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二十年后
“司君——司君——”
远远的, 文昭听见身后传来疾呼。
一听见这声音他便头疼,可若不理不睬地走开,又未免太不近人情?。
他只得硬着头皮停下, 等?远处那只小蜻蜓飞近。
“司君!”纱羊呼呼地喘着气, “我、我总算见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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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善仙子, 你又有何事。”这话文昭实在不想问。
“当然还是子箫的事!”
“司君,天兵守将十年一考核,子箫一直恪守天规,自飞升以来未离岗过一日。”纱羊急急忙忙道, “上?一次您说没有空缺, 这一次我打听过了,一重天的司茶安、月木山都在招人,要是他不够格,那光翎仙子、蒲芳仙君座下也缺使?唤,再、再不然, 我们百花田也缺人啊。”
文昭司君揉了揉太阳穴,“百花田在六重天, 他如今不过是一重天的一门卫, 这一条你就不用想了。至于其他的, 我也不是一重天的督察, 天界各司其职——引善仙子, 天兵的事,哪归我管呢。”
“可、可我只认识您这一位神君了。”纱羊说着, 红了眼眶,低声道, “而且,是您要我把?他带上?天的……”
文昭无奈,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纱羊抬手,抹了抹眼睛,没有把?泪意?拭掉,反而愈勾出两分哭腔。
“我只觉得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司樾……”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在煌烀界当个风光无限的道祖呢。
文昭一叹,“天有天规,恒子箫的事,我实在爱莫能助。”
“那…呜,那让我下去看看他吧。”纱羊抽泣着,“求您了司君。”
“仙神串界,需要有公文批示,你…”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小蜻蜓,文昭不由得语塞。
他扶额,终是软了语气,妥协道,“好罢好罢,你去拟一文书?来,就说要去一重天林园考察,我想法儿给你批了就是。”
纱羊眨掉眼睫上?的泪珠,扑扇着翅膀欣喜道,“真的?”
文昭哭笑不得,“去吧,只这一回,没有下次了。”
“嗯!”纱羊连连点头,“谢谢司君!”
她办了批文,欢欣雀跃地往一重天去了。
看着纱羊扑扇扑扇的身影,文昭暗自叹息,一拂袖,继续往前行?去。
纱羊一路飞去了一重天西天门。
一重天的四道天门,只有南北二门会有冥界的差役、下界的仙神经过,东西二门常年无人,方圆数十里都少有人迹。
云端之上?,纱羊一眼看见那白石天门下立着一颀长清冷的身影。
他茕茕立着,二十年里几乎无一人经过他面前,只有背后的日月星光、往来的云烟与他作伴。
纱羊刚褪去的泪意?一下子又涌了上?来,烫得眼睛发红,鼻尖发酸。
“子箫——”她高呼大喊。
那身影猛地一颤,随即转头,看见了空中小小的身影。
四目相对,纱羊飞扑至恒子箫身前,想要打招呼,鼻腔喉舌却被咸湿的泪意?堵塞,除了哭以外,再说不出话来。
“师姐。”还是恒子箫先开了口,他愕然地看着纱羊,“您怎么?会到一重天来?”
“我、我求文昭司君来的。”纱羊胡乱擦脸,沙哑道,“你……”
她想问“你还好吗”,可谁都看得出来,恒子箫不好。
“我都好。”在她的停顿声里,恒子箫已然笑道。
纱羊愈加难受,“骗人……”
“我是说真的。”恒子箫笑道,“从前闭关,不也如此?么?。这里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会被俗事绊扰,且灵气比小世界浓郁十倍不止。在此?处修心,也算是天下修士的梦想了。”
纱羊一愣,“你、你当真如此?想?”
“师姐面前,我何必撒谎呢。”
“子箫……”纱羊又是欣慰又是酸楚,“你真是长大了。四重天内能像你这样平心静气、随遇而安的,恐怕也没有几人。”
恒子箫越是令她欣慰,也就越是令纱羊难过。
她陪他一路走来,抛却私下的情?分不说,恒子箫也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实在不该这样被雪藏。
纱羊悲从中来,抓住恒子箫的一根手指,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对不起?子箫,早知道是这样,我绝不会逼你成仙的。”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恒子箫刚刚飞升,资历固然低,派去守天门也不算不合常理。
但纱羊总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上?一个十年的考核,恒子箫并无过错,可职位依旧原封不动。
他的考核单被定为“无功”。
但一个守门的,还能立有什么?功?这不是存心刁难么?。
“师姐,别哭了。”恒子箫抬手,轻轻碰了碰纱羊的脑袋,“我并不委屈。”
只是冷清而已,这比恒子箫来天界前预想的情?况要好太多。
“可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纱羊抽噎道,“还有你师父……我以前天天催她引你成仙,她总是怠慢拖延。那时候我还和她生气,觉得她不要好,如今想来,她是不是一早就算到你飞升以后会是这个处境……”
“师姐……”
“你都飞升二十年了,天界有那么?多地方、那么?多神仙,你却从没去过、从没见过。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要是一直这样,那修得再好又如何,没人看见你,你就得一辈子待在这里。”
恒子箫劝慰道,“师姐,修行?是在修自己,做一守卫也好,当一方神君也罢,都是一样的。”
恒子箫拜师四百年,司樾未曾教过他一剑一式。
她不曾带他闯过秘境,不曾领他拜访高人,唯有一点,司樾身体力行?、一步一个脚印地带着他理解了这世间?事事皆可奉持,时时皆是修行?,在在皆得受用。
天地处处皆奥法,身处其间?,何愁不得自在法喜。
若连师父这样的人物都可以泰然自若地当一囚犯、做一走卒,他又有什么?是不能够的。
恒子箫并不向往玉鸾仙驾的上?仙神君,他宁愿站在这清静的天门下看清自己脚下的足印。
如此?,也姑且能体会一番师父在灵台里三千年时的心境了。
纱羊恹恹道,“话虽如此?,可总是委屈了你。”
“我不委屈。”恒子箫笑着,岔开了话题,“还没问过师姐,师姐这些年还好么??”
纱羊顿时有一肚子话要说。
“别提了,”她一抹脸上?的泪,“我回来以后,所有人和我说话,问的都是司樾、司樾、司樾!”
“司樾长什么?样、司樾平时做什么?、司樾是不是真的能把?天撕开……我简直成了她在天界的大使?,就没有一个人是只关心我的!”
“还有就是……”她慷慨激昂地骂了一通,随即声音又弱了下来,“天界没有人吃饭。我在煌烀界和你们吃了三百多年的饭,回来后还真有些不习惯。”
在煌烀界,每天早上?起?来就是烧饭、吃饭,收拾好后,要不了多久又要开始烧午饭、吃午饭,再要不了多久就又到了晚上?。
不用吃饭做饭后,纱羊忽然有些迷茫,总觉得一天的时间?变得十分漫长。
“在下面的时候盼着你成仙,你也争气,每隔几年就晋升一点,可到了天上?,天天都是一样的日子,”纱羊目光微移,“虽然培育仙草仙花,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也有成就感,但种?得多了也就那样……总觉得没有在下面那么?有盼头了。”
她叹了口气,总结道,“不过天界嘛,本该清心寡欲的,是我自己定力不够,太过浮躁。”
她又问恒子箫,“你呢,来天界之前你不是去了混沌界么?,那里怎么?样?我还没有去过混沌呢,跟我讲讲吧?”
多年不见,纱羊丝毫未变,还是一样的活力四射,叽叽喳喳。
见她不再伤怀了,恒子箫便放了心。
他想了想,从师父带自己男扮女装去鸠山戏耍狄虎那里讲起?。
……
给纱羊批了文书?后,文昭司君继续赶路,前去谒见啻骊。
“老祖。”他拱手行?礼,神座之上?,啻骊问他:“那个小魔头如何了?”
“十分本分。”文昭答道。
啻骊挑眉,“哦?”
“这二十年来,他未曾离岗半步,就连怨言都没有过半句。”
啻骊讶然,“一步之外就是混沌,他竟如此?耐得住寂寞?”
文昭回道,“是。”
“这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啻骊双眉一皱。
她特?地让恒子箫随司樾去混沌待了两个月,恒子箫身为魔身,又是司樾一手带大的,自然对混沌更加向往。
他见识过了混沌界的好,回来后受到如此?冷遇,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竟还能恪守本心,不越天池一步。
啻骊摇头,感慨:“只怕是九天众神也未必有这样定力。”
文昭不敢接话。
啻骊叹息一声,“二十年了,再拖下去,混沌界很快就会重整旗鼓。文昭,你有何主意??”
文昭瞌眸,说出了那个啻骊心里早已拿定、却又不肯亲自说出口的主意?——
“他如此?沉得住气,那我们也只能激将了。”
啻骊一笑,“好,你看着办。”
她只道这五个字,文昭心中叹息不止,却又无可奈何。
诚然,司樾的确是一大祸患,三千多年那一场浩劫,幸存下来的仙神们无一不刻骨铭心。
啻骊不怕司樾卷土重来,有西方在,单单一个司樾还不至于覆灭天庭。
她怕的是,司樾关在那灵台里参透了天机,从此?引领混沌界走上?正?道,挤压仙神们的空间?、动摇仙神们的权柄。
神之所以为万物主宰,是因为他们顺应天道而行?。
数万年来,司樾是第?一个结束混沌混乱割据的人。
一统混沌的她,已给了天界致命的打击;若再洞察天道,领悟因果,从此?带领诸魔依照法则而行?,那神将非神,魔也将非魔。
从前的柳娴月,在混沌界设定律法、抚老护幼、推崇文字,已触摸到了一分天道之法。
混沌早有开智者,可妖魔生性孤僻自私,唯有柳娴月是将己智普惠天下的第?一人。
他死后,司樾便是这世间?最?大意?外,她一日不死,天界便一日不得安宁。
司樾自然不能被关在灵台里,她必须出来,必须如疯魔一般滥杀成性,如此?,仙神才有理由将她斩杀抹去。
望着文昭离去的身影,啻骊身后的箜篌斟酌道,“老祖,司君似乎并不情?愿……”
啻骊颔首,从座上?缓缓起?身,“这事换谁都不情?愿。”
箜篌扶着她,往殿后走去。
她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为司樾求情?。
“老祖,三千年的教训莫非还不足以让司樾畏惧么??”
啻骊一笑,“傻丫头啊……”
箜篌不懂。
无知无畏,知而有畏,天界怕的不是司樾无畏,而是她变得有畏。
一旦混沌界的恶魔有所畏惧,那混沌妖魔便离开智不远了……
啻骊脚步一顿,停在了浮石之上?。
她侧身望向天边霞云,目光远去,喃喃道,“那时候你还小,不曾经历过吧……”
“老祖是说天界和混沌的那一场恶战么??”
“不错。”啻骊摇头,“三千年了,即便是今日,回想起?来也叫人胆寒。”
她们眼前霞云如血,猩红刺目。
三千年前那一战,九重天上?下没有霞云,唯有遍地的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