。”

方才还乱糟糟的含元殿,此时所有人都站在了太子身后,二皇子那侧的人,除了一个户部尚书外,竟是再无别人。

唯有李述坐在圆凳上,沈孝跪在地上,似乎与众人割裂开来,好似两头都不沾,竟有种超脱世外的感觉。

如今场上,太子与二皇子谁赢谁输,几乎已成定局。

太子也看出来了,恨不得脸上摆出一万个得意的表情。他盼着老二失势盼了那么久了,没成想最后老二竟然是栽在了他自己人的手上。

报应!

崔进之目光冷厉,眼带警告望向太子,太子立刻就将所有表情收起。

也幸得正元帝这时没看太子,只是偏头看着二皇子,问道,“老二,沈孝是户部的,你是他主子,如今这情况,你有什么话说?”

李炎站着,闻言却半天没回话。

他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他当初启用沈孝,是看中了他敢弹劾平阳的胆气,这样的人才有胆子去征粮。只是李炎没想到,他沈孝的胆子大如斗,竟然敢公然去抢粮了!

太子如今逮着抢粮的事情大做文章,恨不得把他一巴掌拍回地缝里去,让他永世都再不能爬上来。

怪谁?

怪他自己瞎了眼,识人不明,用了沈孝这么个白眼狼。

李炎半晌不说话,正元帝便又催,“老二?”

李炎忙抬起眼,看了一眼正元帝,收回目光时,他看到殿中跪着的沈孝忽然转过头来,皱眉盯着他,他眼中似要表达出千万种意思,但都无法传达,落在李炎眼中,便只得了一个警告的意味。

沈孝警告他?笑话,警告他干什么,不要把他推出去么!

李炎目光一冷,心中主意已定——

太子那边是不可能放过沈孝的,他自己如今也处在不利地位,若是贸然去保沈孝,不仅落不着好,反而要跟大半的朝中官员相抗衡。

他好不容易挣扎了这么多年才有了这么点家业,犯不着为了一个沈孝把自己都打进去。

沈孝本来就是他用来做祭品的。

李炎下定了决心,抬眼看见沈孝已转过头去,正背对着他跪着,他身影笔直,好像什么都不怕。

他不怕,可是二皇子怕。

他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他拥有了很多,所以更怕失去。

李炎道,“沈孝纵兵劫掠,欺辱平阳,胆大包天,其罪可诛。儿臣以为崔侍郎说的对,沈孝自然是要罚的,罢了官还不够,应当流放去边塞,好让他彻底得到教训。”

弃卒保帅,只有自己也表现出大公无私的模样,才能彰显出他的无辜来。

李述闻言直接抬起了头。

二哥太狠了。

沈孝可是他提拔上来的,换句话说,这是千里马和伯乐的恩情。可如今情况稍有不对,二哥竟然恨不得将千里马给宰了。

夺嫡之争拉拢的是势力,靠的是朝中官员,下属要有才干,主子也要有恩情,这样才是君臣不相负。

虽说沈孝抢粮行为太过,可他到底是拼了一身官袍不要,甚至有可能拼上那条性命,都在替户部做事。可是结果稍微不对,二哥就拉人来替他挡刀。

如此行为,也不怕他下头的人就此寒了心么!

李述闭了闭眼。

夺嫡这条路,二哥是走不远的。

正元帝问了一圈,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给他的话风都是一模一样。

仿佛殿下跪着的沈孝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

可沈孝是他亲手阅卷,选出来的状元。

也是他当初保驾护航,才能留在京城的寒门。

更是他亲手写的征粮诏,让沈孝捧着诏书去征粮的。

这桌上小山似的奏折,哪个奏折最后的落款,姓氏拿出去往上追溯八辈祖宗,都是多少个朝代前的大官。

他们得势太久了,瞧不起寒门。顺带着……连寒门背后站着的皇帝也瞧不起了。

正元帝登基三十余年,一辈子都拼了命跟世家做斗争,这辈子也算是做了点实事,把崔家那等招摇的门楣都打压了下去。可老了老了,没想到背后捅刀子的人竟然是他的儿子,是他嫡亲嫡亲的儿子!

东宫的椅子上像是长了针,太子坐不稳,生怕自己掉下去,于是在身边拉拢了那么多人,全都是他想弃之不用的世家。

正元帝心中转过许多种思绪,父子之间争权力,寒门世家争地位,皇子之间争龙椅……

人人都在争,皇家无情啊。

正元帝捏着案桌一角,浑身都绷了起来,声音出口,话极慢,又极稳。

“沈孝听旨,你纵兵抢粮,罪不可免,论例该罚。”

沈孝闻言,立刻绷直了身子,听正元帝的声音道,“朕罚你,从户部提举升为门下省给事中,即日便行。”

沈孝一怔,旋即立刻看向李述,她抬眼亦看了他一眼,但很快转过了目光。

众官员听得脸色顿时就变了,二皇子当时就怔住了,愣愣地看向正元帝。

门下省给事中,正五品的官,天子近臣,审议百官奏章。正元帝把沈孝提拔进了门下省,就是往世家的心脏里插进了楔子!

正元帝不管别人想什么,继续道,

“平阳听旨。朕的征粮诏颁下去有两个多月了,沈孝捧着征粮诏在你府上求见了不是一天两天,可你呢……”

正元帝今日头一遭露出情绪来,冷笑一声,“你手里攥着几十万石粮食,却连区区三万石都不想借。你这是看不起沈孝,还是看不起朕的征粮诏?!”

正元帝拿起桌上一封折子,展开来读,“关中大旱,饿殍千里,流民遍地。然平阳公主囤积钱粮,纵情享乐,不顾民生……”

他手上拿的正是方才沈孝递上去的那封折子。

正元帝道,“沈孝弹劾你,弹劾的句句都在理,他是为了关中百姓征粮,为了朕征粮。可你是为了什么在违抗?”

正元帝看着满朝朱紫高官,声音猛然拔高了,“征粮诏是朕下的,沈孝抢粮,也是因为你们不交粮!满朝公卿,各个都不知道民间疾苦,反而要把这么一个做实事的人给打压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第二更,马上还有第三更~

☆、三更

正元帝道, “平阳公主违抗征粮诏, 论罪当罚。三日之内,再交五万石粮食!”

“平阳, 你回府去给朕好好反省反省,这件事你到底哪里做错了!”

正元帝这句话虽然是给李述说的,可目光盯的却是太子。

杀鸡儆猴之意昭然若揭。

一番话说罢, 满朝文武俱噤声不言。

正元帝素来喜怒不行于色, 众人还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隐约中才想起了这位皇帝做皇子时南征北战,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三十余年的帝王生涯磨平了他的脾气, 可是一旦有人敢触及底线……虎豹虽老了,獠牙却还在。

正元帝那双眼像是鹰隼一样盯着太子,太子顿时脸色煞白,身体几乎是肉眼可查地颤抖了起来。

父皇从未跟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他是嫡长子, 父皇与母后又向来亲热,都说皇室无情,可太子打小就感受到的是父慈母爱。

这么些年的东宫生涯, 他几乎都要忘了,原来太极宫里坐着的不是他的父亲, 而是这天下之主。

太子觉得自己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在父皇面前跪下的时候, 暗中却伸来一只手,将他的胳膊稳稳当当地扶住。

崔进之绷着脸看向太子,他面容严肃, 扶着太子,不让太子软下去。

感觉到崔进之扶着他,太子一下子就不慌了。

对,他身边还有这么多世家,这些人都拱着他,他怕什么。只有这些人在他身边支撑一日,他就在东宫里一日不会倒。

*

沈孝抢了粮,所有人都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来时器宇轩昂,去时垂眉耷眼,往含元殿外头走。

李述腿脚不便,刚从圆凳上站起来,就听正元帝道,“老二,你留一下。平阳,你在殿外等会儿。”

又吩咐道,“沈孝,你去换身官袍,再来见朕。”

太子刚跨上含元殿的门槛,闻言差点被绊倒,崔进之一双手像铁钳一样生生地稳住了他的身形。

太子回身看去,正元帝叫住了老二,可偏偏没有叫住他。这是什么意思……

崔进之使了暗劲,几乎是将太子抬出了殿门。

李述一瘸一拐往宫殿外走,刚才还点头哈腰的黄门这会儿却迟疑着,不敢来扶她。

如今平阳公主是触了陛下的霉头,仿佛碰她一下,那霉头都要连到身上来。

世人功利,无过于此。

李述出了殿门,太子方才还苍白的脸色见到她后,瞬间仿佛就被怒火点燃了,他立刻将自己今日所受的委屈都迁怒到李述身上去。

平阳,都怪平阳!

要不是平阳被人抢了粮,他怎么会让下头的人去弹劾沈孝。要不是为此,他怎么会在父皇那里吃了挂落!

太子狠狠剜了李述一眼。

没用的东西!

崔进之见李述独自出来,站在廊下扶着廊柱,似是脚腕依旧很疼。

他没想到皇上的态度如此强硬,不惜跟朝堂所有的世家对着干,都要把沈孝保下来。

他在这件事栽了跟头,雀奴也栽了跟头。

雀奴今日是彻底没脸了。虽然皇上给的惩罚并不重,不过是多交几万石粮食,可这却意味着皇上对平阳公主态度的转变。

失了圣宠,一介庶出的公主能走多远?

李述向来要强,如此当庭没面子的事,也不知她此时心里有多不好受。

崔进之看她面色依旧苍白,心里微酸,刚松开太子的手,想走过去安慰一下她。

李述见他一动,抬眼看了过来。

可太子却忽然拉住了崔进之,“先回东宫,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你得赶紧给我想个对策出来。”

崔进之被太子一拉,登时心神又回到了政事上。

他看了一眼李述,犹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过了身,跟着太子往东宫走了。

李述看着他走远,漠然转过了眼。

孰轻孰重,崔进之分得清楚。

她永远是天平上轻的那一头。

*

众人去后,含元殿里十分安静,李炎静静地站着,听上头正元帝忽然叹了一口气。

一封折子被皇上扔了过来,“老二,你瞧瞧吧,这是沈孝给朕递的折子。”

李炎不知正元帝要做什么,只是木木地弯下腰捡了起来。

他此时脑子还是乱的,今日的变故太大了,他前脚刚将沈孝一把踹了出去,后脚父皇就要重用他。

李炎捧着折子看了半天,眼神却始终无法集中。

正元帝见他如此,也不逼他,只是道,“沈孝的折子上写了三件事。一是弹劾平阳囤积钱粮,不顾民生;二是自认抢粮有罪,自请辞官;三是与你撇清了关系,说抢粮一事皆是他自己所做,与二皇子殿下毫无瓜葛,让我不要迁怒于你。”

这些话慢慢钻进了李炎耳朵里,他没有回正元帝的话,反而想起了方才在承天门外头,沈孝说的话。

下官说了不会牵连殿下,就一定不会牵连殿下。

弹劾您的人越多,殿下越不会出事。

沈孝都算到了结局,也跟他说清楚了。

可叹他竟然没听懂。

正元帝又叹了一声,李炎抬起眼来,看到父皇的目光中流露出失望。

李炎弓马娴熟,英武勇敢,跟正元帝年轻时颇为相似。后宫有许多庶出皇子,正元帝可以扶持的人很多,但他偏偏挑了老二。

他心中其实也是喜欢老二的,虽不如对太子那般的父子之情,但相较其他皇子而言,已是给了二皇子太多。

可惜老二原来也是空有勇武之名,可真到了朝堂上刀光剑影的时候,他也要向世家大族低头。

他不是一个好的继承者。

正元帝一念及此,开口似有喟叹,“沈孝是忠臣,你却不是好主子。老二,你下去吧。”

二皇子失魂落魄地出了含元殿,廊下站着的李述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眼看了一眼。

目光中微微带着怜悯。

李炎此时却连一个目光的重量都无法忍受,连忙避过眼去,逃一般地下了台阶。

李述看着洞开的朱红雕花殿门,默了片刻,这才拖着脚往里走去。

对于别人而言,含元殿里的事情结束了,可对她而言,单独面见父皇才是今日真正要打的硬仗。

她答应了父皇要放粮,可父皇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法子放粮。

经此一事,她虽然吃了挂落,可是她不仅能从太子处全身而退,还让太子吃了一个暗亏。

这笔买卖做得值当。

李述的谋划瞒得过所有人,唯独瞒不过父皇。更何况,她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父皇。

正元帝坐在桌后,方才一直是九五之尊,身姿威严,可这会儿众人走后,李述再看他,却发现他其实十分疲惫。

父皇老了。

见李述进来,正元帝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李述,直把李述盯得慢慢跪了下去。

“儿臣向父皇请罪。”

“你有何罪?”

“儿臣罪在不知道‘投鼠忌器’这个道理,想要帮父皇提拔寒门,打压世家,可是在打老鼠的过程中,却不慎伤了花瓶。”

正元帝听得目光一凝,良久,他喟叹了一声。自从将崔家打压了下去,为什么这五年来他没有再动其他世家。还不是为了东宫着想。

自从崔家三子攀上了太子,保住了崔家门楣后,所有的世家都知道太子跟皇帝态度不同,太子是向着世家的。

他们如蝗虫一般涌到了东宫去,生生将太子捧得越来越高,也将太子与皇上拉得越来越远。

皇上要打压世家,可太子要依靠世家,如今皇上稍微动世家一根毫毛,那就是在动太子。

投鼠忌器,这几年来正元帝就是被这四个字限制住了手脚。

“父皇,刮骨疗伤,剜脓治命,雀奴今日的罪过,只是把那些烂透了的伤口戳在了您的面前。”

李述挺直了脊背,“您若是不想疗伤,任由那伤口烂下去,直到最后芯子底子都烂透了,那雀奴今日就做错了,任您处罚,绝无怨言。”

“可您要是想刮骨,想剜脓……”李述目光坚定,直视正元帝,“雀奴会是您手上的一柄好刀。”

*

不知平阳公主在殿内跟皇上说了什么,刘凑只知道她出殿门的时候神情轻松了许多。

刘凑想过来扶着她,可李述却只是摆了摆手,自己走得慢,却走得坚定,一阶一阶地往下走去。

这时候沈孝已换了身官袍,也正涉阶而上。

正五品的门下省给事中,一身绯红色圆领官袍,腰间玉带,蹀躞带上悬着银色的鱼符。

仿佛石中璞玉乍现,沈孝素来是沉默坚韧的,此时竟忽然迸发出一种凌厉的权势感来。

薄唇高鼻,望向人的时候仿佛都带着刀。

李述慢慢走下台阶,沈孝则往上走。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斜刺里伸出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来,忽然扶住了李述。

沈孝见李述跛着脚下台阶,好似不小心就要跌倒一般,他鬼使神差地就伸出了手。

碰上她的袖子后才觉不妥,想要抽回手来,又怕李述站不稳跌了去,正犹疑着,李述先反应了过来,将胳膊一闪,躲过了他的手。

李述偏头,转眸,看着沈孝。

沈孝比她高不少,此时则低眼俯视着他。

往日都是她高高在上,而今日却是他俯视着她。原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并没有那样不可逾越的遥远。

沈孝将空落落的手掌收回,眼眸深深,他微微低头,轻道一句,“多谢公主……”

谢她昔年折辱他,逼得他寒窗三年苦读,一朝高中状元;

谢她让他孤注一掷,率兵抢粮,以官身、以前程相搏,最终绝地求生,鲤跃龙门。

没有李述,就没有今日绯红官袍加身的沈孝。

李述听懂了沈孝的意思,她抬起眼来,亦原样回了一句,“多谢沈大人……”

谢他胆气过人,以前途、以性命为赌,替她圆了整场局,若不是他孤注一掷,她至今亦困顿东宫,无法挣脱。

话不必说透,二人仿佛极有默契一般,彼此都明白。

*

沈孝登上最后一阶阶梯后,却不急着先进含元殿。他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看着平阳公主越走越远。

良久后,他的目光抬起,落在远处的宫墙上——琉璃瓦、朱红墙,有一只雁从灰沉沉的天空中缓缓飞过来,越过琉璃瓦顶,极清唳地叫了一声,响彻皇城。

沈孝的视线一直跟着那只雁,良久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锋利地仿佛一柄磨砺了十年的刀。

李述走到龙尾道尽头,听到一声雁唳,忽然停下了脚,转头看去。

隔得太远,她只看到绯红官袍站在白玉阶上。

含元殿黄色的琉璃瓦上,是灰沉沉的天空,天气暗的,好似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不必钦天监,李述也看得出来,关中大旱快到尽头了。

长安城,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第三更,今日更新结束~

非常非常抱歉,断更了一下,大家久等了。

本来昨天凌晨要更新,昨天临时出差去了,不好熬夜,所以没放出来。

今天连着三更,加起来1w+字,希望能补上断更给大家带来的不悦。

请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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