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眼看胜利在望, 即将突围冲出?大火包围圈,刘把?总等人连人带马眼神都亮了。
这短短几刻钟的时间,他们可谓从山顶跌落深渊, 如今终于迎来?一丝希望。
只要能逃出?去, 留得住性命, 就有大把的机会逆风翻盘,反败为胜。
快了, 快了。
还差两个身位。
还差一个身位!
绷着的一口气?还来?不及呼出?来?,脸上的笑意才刚露出迅速变为惊恐:这最后的一瞬间,入口处,两边土墙边斜倚着成扎的貌似随意摆放的农家常见的竹竿,忽然动了。
被削光了枝叶的长?条竹竿,直直往出?口路面上倒, 滚圆的杆身, 在平坦的土路上不停滚动, 无处下脚。
于是, 眼神通红的疾驰的战马,一匹接一匹踩上了那一片滚动的竹竿上, 密密麻麻的滚动的杆身根本无法受力……
竹制版绊马索, 看得见, 根本来?不及躲开, 躲也躲不开, 连人带马重重倒地, 庞大的身躯与地面撞击发出?巨响, 战马临死的哀鸣如同葬曲。
来?自肺腑的剧痛让刘把?总保持了最后的清醒, 余光扫见两边土墙旁砍翻系绳,麻利把?竹竿往路面上推的两武人, 终于明白,原来?看似随意摆放的竹竿,是精心的安排,最后的出?口也是死路。
“杀!”
一声呐喊,隐藏的平山村青壮从各处跳出?来?,脸蒙湿布,抡着砍柴刀,悍勇投入了战场。
浓烟弥漫,火舌吞吐,温度节节升高,让这些?平日只懂耕作的农人仿佛血液都燃烧起来?。
空中满是番椒呛人的味道,纵使脸上带了湿巾,仍然熏得人眼睛血红,刺激得让人发疯。
李德有轮着一柄砍柴刀,敏捷的避开了地上四处散落的障碍,一刀砍在地上一个摔断了腿的士兵手上。
按照族里老一辈的教导,年轻人不用刺胸膛,也不用砍脖子,这些?位置多骨头,万一瞧不准,容易卡住刀,失去了主动。最好的是直接砍右手手腕,骨头小容易砍断,一般人手腕伤了基本没有了反击之力,这样对他们?来?说反而最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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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说出?来?的是,手腕不致命,未曾见过血杀过人的年轻人容易下手。
李德有年纪轻脑袋灵活眼光也好,雪亮的砍柴刀一刀下去,断臂血流如注,试图站起来?的士兵一声痛叫哀嚎,本能试图反击,却再也抓不住自己的武器。
甩起的断臂,几滴鲜血溅在李德有的脸上。
想象中的喜悦和热血一瞬间出?现,然后又变得怔然。
这么年轻啊。
砍刀下这个士兵,转过头来?哀嚎的样子,眼睛还是年轻人的眼睛。
“三弟。”
恍惚中听见一声痛呼,李德有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这是谁的三弟?这又是谁的儿子?
战场上一瞬间的走神足以颠倒生?死,只见不远处,另一个士兵喊着三弟,眼里冒着仇恨的光,举着大刀敏捷的向?着李德有刺过来?。
冷冽的刀光,比刀光更冷的是眼里的仇恨,李德有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举刀格挡。
可是,他毕竟是新手,虽然跟着族里训练过,但是此刻心神震动之下,不免失了几分分寸。
生?死之间,一分之差就是致命。
巨大的恐惧笼罩心中,李德有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做不出?其他反应。
眼见大刀直击面门?而来?,忽地一股猛力撞过来?,将李德有撞得一歪,一把?同样的砍柴刀斜插而来?,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大刀。
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砍柴刀终究是仓促应对,不敌掉下,大刀继续往前。
“爹。”
重新站稳的李德有失声呼叫,连忙举起砍柴刀反击。
可是来?不及了。
点光火舌一瞬间,李德有他爹一个抱头曲膝,以一个懒驴打?滚的姿势翻滚在地,避过了致命一击。
而前方,举着大刀的士兵,被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杀猪刀,一刀封喉,倒下的瞬间,血水汩汩而出?。
李生?义收回?刀,杀人如杀猪,力道准头丝毫不差,眉头紧皱看了一眼李德有父子,转身又投入战斗中。
“二哥。”
先前被李德有砍断手的年轻士兵,哀嚎着扑过去,试图用仅剩的一只手捂住对方流血不止的喉咙。
“咔嚓”一声,是刀锋入肉的声音,两兄弟倒在一处。
李德有他爹收回?砍柴刀,满是皱纹的脸上终究闪过一丝不落忍,却在转头看见李德有的瞬间迅速消去。
“拿稳你的刀!”
见过血之后,才明白这是以命相搏的战场,刀拿得更稳了。
火势渐旺,血肉横飞,对战的人群中,金属武器的撞击声,砍入血肉骨骼的闷响,分不清哪一方的哀嚎,越加浓重的血腥味,被火灼烧后熟肉的味道。
令人疯狂,令人作呕。
……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渐熄灭,疯狂渐渐散去,平山村口已经?成了一片修罗场,横七竖八的尸体?,还在勉力支撑的李氏族人。
李德有只觉得自己双手双脚都在脱力发抖,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完了吗?他们?赢了吗?敌人被打?跑了吗?
旁边跑出?来?许多妇女,有人灭火,有人直奔他们?而来?。
作为妇女医疗队的一员,周大丫看见力竭跌坐一旁的李德有,眼里闪过犹豫挣扎——此时此刻,她最想先找到自己家的亲人。
然后,步伐却终究停了下来?,“先救离自己最近的。”
粗糙的颤抖的双手将李德有从头往下摸索了一遍,最后在腹部摸出?一手的鲜血。
“你个傻孩子,受伤了怎么喊也不喊。”周大丫带着心痛呵斥道,转头往后面喊,“来?个担架,这里伤了一个。”
很快有两个健壮的妇女抬着一个木制的担架飞奔而来?,合力把?李德有抬走。
送走李德有,周大丫继续在人群摸索,神色比刚刚更焦急了不少,嘴唇微微颤抖,“大郎,老头子,你们?在哪里?”
…………
平山村祠堂。
灶间火光闪耀,几个灶头不停歇的煮着热水,还有临时搭起来?的细灶煮着苦涩的伤药。
大堂里,数枝婴儿手腕粗的大蜡烛燃烧着,照得微微昏暗的屋里一片澄黄。
祖宗的牌位高高在上,沉默的看着屋里躺倒一片的伤员。
李小寒手执剪刀,麻利的将李德有的衣物剪开,露出?腹部间翻卷着肉色的伤口,这个位置让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李小寒低下头去细细观察了一会,方力持平静说道:“幸好,没伤着内脏。”
用滚水煮干净的筷子夹着棉球,沾满了酒精,将伤口周围的脏污擦干净,用勺子将一坨绿到发黑的草药糊轻轻敷到伤口上,叮嘱道:“这药里有新鲜三七,应该很快就会止住血,若是止不住,你马上喊我?们?。”
“嗯。”李德有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苍白微笑,露出?一丝捡回?一条小命的庆幸和恍惚。
仿佛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李德有扫过四周,只见祠堂里满是送过来?的伤员,大家都在咬牙忍着,间或听见一两声牙缝里溢出?的呻*吟声。
“你忙去吧。”
“嗯。”李小寒也不客气?,快手收拾起自己做的便携医箱,临走前吩咐道,“待会会有人过来?送大蒜素,你喝一瓶。”
现在也不管什么病症了,平山村就没有一个正?经?大夫,医术最好的是李小寒这个跟张大夫学了一些?的半吊子,还有半吊子李小寒教出?来?的半吊子妇女。
简单处理一下伤势,把?能用的最好的药全用上,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天命。
李小寒走后,李德有微微闭上眼睛,皱紧了眉头,清醒后觉得伤口痛得厉害,这种强烈的痛楚让人觉得活着,又幸福又难受。
“忍一忍,先别睡。”旁边李德有他爹看见了,出?声叮嘱道。年轻人经?验浅,分不清晕过去还是睡过去了,万一有什么不知道的伤,晕过去了很可能就没了,“痛才是活着咧。”
“知道了,爹。”
李小寒走出?两步,恰好遇到李生?义走进来?,
李小寒盯着老爷子鲜血浸润的左手,才准备开口,李生?义已经?摆摆另一只手道,“我?这里不用你,一点轻伤,你忙其他人去吧。”
李小寒心里想想老爷子的年纪,快要做曾祖父的人了,担心问道,“要不我?看看……”
“我?杀了半辈子猪,哪里要命我?还不知道,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你去忙其他伤势重的去。”李生?义不肯,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扫了一眼祠堂,挑了个年纪轻看着没啥经?验的,“那……李小花,你过来?给我?包扎一下。”
他们?李氏这些?妇女,多多少少都跟李小寒学了些?常见伤势的处理办法,但要说手艺最好,那自然还是李小寒,他这点伤用不上。要不是伤在手上,他自己只剩一只手不方便,他就自己包扎了。
李小花正?因为年纪轻大家都不咋相信她,只能在一旁打?下手呢。如今李生?义叫她,忙颠颠的跑来?了。
恰好旁边另一边李荷花喊道,“师父,你过来?帮我?看一下。”
李小寒知道李荷花,虽然此刻声音里力持镇定,但是若不是急了,绝不会这样喊自己,眼里闪过挣扎,李小寒终究妥协了,“那我?先走了,有事你喊人啊。”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快走。”李生?义赶人,中气?十足。
李小寒无奈却是轻轻的放下心来?,快步走向?李荷花。
李荷花面前是一个年轻人,名叫李大牛,小手臂上只剩下一层皮吊着了,此刻痛得满脸苍白,冷汗涟涟,间或发出?一声痛苦低吟。
看见李小寒过来?,努力睁开的眼睛里,带着渴望和祈求。
李小寒面上平静,立刻查看伤势,心内却十分沉重:这只手,怕是保不住了,最怕血流不止或感染,到时候连命都不好说。
这样年轻,这时候李小寒深恨自己没有多了解一些?外科手术知识。
心里发悬,李小寒却没有露出?分毫,看着冷静而又专业,快速剪下手臂上的衣服,用煮过的布条用力绑紧手臂,避免继续大出?血,吩咐道,“荷花,给他嘴里塞块白布。”
然后才对着李大牛说,“忍着点,我?得给你把?剩下的皮割了,把?碎骨头挑出?来?。”
“小寒,我?……我?能不能治?”
“能治,别担心,咱们?族里有药,最好的药!先前我?认识一个吴村长?,也是没了一条手臂活下来?的。人家比你伤得还重一些?。”
想了想,继续道,“没了半只手也不算什么,在咱们?村,你不用担心以后,大把?活计适合你。留得命来?才是最重要的!”
李小寒的话,给了李大牛很大的信心,眼里终于有了点点的光。
“对,对。”旁边李大牛他娘咬着嘴唇,连连点头赞同道,生?怕自己再开口便哭了出?来?。
条件很差,技术也不够专业,李小寒一边回?忆先前仁和堂大夫对吴村长?的处理,一边拼命回?想能想起的所有外科知识,一边谨慎操作着。
小半个时辰后,好不容易处理完,终于止住血了,李小寒后背也全湿了,全是一层一层的冷汗。
就像李小寒说道,他们?有最好的止血药,有这个时代?最好的抗生?素。
“血止住了,可以休息一会了,待会吃药了再睡。”李小寒安慰道,“大娘,你看着点大牛哥,有什么不妥马上叫我?们?。”
药方是仿的仁和堂退热安神方,李信和一回?,吴村长?一回?,李小寒也记住了。大概也是差不多可以用的,此刻也顾不上是不是完全对症。
这个时候,真的很想念随军出?征的张大夫啊。
……
日头渐渐西斜,秋日里,黑暗来?得更早一些?。大堂里,燃起更明亮的火盆,和着三步一支的蜡烛,只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所有的伤员已经?查看处理过一轮了,轻伤的拿药回?家休息,重伤不便行动的集中到厢房里统一照看。
“师父,你先吃点饭吧。”李荷花悄声说道。
“没事,不饿。”好像绷紧了,累过头了,反而不觉得饿了,尤其如今脑海里满是各种各样伤口,更是半点食欲也没有,“统计的数据,出?来?了吗?”
“嗯,出?来?了。”李荷花递过来?炭笔写满了字的笔记本,“族长?他们?在族学课堂里,让你忙完了过去。”
李小寒接过随手翻阅了起来?,眉头轻轻拧紧,片刻后合起来?,“我?过去了。你今晚辛苦了,还得熬夜看着,有事情叫我?。”
“嗯。”李荷花应道,看着李小寒瘦削的背影走进黑暗里。
想说的我?不辛苦,你这段时间才辛苦了,却偏偏说不出?口。
即使说出?来?,想来?这个人也会否认说不辛苦的,活着便很好。
也是,能活着,辛苦一点算得了什么。
浓重的黑暗里,仿佛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