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旧友(一更)
暖阁内, 皇帝正在批阅奏本,抬眸见卫凛进来,御笔停了停, 沉吟道:“明日下旨,朕欲赐崔涣之自裁, 崔缜崔绍判斩首,崔家旁支子弟除仕籍、削官流放,你觉得如何?”
卫凛沉默片刻, 道:“陛下,崔缜一心治学,与其父不合,又在监生中声望颇高,况且眼下春闱在即, 各地贡生齐聚京师, 若是将崔缜判罪处死,恐怕……人心浮动。”
皇帝动作一顿,笔尖在奏折上留下一个墨点。他缓缓抬头, 略有些浑浊的双目盯住卫凛, 意味不明地问:“你这是在为他求情?”
“臣并无此意。”
皇帝缓缓点了下头, 慢声道:“斩草需得除根。朝中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朕的态度,崔家二子不除, 则不足以威慑宵小。”
“臣明白,”卫凛长睫低垂,“只是近来天气严寒,文人体弱, 怕是受不住诏狱冷寒。”
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让崔缜无声无息地死在诏狱里, 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皇帝沉吟着又看了他一眼,“寒玦此举,恐怕引火烧身。若是惹起什么大动静,你少不得要受些牵连,朕也难保你万全。”
卫凛神色很淡,“臣份内之职。”
闻言,皇帝思量片刻,点头应下,“那此事,便交由寒玦去办罢。”
**
诏狱。
崔缜受过杖刑,疲累地倚靠着潮湿冰冷的石墙,双眼微阖。
牢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在一片空荡幽暗中显得尤为突兀。他没有力气睁眼,更没有心思去理会,然而没过多久,脚步在他的牢门外停下,接着“哗啦”一声,有人解开锁头,推门走了进来。
听见动静,崔缜咬了咬牙,撑着墙壁,勉力坐直了身子,睁眼看去。
竟是卫凛。
他没穿锦衣卫的公服,只穿着寻常的襕袍,披一件玄色大氅,手中还拎了坛酒。
崔缜一时有些发愣,卫凛却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揭开酒坛的布塞,慢慢倒了两碗酒,桂花的醇香逸散出来,沁人心脾。
崔缜隐隐明白过来,平静地问:“卫大人亲至,可是崔某时辰到了?”
卫凛将一个酒碗轻放到他面前,淡淡道:“卫某敬慕崔大人品性,故而来此送上一程。”
崔缜吃力地挺直脊背,缓慢摇了摇头,“崔某与卫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直接动手罢。”
说完,他闭上了双眼,一副引颈就戮的从容模样。
“崔大人这古板性子,倒与我师兄很像。”卫凛也不恼,只轻扯了下唇角,“说起来,我还曾与他有一坛桂花酒之约。”
崔缜心头一紧,睁开眼看向卫凛。
月色寒凉,一缕清辉穿过高墙上狭小的孔洞,淡淡映照着他清俊的眉眼,有那么一瞬,竟显出一丝哀伤。
不知为何,崔缜有种说些什么的冲动。牢房内安静了半晌,他忽而低声道:“卫大人与我的一位故人,亦有三分相像。”
卫凛已独自饮尽了一碗酒,正拎着酒坛向碗中再添,听见崔缜这话,手腕微微一颤,桂花酒洒了一滴在草席上,转瞬消逝无痕。
他神色不变,放下酒坛,好似漫不经心一般:“哦?是么。”
崔缜沉默地看着卫凛的眉眼,忽而想起十四年前,第一次见到卫清晏时的情景。
那是在徐太傅创办的白檀书院。
盛暑的正午,蝉鸣阵阵,同窗们大都趴在桌几上小眠,他独自一人走到书院后的桂树荫下,背书。
他并不聪颖,甚至有些笨拙,旁人两遍背下的东西,他总要五遍、七遍,甚至还有些磕磕绊绊。
父亲嘴上不说什么,但他隐隐察觉出自己很让父亲失望,同窗也在背后悄悄议论,说他简直不像一门三状元的崔家子孙,说他被太傅收作弟子全是因为家世显赫,更有甚者,说他将来只怕连秀才都考不中,于是他只能以勤补拙,然而往往越是着急,偏偏越是背不出。
那时他正急得鼻尖冒汗,手心狠狠攥紧,冷不防却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胸口,他下意识伸手去接,触感冰冰凉凉,低头一看,竟是个林檎。
“要吃果子么?井水里湃过的,最是消暑!”
少年崔缜循声看去,不远处,一个陌生的小小少年嚼着根草梗,冲他咧嘴而笑,阳光下,小少年一侧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突然被打断,他有一点点恼,也有一点点羞赧,但还是认真地行礼,一板一眼地答:“多谢好意,在下背书,不便分神。”
小小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近,在他身边坐下,笑着道:“大好夏日,就该晒晒太阳,吃些冰果子,休息好了才背的出嘛。”
看着那张肆意的笑脸,他有些羡慕,又有些怀疑,“……真的?”
“真的!”
到底是少年心性,他将信将疑放下书册,慢慢吃完了手中的林檎。
凉丝丝的,很甜。
或许当真是心神放松的缘故,那一卷书他果然背得很是顺畅,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小少年是他先生新收的弟子,卫家二郎,卫清晏。
白檀书院虽是由太傅创立,却并非所有学生都算被太傅正经收入门下,众多同窗中,唯有他和清晏二人是真真正正向太傅行过拜师礼,磕过头,被太傅正式收为弟子的。
与他的钝拙古板完全不同,清晏性情飞扬,天纵文才,极受先生喜欢。清晏早慧,他虽比清晏年长几岁,可相处起来却只觉和同龄无异。
数年里,他和清晏一起读书,一起听太傅讲学,甚至一起习武。
崔家世代文臣,于武艺上并不精通,他只习学过射艺,清晏偏缠着他,要教他拳法刀剑,说习武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更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还向他炫耀自家大哥的武艺是多么高强,如何英雄救美赢了未来嫂嫂的芳心。
那段日子极为酣畅,他真正有了一个朋友,清晏不会笑他笨拙,不会讲究他家世,他们只是互为知己,谈笑交心。
转眼便是靖和二十七年,他们一同参加乡试。秋闱放榜,崔府仆役前去查探,他在家中紧张得坐立难安,不知何时,清晏竟从院墙翻了进来,嘻嘻哈哈地非要拉着他亲自去府衙前看桂榜。
府衙前早已挤满了人,他不敢去看,犹豫地站在人群之外,只抿紧了唇盯着自己鞋尖。清晏却一眼就看见榜上他的名字,回头冲他挥舞着双臂,惊喜地大喊:“阿缜!中了,你中举了!”
他一时难以置信,脸色涨得通红,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清,清晏,你,你说真的?”
清晏反手指着墙上的桂榜笑,凤眸里一片晶亮:“真的!你看!第十二!”
看榜的人群听见这边的响动,都朝他们看过来,等发现中举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众人都阵阵惊诧,甚至有人起了榜下捉婿的心思,笑吟吟就朝他围了过来,不停地打探——
“不知这位小公子,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定亲?”
“我家女儿容貌姝丽,品性贤淑……”
“都别挤!我先来的,先听我家女儿!”
一时间,他无力招架,一步步被逼入了墙角,正窘迫至极时,清晏忽然挤了进来,拉住他的衣袍就带他冲了出去。俩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很远,一直到身后不见人影才停下来,扶着坊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大笑。
匀过气来,他问清晏考得如何,清晏却是一愣,拍了拍脑门,猛然想起刚刚竟忘了看自己的名字。
不过很快,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清晏榜上有名,位列第七,竟是十三岁的举人!一场秋闱,他和清晏名动京师,人人盛赞他们为大周双璧。
当晚他们在太傅家中小聚,太傅嘴上不曾说高兴,却是极罕见地醉了酒。
他与清晏年纪还小,太傅只许他们喝些清淡的果酒,可几杯下肚,仍是隐约有了醉意。
初秋的夜晚,月色清亮,微风徐来,桂花簌簌而落,满院飘香。
仰头望着皎洁月色,崔缜晕乎乎地和清晏说,等两年后春闱,要与他一起明宣入紫宸,为天下万民立心请命。
清晏笑起来,豪迈地和他碰了碰酒盏:“一言为定!待到蟾宫折桂,我们同饮一坛桂花酒!”
那时年少,一身张扬意气,总以为高山可撼,江河易渡,未来尽是灿烂光明,却不知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短短不过数月以后,清晏的大哥竟战死塞外,他眼看着卫家获罪一夜倾覆,府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一大片门前落雪。
而罗织罪名、带头参劾卫家的,正是他最崇敬最孺慕的父亲。
世人皆赞他品性端方,可自己到底有多少深藏心内的懦弱和不堪,崔缜再清楚明白不过。后来他听见父亲和人的密谋,明知是自己父亲有意构陷,但他无力阻止,更无力给卫家伸冤。
他悲愤,愧疚,恐惧,也曾与父亲大闹一场,他立誓要还卫家一个公道,可还不等迈出自家府门,就被父亲按到祠堂行了家法。
父亲斥骂他:“你要做君子,你要做英雄,好啊!你去检举你的亲生父亲,去揭发你的亲姑父,去昭告天下——是我崔涣之和当今大皇子构陷忠良,残害皇嗣!让我崔家清名不保,让你母亲和姑母没入教坊,让你弟弟身受腐刑,生生世世为奴为婢!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啊?”
父亲扯着他的衣襟,狰狞怒吼:“你去啊!”
听到这些话的一刻,他是真的怕了。
让他赔命,没关系的。可是他真的可以为了这个公道赔上弟弟和母亲么?
他惶然发现,自己做不到。他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端方无私。
他懦弱,他自私。
他跪在祠堂冰冷的砖石上,仰头望着父亲,泪水流了满面,不断地重复着:“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他也不知道,那时他哭的是清晏还是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根本无颜去祭拜清晏,不知坟茔何处,不知如今青草几许。
若是清晏还活着,也差不多该是卫凛这般年纪。
前几日朝会一见,回府后先生竟又醉了酒,喃喃唤着清晏的小字,说卫凛的眉眼和清晏有三分相似,彼时他只以为先生是心里太痛,醉得糊涂了。
如今再看,卫凛竟当真有几分故人影子,只是清晏眉目温煦胜似暖阳,卫凛却像一块寒冰冷玉,处处透着沉寂疏离。
喉咙里堵得慌,崔缜垂下了眼,竟不敢再去看卫凛,只默默饮尽碗中的桂花酒。
卫凛拎起酒坛,一面向碗中添酒,一面淡淡道:“我少时顽劣,常常逃学,师兄脾性古板,向来不肯一同胡闹,反倒是一本正经地教我要听先生的话。可等到先生问起我的去向,他哪怕掌心被打得肿起,也绝不会透露半分。”
崔缜默默地看着桌上酒碗,一言不发。
卫凛好似也并不在乎,只是不疾不徐地说着往事。
酒入碗中,沉璧浮光。他饮了一口,轻笑道:“如此认死理的性子,在我闯祸时,竟也会扯谎为我遮掩。”
体内似乎有药性发作起来,崔缜眼前隐隐有些模糊。
“我与他少年相识,同窗数载,互为知己,也曾一同立下宏愿。”
“他是我此生挚友。”
崔缜心头剧颤,忽然有种追问些什么的冲动,一霎攥紧了拳,又强自咬牙压下。
……
卫凛清冷的嗓音在幽寂昏暗的监牢里慢慢流淌,好似尽数溶进了寒凉月色。
一坛桂花酒慢慢见了底。
他似是怅惘,又似是自嘲,“只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他成为刀刃相向的仇敌?”
腹内痛意翻腾,崔缜渐渐支撑不住,脊背佝偻下去,只觉就要失去意识,终究没压住心头的那分不甘,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卫凛手腕,颤着声追问:“后来呢?”
后来你们可有和好,可有失约?
“后来……”垂眸看了眼彼此碗中的桂花酒,良久,卫凛低声道,“虽与当初所言不甚相同,但也算……不曾失约。”
眼前已是一片黑暗,只听得见“不曾失约”几个字,崔缜忽而释然。这便好。
腕上的力道蓦地一松,整座牢室重归于寂静,只有卫凛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身子有些发僵,这才撑着膝盖站起身,大抵是坐得久了,全身骨骼都发出艰涩的咯吱声。
转过长廊,长廷早已候在门外,见他露面,看了眼廊道深处,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心道:“主子,一切都已安排好,什么时候送人走?那药最多只能维持三天……”
“不急,等到明晚。”
“是。”
走出诏狱,外面又下起了雪,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浩大而静谧。
卫凛斥退了长廷和一众暗卫,一个人在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大氅上很快落满一层薄雪。
雪花片片轻薄,却如有千钧,压得他脊背微弯,胸腔窒闷。
经此一别,今生再无相见之日。隔着两家人、几十条命的血仇,从前种种,情谊断尽。
今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不知走了多久,卫凛沉默着迈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他。
听清了那道声音,他蓦地一僵,身形霎时凝固。
来人是徐太傅。
徐太傅没有让仆役搀扶,踉跄着走到他身前,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卫凛心头一沉,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徐太傅抬头,艰涩问道:“卫大人,可否容老朽见一眼崔家大郎?”
卫凛沉默。
徐太傅身形微微晃了下。
他隐隐有了预感,一把抓住卫凛的衣袖,颤着声问:“他,他可还好?”
卫凛喉结滚了滚,尽力将声音放得漠然,“死了。”
徐太傅猛地抬头,不可置信般追问:“什么?”
“天气冷寒,受了刑,没能熬过去。”卫凛平静地看着远处,声音无波无澜。
“一派胡言!”徐太傅厉声怒喝,苍老的双眼含怒瞪向卫凛,胸口急剧地起伏,抓着卫凛衣袖的干瘪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你们这些锦衣卫的下作手段,当我不知么?!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放过他,是也不是?!”
卫凛不答。
徐太傅怒盯了他半晌,猛地松开手,转身趔趄着扑向府衙大门,竟似乎是要强闯进去。
卫凛眸色一沉,冷声喝令:“拦住他。”
缇骑得令,立马伸臂拦上前,跟随太傅而来的家仆也急忙追上来,小心地拉住他衣袖,想要劝他离开。
徐太傅一时挣脱不开,转而指着卫凛面门怒骂:“你甘为皇帝鹰犬,不经公堂妄断生死,草菅人命,如尔这般小人,岂会有好下场?!来日必将六亲寡绝,短折而亡!死后亦将受万人唾骂,不得安寝,又有何颜面见你爹娘先祖!”
卫凛一言不发,听着他怒喝咒骂,神色难辨。
自从他走上这条路,早已听过无数骂名,却无一次像今日这般剜心刻骨。十年前,父亲要他坚守本心,做个君子,先生为他赐字“澄冰”,要他澄澈明净,一片冰心。
可他终究是辜负师恩,愧对爹娘。
曾经光风霁月的卫家二郎,如今变成这般凶煞罗刹,两手血污,一身孽债。
曾经疼他如亲子的先生,如今字字句句咒他不得好死,甚至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
十年飘零,师不师,友不友。
入耳的每个字都仿佛化作一把钝刀,深深扎进他的肺腑,每扎一下就剜掉一片血肉,一刀又一刀地将他凌迟干净。
明明可以轻松离开此地,但他只是沉默地听着,自虐一般,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干、肉剔净,胸腔里空荡荡一片荒芜,好似这般才算痛快。
太傅越骂越怒,开始历数他身为锦衣卫的诸般恶行,跟随而来的家仆听得心惊胆战,拉住太傅的胳膊,焦急地劝阻他快停下。
太傅却一把推开家仆,转身扑向府衙外值守的缇骑,抽出那腰间的佩刀便踉踉跄跄地向卫凛冲来。
他高高举刀,嘶声怒吼:“我杀了你——”
他虽然不通武艺,但这一刀里倾注了满腔决绝和恨意,刀风竟甚为凌厉,杀意凛然。
值守的缇骑起先并未对他太过防备,此时竟是追赶不及,眼见着那刀直冲卫凛面门而去,顿时惊惶失声:“殿帅!!”
寒光一闪,满是杀意的长刀就要落下,那一瞬,卫凛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不如就这样了结,也好。
这身恶人皮穿得太久,他早已看不清自己原本的样子。
只是不待那长刀劈下,他忽觉手心一暖,有人一把拽住他向后拉去。
他多年习武,下盘功夫扎的极稳,这一拉只让他上半身向后仰了几分,狠厉刀风从面门堪堪擦过。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卫凛还未来得及察觉是怎么回事,就听见一道清亮脆甜的嗓音响起,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怒意——
“你是傻的吗?为什么不躲?!”
来人紧紧牵着他的手,肌肤相触,阵阵暖意从她的掌心传来,流淌遍他四肢百骸,那一刹竟好似从冰窟重落回人间。
卫凛愣怔着,缓缓低头看去。
是她啊。
昏昧的月光只映亮她半边脸颊,却能看出那杏眸里是毫不遮掩的关切与焦急。
他沉默下来。
见卫凛半晌不说话,沈妙舟略略扫视一圈他身上有无受伤,正要问他是怎么了,忽然,卫凛神色微变,用力将她扣进怀里,挡着她向旁边一转。
只听见一声苍老沙哑的怒喝声,身前一阵刀风划过。
沈妙舟顿时瞪圆了眸子——
没想到徐太傅一刀扑了个空后,竟是又拼着最后的力气横拉了一回,简直一副恨到极致不要命的架势,好在他终究年岁大了,这一刀已是强弩之末。
徐太傅手里的刀飞了出去,“咣当”一声砸落到地上,人也趔趄两步跌坐进了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发髻凌乱,更显沧桑。
他伏在地上,肩头剧颤,似哭又似笑,良久,抬起头恨怒地看向卫凛,双目血红,“你两手命债累累,老天若是有眼,必将劈死这等奸贼……老夫,老夫等着,咳咳……看你不得好死的那一日!哈哈哈哈……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卫凛下颌绷紧,整个人像被月光镀了层冷银色的边,脸上神色越发模糊,让人看不分明。
太傅还要再骂,长廷及时赶到,出手如电,迅速点上徐太傅颈后两处穴位,他的身子登时一僵,随之又软了下去,被长廷从后稳稳托住。
眼见这一连串的变故,那家仆早已惊得呆住,此刻将将才反应过来,急忙奔到近前,发着抖跪下求情:“请殿帅宽宏!我家老爷年岁大,一时受不住刺激,求您万万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卫凛用眼神示意长廷将太傅送到马车上,沉默片刻,道,“天冷路滑,太傅上了年纪,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
“是,是,多谢殿帅大人大量!”家仆忙不迭地应声,颤颤巍巍向卫凛行了礼,帮长廷把自家主人送回马车,匆忙赶着马匹掉头离开。
马车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沈妙舟微松了一口气,转过头,不可思议地问卫凛:“你刚刚为什么不躲?”
她亲眼看见徐太傅那一刀直冲他面门而下,若是被砍中,不死也重伤,他是疯了么?
卫凛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却什么都没说,独自朝巷子外走去。
沈妙舟微微一怔。
她直觉今晚卫凛心情极差。
但她有好多问题想和他打探,于是没有犹豫,抬步跟了上去,“等等我呀。”
卫凛听见她的声音,身形稍定了一霎,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疾步走出数丈,快要到巷口时,沈妙舟从后追了上来,还未开口唤他,卫凛忽地停住,猛然回身,一手撑上巷壁,将她逼困在自己臂弯的方寸之间。
沈妙舟猝不及防,让他这样一拦,整个人都被逼仄在他高高的影子里,密不透风,竟有几分像那日在马车里的情形。
她霎时就有点不大自在,警惕道:“做……做什么?”
卫凛低下头,雪花簌簌落在发顶,一双黑眸注视着她,不辨神色。
好半晌,他忽然开口:“还敢跟来,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听他莫名其妙地问这个问题,她反倒松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回答:“有什么不敢,你又不是那样的恶人。”
“谁告诉你我不是恶人?”卫凛一嗤。
沈妙舟被他那副讥诮的态度激出了几分执拗,皱眉道:“没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
“是你看错了人。”卫凛冷冷道。
她不服,“我没有!你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卫凛低哂:“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看见他那带着微许自嘲的神色,沈妙舟不由一愣。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月色清寒,他眼角仿佛隐隐有一丝水光。
像是在不经意中,让她窥见了卫凛那一丝不为人知的脆弱。
心头微微一悸,说不上是哪来的冲动,沈妙舟脱口道:“我相信你。”
空气静默一霎。
忽然,卫凛向她逼近了几分,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寒声道:“没听过我的名声么?这么多年来,我手上的人命数不胜数。有罪的,无辜的,甚至是于我有恩的……我都曾亲手杀过。方才徐太傅骂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也无一不是我亲手所为。左右崔家已在我手上折了个干净,再多杀一个你,也算不得什么。”
可沈妙舟一点也不怕他,凝视着他,态度越发坚决:“你吓唬我也没用,我看得很清楚,你才没有那么心狠,不然又何必费力救我?”
“我几时救你了?”
“那日宫宴上,难道不是你给我解毒么?”
卫凛顿了一下,眉宇间似有几分焦躁不耐,“是太医给你施针下药,与我何干?”
“你不要以为我傻。”她挺直腰背,毫不示弱,“如果当真是太医救治得当,起码要等我苏醒后,宫中才会放心,可为何我一醒来就已经出宫了?定然是太医束手无策,而你又在家中藏了什么灵丹妙药,这才将我带出宫,好喂我吃下去解毒。”
半晌,卫凛轻扯了下唇角,似乎还要讥诮着反驳,沈妙舟却不待他开口,直视着他漆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恶人。”
顿了顿,她强调,“卫凛,你不是。”
“我相信你。”
她的声音轻柔甜净,语气里却有种孩子般的执拗。
卫凛似乎僵了一下。
雪片簌簌坠落,冷风将她鬓边一缕细碎的长发撩了起来,黏在潮湿微张的唇瓣上,随着她稍显急促的呼吸而轻轻颤抖。
卫凛的话被堵在喉咙里,闷得喉咙阵阵发涩,眼眶微酸。
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又松开,他忽然站直身子,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沈妙舟也说不清自己是犯了哪门子犟劲,想也没想,又跟了上去。
他走得很快,她跟得有些吃力,一时不防,左脚踩中一个小坑,“噗通”一声摔得结结实实。
脚踝处顿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痛,沈妙舟没忍住,疼得直吸气。
卫凛似乎是听见动静,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也只是看了一眼。
敛了眸,他继续往前走。
沈妙舟憋了一股狠劲,倒吸着凉气,一手撑住地面,正想要试探站起身,眼前却忽然一黑,月光被挡去大半,熟悉的降真香淡淡飘入鼻腔。
卫凛在她身前蹲下,没有看她,沉默着,伸手捉住她脚腕。
玉竹般俊瘦修长的手指合拢起来,轻松握住她纤瘦的脚踝,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按中她脚腕上几处穴位,原本的痛意霎时便缓解了许多。
他收回手,低声道:“动一下试试。”
“……哦。”他突然折返,沈妙舟还没回过神,呆呆地听话,转了转脚腕。
诶,好多了,不疼了。
她有点惊喜。
卫凛看她一眼,起身要走。
沈妙舟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他离开。
肌肤相触,他的手一片冰凉,指尖隐隐发颤。
“我就说你不是恶人。”
她仰脸望着他笑,杏眸晶亮,模样很是得意。
那缕发丝还若有似无地沾在她的颊边,随着微风轻摇慢绕。
卫凛看了好一会儿,强忍着去将碎发撩开的冲动,移开眼,喉结微滚,颤抖着,呼出一口滚烫的气,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压住心脏的阵阵战栗。
说不清地,胸腔里又酸又胀,仿佛有什么地方在悄悄涨满,一点一点,生出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