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反目
北风如刀, 呼啸着刮过小院里破旧的窗扇,直吹得木棱咯吱作响,屋内的烛火也跟着摇晃跃动。
沈妙舟见萧旭吃下那枚药丸已有些时辰, 他一直没有什么异样,估计这药不会有问题, 便打算尽快将药送回去,好给沈镜湖服下。
她看向柳七道:“劳烦你啦,先看好萧旭, 我和阿兄回去送药。”
柳七点头,“郡主尽管放心。”
萧旭闻言,在地上挣扎起来,怒叫道:“解药都已经给了你,你们还要怎样?”
“不怎么样。”沈妙舟冷冷地看他一眼, 恨声道:“只不过你对我爹爹做过的事, 我都要一样一样地还回来罢了!”
萧旭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瞧见他这副模样,沈钊一嗤,“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萧旭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 忽然抬头恶狠狠地盯向二人, “本王一旦出了事, 皇上很快就会知晓沈镜湖手握遗诏的事,难道你们还会有太平日子过么?”
沈妙舟不屑道:“我若害怕, 便不会去闯你宁王府。”
说完,她也不再多费口舌,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可刚走到门口, 却忽觉脚下隐隐有些发软,像是使不上力。
大约是连日奔波的缘故, 身子有点吃不消了?沈妙舟抿了抿唇,没有太在意,暗暗撑起力气,和沈钊一起走出小院。
待二人走远,卫凛和长廷才从暗处现身。
他们早已寻到这里,潜在院中候了片刻,原想用迷香晕倒屋内众人,再悄无声息地把萧旭背出来,没想到刚刚点燃迷香,沈妙舟就离开了此处,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卫凛看向长廷。
长廷意会,微一点头,猛地破门而入,不待柳七反应过来,已迅疾出手,点中他几处大穴,将人劈晕了过去。
卫凛迈步进门,却见萧旭闭目歪倒在地上,双臂软软垂在身侧,不知是死是活。
他心下一沉,伸手去探了探鼻息,好在萧旭呼吸尚算平稳,应当只是身子虚弱,吸入少许迷香后暂时晕了过去。
可眼瞧着萧旭双臂软垂,似是被人下重手扭脱了关节,不知是否有伤到骨头,倘若萧旭真成了废人,那就算是救了他回去也再无用处。
卫凛示意长廷去屋外守着动静,抬手搭上萧旭的肩膀,摸到关节处,分别握住他的两条胳膊向上用力一推,接连听得两声脆响,已将他双臂复回原位。
大抵是剧痛难忍,萧旭低声呻吟着,隐隐将要醒来。
卫凛正要问他手臂能否活动,忽听屋外响起打斗之声,当即心道不好,可还不待他起身,便觉后心一凉,已有利刃破空向他指来——
“别动!”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卫凛身体僵住,从头顶到脚底一阵酥麻发凉,不知她怎会去而复返。
“你是什么人?”沈妙舟在他身后低声喝问。
先前她走出两条街后,渐渐察觉到身上不再无力发软,脑中也越发清醒,猛然间闪过一个念头——方才会不会是有人放了迷烟?
这样想着,她当即和沈钊折返回来,果然就见有人想要救走萧旭。
却不知这人是何来路。
卫凛沉默着,脊背紧紧绷起,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
昨夜他曾亲口答允她,不会帮萧旭,也不会骗她。
“放开萧旭,你转过来。”沈妙舟起了疑心,威胁道:“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虽然后心被利刃抵住,但他要想脱身也并非难事,可依着眼下这般情形,要想反击就只得使出狠辣招数,那势必要伤到她。
卫凛无法,只能暂且听她的话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去。
空气安静了一刹。
沈妙舟不由得一怔——
眼前人戴着一张银质面具,只露出黑漆漆的瞳仁来。
趁她这发愣的这一瞬,卫凛蓦地抬手握住她左腕,一手顺势向前点中她曲池、合谷和中府几处穴位。
沈妙舟不及防备,只惊呼了一声,半边身子登时酸软,再也使不上力气。
卫凛垂下眼,反手去提萧旭,只想尽快带他离开。
可耽搁这一阵,萧旭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见来人欲救自己逃脱,又见瞬息间沈妙舟已被制在原地动弹不得,当下再也忍不住心头憋闷的恨怒,狞笑了两声,朝她叫道:“不是要杀我么?有本事来杀啊!”
“我也不妨告诉你,七品红绝无解药,你手里的不过是些养血健气的丹药罢了,沈镜湖妄想用遗诏与本王为难,那本王就先夺了他的命!哈哈哈哈!”
头顶似有一道滚雷炸过,沈妙舟惶然地看着他,嗓音都已变了调,颤着声问:“……你说什么?”
昨日收到缇骑密报,卫凛只知萧旭劫走了她爹爹,却不知其间还有下毒的隐情,闻言也是微微一怔。
萧旭狂笑道:“我说沈镜湖死定了,不但会死,还会死得七窍流血肠穿肚烂!你就等着给他送——”
话还未说完,卫凛眉心拧起,反手重重一掌,狠劈晕了萧旭,想要将他拎出门去,却见一旁的沈妙舟像是气愤已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唇角忽然淌出一线血珠,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跌倒。
卫凛心下猛地一惊,登时骇出了一身冷汗,只怕她是怒急攻心,伤了肺腑,再顾不得萧旭,上前一把接住她的身子,抱入怀中,伸手替她推宫过血。
不料,沈妙舟竟突然睁开眼,右手一探,猝不及防揭下了他脸上面具。
二人视线骤然相对,都怔怔地呆在了原地。
周遭一瞬陷入死寂。
远处风声作响,这里却安静至极,只听得见两道微微发颤的呼吸。
过了好半晌,沈妙舟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卫凛……真的是你……你骗我……原来,原来你真的投靠了萧旭?”
她刚一开口,眼圈就泛了红。
其实她早便直觉不对,于是故意咬破舌尖装作吐血,想要试探这人作何反应,一试之下,果然是他。
原来那些不安的预感都是真的,各种蛛丝马迹早已摆到她面前,一切不过都是她在自欺欺人。
她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手脚阵阵发凉,胸腔里又酸又胀,像被无数小刺细细密密地扎了个遍,难受得喘不上气。
“为什么呀卫凛?”沈妙舟仰脸瞧着他,声音中隐隐带了点哽咽。
昏黄的灯火映照在她脸上,乌黑的杏眸湿漉漉的,一缕发丝轻轻粘在她白净的颊边,执拗中又带着几分稚气,可怜透了。
卫凛沉默地攥紧了手掌,心中竟前所未有地发慌,就算从前数次游走于生死边缘,也从不曾如此刻一般慌得指尖冰凉,原来她只是这样看着他,什么都不必做,便已足够将他寸寸凌迟。
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他是有苦衷,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缘由。可这世间谁没几分苦衷?难道有苦衷就可以骗她了么?难道有苦衷就可以要她理解么?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管怎样说,眼下她爹爹命悬一线,他却还要在这里护着她的生死仇人,她该有多少委屈,有多少难过?
卫凛不敢再想,只觉胸腔窒闷得生疼,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攫住了心脏,连喘息都变得费力起来。
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什么都不肯说,沈妙舟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角,倔强地别过脸去,“若是你没什么好解释的,那便让开,今晚萧旭他非死不可。”
“你让开。旁的我暂不与你计较。”她勉强压抑住哽咽的声音,暗自攥紧了刀柄,低声道:“……不要逼我和你动手。”
卫凛沉默良久,终于哑声道:“宁王现在还不能死,我留他有用,暂且不可让你杀他。”
听到这个回答,沈妙舟只觉心里像是被刀尖扎了一下,从伤口处灌进来冷飕飕的风,说不出的难受。
“为什么啊卫凛?”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又问一遍,嗓音颤得让他心碎。
“日后,我可以替你杀了他。”卫凛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你……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信你呀?卫凛!”
沈妙舟再也忍不住眼泪,那些被压抑着的委屈、焦急、惶恐和伤心都汹涌着淌了出来,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明明有信过你的,可你呢?替萧旭遮掩账本的是你,冒险来救萧旭的是你,现在拦在我面前、护着我的生死仇人,却连半句解释都没有的,还是你!”
“你知不知道萧旭要害死我爹爹呀?!”
“卫凛,我早就没有阿娘了,我只有爹爹了,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折磨被人谋害,我以为拿到解药,我可以救他了,可到头来,竟只是痴心妄想……”
“卫凛,你说为什么中毒的不是我呢?我没有爹娘了要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不恨萧旭!我要恨死他了!你为什么就非要拦着我?!”
“是因为你效忠于萧珉么?那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他们父子已是不共戴天之仇,你那样有本事,干脆杀了我好了!左右我和爹爹一道去找阿娘,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一面说着,眼泪一面啪嗒啪嗒地砸落下来,好似一把把匕首,直扎得卫凛心痛如绞。
有那么一瞬,他想不顾一切地答允她,可最后,却只是咬紧了牙,“萧旭不能死。”
“你还是不肯让开?”沈妙舟用力抹去泪珠,仰脸看向他,“你明知道萧旭今日不死,我们沈家后患无穷,更不必说他和我有杀父杀母的大仇,你还要护住他,是不是?!”
卫凛的喉结微微颤动,却没有反驳。
沈妙舟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暗暗攥紧了刀柄,咬牙道:“你既然非要护着他,那便用刀说话!”
她气愤已极,提起玉刀,向他身前直刺了过去。
卫凛眸光一凝。
玉刀上泛起寒芒,一霎映在他眼底。于瞬息间避开刀刃已是多年习武搏杀锤炼出来的本能,根本不必经由思考。
可他硬是压下了这种本能,半分都没有躲。
锋锐的刀刃,几乎是没什么阻碍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温热黏腻的鲜血霎时顺着刀刃流涌出来,不住地滴落到地上,卫凛极低极低地闷哼了一声,身形微微一晃。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沈妙舟攥着刀柄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脑中嗡嗡乱响成一片,看着卫凛被她玉刀刺入的伤处,竟反应不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主子!”
长廷刚刚制住沈钊,抬眼就见这情形,登时目眦欲裂,心头怒恨交集,想也没想便朝沈妙舟猛掷去两枚飞镖。
沈妙舟还未回过神来,对这危险浑然未觉。
“放肆!”
卫凛瞥见长廷的动作,脸色骤变,一把拉住沈妙舟,猛地将她拽了过来。
两枚梭镖闪着凛冽寒芒,贴着她后颈险险擦过,铮地钉入墙壁,与此同时,玉刀又进三分。
沈妙舟彻底被惊醒,杏眸惶然睁大,唇瓣动了动,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今晚的事,她确实又愤懑又委屈,气极了卫凛骗她背叛她,甚至也迁怒到恨不能刺他一刀来出口恶气,但却从未想过要真的伤他。
她原想逼得他向后避开半步,就可以一举杀了萧旭。
可她没料到会突生变故,卫凛非但没躲,反而是迎着刀尖生生受下了这一刀,甚至,为了去拉她,竟还会这样不管不顾!
他就是个不拿自己命当命的疯子!
鲜血在卫凛胸前的襕袍上晕染开,沈妙舟看得一阵腿软。
玉刀明明刺偏了心口一寸,她却仿佛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刀尖上痛苦地跳动,一下一下,波至刀柄,让她的指尖也跟着隐隐发胀。
仿佛被烧至赤红的烙铁烫到,沈妙舟立刻松了手。
卫凛勉力稳住身形,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嗓音嘶哑得几不成调:“可解气了?不够的话,再来。”
这个疯子!
心中骤然一阵抽痛,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沈妙舟猛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他伸来的手,转而看向萧旭躺倒的方向,连泪珠都忘了擦,只攥紧拳头,快步朝那里走去。
然而还不等她走到萧旭跟前,卫凛忽然一把拉住了她,从身后点中她背心两处穴道。
沈妙舟顿时动弹不得。
这一下动作也几乎耗尽了卫凛的力气,他再稳不住身形,猛地跌跪到地上。
长廷几步冲进来,只吓得魂飞魄散,骇然惊呼:“主子!”
“不必管我,带萧旭走。”卫凛哑声吩咐。
沈妙舟闻言气急:“卫凛,你敢!”
长廷双眼猩红,不放心地看了沈妙舟一眼,犹豫着不肯移步:“主子……”
“带他走!”卫凛喝道。
长廷咬了咬牙,只能恨恨地应声是,上前背起还昏迷着的萧旭,送去门外。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朔风呜咽,不停拍打着沉旧的窗棱。
卫凛疼得近要蜷缩,已经分不清是伤口疼,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更疼,像是有冷飕飕的风雪呼号着从伤处灌进去,直吹得他满怀冰凉,遍体生寒。
“……对不住。”他强撑起身子,哑声道:“是我骗你在先,这一刀,该当我赔罪。”
本来就算不上深厚的那点信任完全崩塌,一些更可怕的猜想不受控地浮现出来,沈妙舟的心肠渐渐冷硬起来,忍不住负着气用话刺他:“卫大人这算什么呀?苦肉计么?”
卫凛一怔,惨白着脸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眸子里罕见地露出几分无措,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开口。
“卫凛。”心口不受控地一缩,沈妙舟被他看得不好受,只怕自己又会心软,干脆别过脸不去看他,“我只问你两件事,不要再骗我。”
卫凛大约猜到她想要问什么。
“萧旭想要害我爹爹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沈妙舟咬紧了唇,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这其间……和你,和你有没有关系?”
隔了好一会儿,卫凛自嘲般地扯了下唇角,低哑道:“我事先并不知晓。”
“我原以为你们百般追查,尽是为了当年旧怨,不曾想过,他竟敢私囚驸马。”
沈妙舟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下来几分,如释重负。
这与她推测的一样。
或者说,这是她想听到的回答。
倘若卫凛当真牵扯进谋害她爹爹的事,她却对他动了心,还和他纠缠这许多时日……只怕当真是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还好,一切总归还没有那样难堪。
只不过,爹爹的事虽和他无关,可她和卫凛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萧旭被他保下,遗诏的事情已经暴露,她还有大仇未报,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事已至此,有些决断不能不下。
沈妙舟垂下头,嘴唇咬得发白,好半晌,终于轻轻地道:“卫凛,你我本也没有多深的交情,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我……我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既然立场相对,那今日往后,便当你我……从未相识罢。”
少女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单薄,侧脸在寒冬的月光下被镀了一层银边,显得冷清而倔强。
只当从未相识。
她明明是那样柔软的姑娘,明明就在他眼前,却遥远得仿佛再也不可触及。
卫凛只觉肺里针扎似的疼,分不清是因为刀伤还是因为她的话,疼得他忍不住微微佝偻起脊背,喘息间牵扯出难以忍受的痛意,他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不至于真的弯下腰去。
早在她离开京城的那时起,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日。
原就是他贪生妄念。
人总是贪心的。
明明不舍得牵扯她,却又不甘心放她走。
可他命不由己,生死一线,本就不该在前路未明之时,只为一时贪念,便随意招惹她。
是他的错。
她说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也好,趁着今夜,替他断了那些割舍不掉的念想。
本该如此。
只是……般般,我疼啊。
眼尾隐约有了点湿意,卫凛闭了闭眼,喉结微滚两下,过了许久,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应道——
“好。”
只当你我……从未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