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1)

似春日似晚星 岑姜 3889 汉字|6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5章

  贺星苒的前面二十五年, 在不断被嫌弃、被抛弃中度过。

  师父是爱她的人,但师父严格守旧,她的条条框框向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贺星苒顾不上慈爱, 多数时候想逃离。

  姑姑也是爱她的, 但姑姑的爱太具体, 又太接受父权权威那一套,无法对抗贺泽刚的权威。

  在这个家里, 只要贺泽刚一声令下,她就得转学到乡下跟姑姑在一起;

  贺泽刚看别人家的孩子都在读私立初中,贺月升一直在读私校,他唯恐被人说偏心, 于是就让贺星苒转学到临宜出名且昂贵的私校;

  贺泽刚认为学钢琴培养情操,贺星苒就得推掉和朋友的约会,在家里练钢琴。

  贺星苒的前十八年,都在贺泽刚以“爱”和“对你好”的名义打造的金丝笼内,按照贺泽刚培养名媛的标准活着,自由意志并不重要。

  她没有什么朋友, 身边也没有什么亲密的人。

  如果不是高考文化课成绩稍差,贺星苒不能在临宜本市读大学,被迫离开家去临航读大学,逃离贺泽刚的管控范围,令他的控制不那么及时奏效。

  她生活得太教条,因此对自由和野蛮生长的东西过分向往。

  靳屿就是她内心世界的全部外化。

  和靳屿在一起那几年, 贺星苒自由、快乐。

  她有了真心爱她的人, 也收获了一些朋友。

  分手后这些年,贺星苒时常做梦, 梦里也都是大学那段日子。

  大片大片的记忆趁着睡梦浮现,她在梦里总是很平静,很愉悦。

  只是在两年前,忙碌了一天的贺星苒忽然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和靳屿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时要长。

  那个晚上,她梦到靳屿的结婚现场。

  他牵着身边女人的手,从她面前经过,未曾施舍一眼。

  哭着从梦里醒来。

  但贺星苒不敢回头,因为分手的过错在于自己,而靳屿身边,大抵也有更为般配的佳人。

  想通后的,她只想将关于靳屿的这段记忆,不断向记忆深处掩埋。

  直到任何人都看不见,只有她一个人回味、欣赏。

  而如今,再坚硬的外壳和伪装,都因为靳屿一句话崩塌。

  ——贺星苒能在爱与不爱上一直嘴硬,但永远无法在关于靳屿、和与靳屿有关的那段时光上说谎。

  昏昏的光线落在贺星苒宁静的面容上,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似乎有几分痛苦。

  泪水氤氲开不防水的粉底液,在她脸上留下两条痕迹。

  靳屿的喉结缓缓蠕动着,那双惯性淡漠又没有温度的双眼落在她的脸上,神色逐渐复杂,又坚定。

  良久,像是从胸腔里磨出来一句粗粝的话。

  “值了。”他说。

  贺星苒没听清,下意识抬头,要看清他的脸,让他再说一遍。

  靳屿没有重复这句话,他掰着贺星苒的肩膀,让她正面对着自己。

  皱眉,抬起手指悬停在她的脸颊处,内心似乎挣扎了一下,又下定决心,用拇指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靳屿的安慰略显别扭。

  话音落下,贺星苒脸上的泪水更多了些。

  靳屿的动作有些乱了章法,胡乱地在她脸上蹭了蹭:“别哭了别哭了,我错了。”

  “……”

  他愣了一下。

  他错在哪儿了?

  怎么又变成动不动就道歉了……

  面对曾经爱人,最暧昧的事就在于,无论感情如何,但当时相爱留在两人身上的习惯总是会猝不及防浮现。

  比如贺星苒情绪很敏感,喜欢哭。

  他就习惯了道歉。

  好在贺星苒并没有发现两人的话已经有了超越前任的暧昧,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两把脸上的泪水。

  门正当时地打开。

  “苒苒在吗?”钱卫平和蔼的声音出现,旋即又皱了皱眉,音量扬高,“靳屿?”

  她刚才敲门,因为里面没有回答,她才直接推门而入的,结果却发现儿媳和儿子正在一起。

  只是这气氛,怎么看也不是你侬我侬。

  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钱卫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仔细逡巡了一圈,看不出结果来。

  “苒苒。”

  她再次开口,对贺星苒说话。

  贺星苒已经擦干泪水,跟靳屿错身,走了出来,正面面对钱卫平:“妈。”

  钱卫平笑笑:“妈公司那里有个会要开,就先走了,你爸爸那里刚才给我打了电话,两家约在周末见面,到时候我们再见。”

  今天machel来砸场子这一遭,估计贺泽刚那里也有人通风报信。

  也不知道贺泽刚知道当年和她恋爱的人就是钱玉书的外孙靳屿,会是作何反应。

  想到这里,贺星苒甚至想要冷笑。

  “嗯,”她展露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给钱卫平,“那我们周末见。”

  钱卫平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到靳屿那里,“阿屿,抓紧时间把你儿子从学习接回来,外公那里有事,需要你走一趟。”

  儿……儿子???

  在情绪爆发过后,贺星苒认为自己的情绪已经很平静,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吓得够呛。

  靳屿看见她脸上的震惊,皱了皱眉,“嗯”了一声,没有解释,跟钱卫平走了出去。

  母子二人专门挑了一个人少的地方。

  展会到了这个时间点,本就是人流量低谷,此处更是没有什么人过来。

  “怎么回事?”钱卫平开门见山,没有半分犹豫,“你和苒苒怎么了,她怎么还在哭。”

  靳屿抿着嘴,在长辈面前,仍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很是冷淡地回答:“没怎么。”

  这句话敷衍的话成功得将钱卫平惹怒,她朝着靳屿的手臂拍上一巴掌:“你这是跟你妈说话的态度?”

  靳屿被贺星苒的眼泪搞得心烦意乱,到现在也无法平静,钱卫平吼他,他不耐烦地反问:“当妈的就少操心儿子的私生活呗。”

  “你——”

  气得钱卫平拿食指指他鼻子,但靳屿仍旧是那副随意懒散的样子,垂头看着鞋尖,根本不接茬。

  好在良好的家境和商场历让钱卫平的情绪收放自如,也明白跟靳屿自由又不受约束的性子,她用强没用。

  也能猜出来他现在的态度跟今天的那幅画有关。

  钱卫平叹了口气:“有时候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家里人给你安排相亲,你不去,也不谈恋爱,我们还以为你是同性恋,你外公都花了好久强迫你接受这个事实了,结果你又忽然跟苒苒结婚。”

  “结婚就结婚,只要现在过的日子是你想要的,妈都不反对,但是,”她顿了顿,有些叹息似的安慰,“妈不知道你们两个从前怎么回事,但过日子妈还是有一点经验。”

  靳屿双手插在口袋里,掀起眼皮看她。

  钱卫平说:“过日子不能朝后看,别因为从前的不愉快耽误了现在。”

  靳屿想到了爸爸,又想到那段父母无穷无尽争吵的日子,结束这一切的是爸爸因公殉职只从国外运回了衣冠冢。

  喉结动了动,他“嗯”了一声。

  “既然还能在一起,”靳屿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莫名认真,“我就没想过轻易放手。”

  钱卫平用揣测的目光看他。

  几乎算得上朝夕相处,以至于钱卫平忽略了一些靳屿的成长细节。

  这些年过去,他从那个青葱少年成长成独当一面的男人,已经不需要她的庇护和提醒。

  半晌,钱卫平欣慰地点了点头,司机已经就位,打电话进来。

  她按掉手机,往外走,又忽然顿住脚步:“阿屿,苒苒家庭复杂,性格也是,你要是想过一辈子,就要包容她。”

  靳屿不习惯煽情,扬了扬眉毛,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不耐:“知道了知道了,你是我妈还是她妈?”

  钱卫平:“……”

  回去公司的路上,她又想到靳屿去领证的那一天。

  想到靳屿被发现领证那一天。

  老爷子气急,三令五申喊他赶紧回来。

  靳屿一迈进三进的大大唐,老爷子的鞭子就招呼上了——

  根本没留情面,第一下是朝着脸去的,也就是靳屿的职业让他保持着良好的身体素质和敏锐的反应度,往一旁躲闪一下,躲过第一鞭子。

  “跪下!”老爷子声如洪钟,怒气冲天。

  钱家的子孙后辈,欲自立,必有倔强之气。

  人生自然广阔任性,但并不完全能随心所欲。

  未告知家里就结婚,并没有把家人放在眼里是其一,没有为自己人生大事负责是其二。

  靳屿了然自己在结婚一事上先斩后奏后的行为会触动老爷子的底线,也不反抗,嘴唇抿成一条线,直直跪下。

  老爷子年轻时好骑马,这副马鞭经过岁月的洗礼,牛皮条和竹编浑然一体,愈发坚固有韧劲儿。

  一鞭又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靳屿的后背上,问他:“知错不知错。”

  靳屿咬牙忍痛,额角青筋暴起,大颗大颗汗珠从鬓发滚落,但后背已经挺直,不屈不挠似的。

  “我没错,”他声音止不住颤抖,但语气坚定,“我喜欢贺星苒,这辈子只想娶她。”

  “为心爱的人犯傻,不是错。”

  不是顶嘴,但这番倔强的发言令老爷子愈发怒了,鞭子挥舞得更用力。

  钱卫平和钱和平怕靳屿真的有个好歹,赶忙上前拦住老爷子,让靳屿给外公道歉。

  靳屿说:“婚姻大事先斩后奏是我不对,对你们我很抱歉;但贺星苒是我心爱的人,我做一些理礼法之外的事情,我自愿。”

  他的言谈举止很有老爷子年轻时的风范,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钱玉书也累了,扔下马鞭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沉默良久,让靳屿起身。

  靳屿却一叩首,从未开口请求过的高傲少年说道:“外公,求你帮帮我。”

  接下来,是钱卫平向贺泽刚公司注资,帮助其渡过难关。

  贺泽刚是有些贪得无厌,打着“云晟集团亲家”的名义拉了很多关系,钱卫平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是钱家长女,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所有东西都想要最好的,且是独一的。

  婚后十余年,靳屿父亲的初恋回国,总会跟她在同一个场合出现,她不舒服,去和丈夫吵架。

  吵了一年,任凭丈夫哄着让着,她不依不饶。

  直到丈夫的棺椁被运回国,空中战死的男人并没有留下什么遗物,唯有一截没有完全燃烧殆尽的照片。

  透过仅存的一角,能看出那是她的二十年前的单人照。

  一切不言而喻。

  自己经历过这样的错误和遗憾,钱卫平不想自己的骨血再重蹈覆辙。

  所以,关于贺星苒的,她能接纳的就接纳,能容忍的就容忍。

  -

  靳屿心绪很乱,在外面吸了一根烟,袅袅烟雾不断向上空逃逸,逐渐消失不见。

  “和你在一起那几年,是我人生里最好的时光。”

  贺星苒声泪俱下的剖白看在眼里,靳屿有些震惊,又当真觉得值了。

  他时常怀疑贺星苒有没有爱过他,甚至怀疑当年那些都是假的,直到今天,她给了自己答案。

  钱卫平说的对,不能用过去的错误惩罚现在的自己。

  反正才二十几岁。

  人生漫漫,还来得及。

  香烟燃烧到只剩烟蒂,他将它按灭,扔进垃圾箱。

  收拢思绪,朝展会里走去。

  -

  展会内。

  贺星苒拿出粉饼,补了妆。

  靳屿走进来,车钥匙放在手指上转了转。

  贺星苒闻声回头,靳屿挑了挑眉:“忙完了没?”

  贺星苒:“?”

  靳屿:“那就跟我走一趟。”

  贺星苒:“?”

  “干什么去?”

  靳屿完全跟没事儿人似的,仿佛刚才两人的纠缠已经在他记忆里消失。

  他漫不经心道:“接狗。”

  贺星苒:“???”

  “啊?”顾不上刚才两人的对话,贺星苒没控制住,惊讶地瞪了下眼睛,“你不是对狗毛过敏么?”

  刚恋爱那会儿,贺星苒喜欢胡思乱想,明明刚刚爱上,但就已经给两人规划未来。

  他们要买一座带院子的独栋别墅,然后她需要一张很好的床垫,再养一只可爱的小狗。

  然后靳屿就告诉她,想得很好,但别想了。

  他狗毛过敏。

  靳屿没说话,拉起她的手臂将人拖到车旁。

  坐进去,发动车子,沉默的时间久到贺星苒要把“靳屿经历过什么影响生命的大事以至于体质发生了巨大变化”都想了一遍。

  直到车子顺利行使在路上,靳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方向盘:“知道代偿心理吗?”

  贺星苒点了点头。

  心里代偿效应指,当个人某些方面受到挫折,不能实现愿望时,会转而在其他方面寻求满足,以弥补原有不足。

  “所以……”贺星苒缓缓开口,但又觉得荒谬,“你失去了一只猫或者什么东西,转而买了一只狗补偿自己?”

  靳屿:“……”

  这姑娘的脑子怎么既聪明又蠢笨的。

  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周身有车辆不断驶过。

  “人,”靳屿一开口,声音有些哑,一贯散漫的性子有几分收敛,莫名有几分认真,“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人。”

  四下沉默。

  趁着红灯,靳屿偏头观察贺星苒的反应。

  贺星苒皱了皱眉,陷入“代偿心理”的必要逻辑里,久久不能回神,半晌,“啊”了声,没忍住,询问道:“所以,你是把那个人当狗了?”

  靳屿:“……”

  用动物代偿动物就算了。

  身体出问题也是用一个器官代偿另一个器官。

  轮到大少爷这儿直接用狗代偿人。

  贺星苒一阵无奈,顶着靳屿冷下来的面孔,小声喃喃道:“那你挺狗的。”

  靳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