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她大摇大摆地走了, 纱羊愣了下,骨山上的恒子箫也愣了下。
“你站站你站站!”纱羊追了上去,扯住司樾的头发让她回头, “你没看见那么大一堆人骨吗!哪个人类十?二三岁的时候会干出这种事情, 何况他也不是十?二三岁了!”
“他小时候吃得差, 长得慢吧。”
“哪有慢三百年的!”纱羊指着那堆骨山,“正常人三百岁的时候才不会自称什么魔尊、邪主?、黑暗使?者,正常人三百岁的时候应该是那堆骨头的模样。”
“行?,那你就当他是那堆骨头吧。”司樾回过头, 看了眼天空, “别磨叽了,这天阴沉沉的,都打雷了,快避雨。”
不等纱羊叽喳尖叫,她扣住她一把塞进自己衣领里, 左右看了看,去了边上一个亭子坐下。
轰——
雷鸣愈响, 一道电光划过, 将昏暗的大地辟出一片蓝光。
司樾坐在亭子里, 和骨山上的恒子箫隔了十?来丈。
中间空空荡荡, 毫无遮蔽, 恒子箫看着她,她也就看着恒子箫。
“司樾!”纱羊奋力从她衣领里冲出个头来, “都这时候了,你傻了吗!”
“我才不傻。”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她道,“这天气?, 傻子才站在外面呢。”
纱羊回头,不知是否错觉,外头那骨山上,冷酷的恒子箫耳朵倏地一红,神态也露出两分?别扭来。
看司樾的反应,纱羊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逐渐反应过来,那堆骨山八成是假的了。
“嘿——”司樾对着恒子箫扬了扬下巴,隔空唤道,“长得高劈得快,你真要一直坐在那上面?”
“我…”恒子箫张了张口,耳朵上的红潮蔓延至脸颊。
司樾就抱着胸,斜倚着亭柱,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让恒子箫浑身都烧灼起来,他此时真是进退维谷,骑山难下。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司樾侧身,把耳朵凑了过去,“什么——你说你不下来?好?,好?样儿的!在师父的庇护下渡雷劫算个鸟蛋,站在尖尖儿上迎天雷那才是真汉子!”
她懒懒地鼓起掌来,“好?!大丈夫也!”
这一串妙语连珠,令恒子箫再也没脸蹲在骨头堆上装酷。
他当即跃了下来,低着头走到司樾身边,孩子似地不知所措。
纱羊一愣,看看司樾,又看看恒子箫,“这到底是这么回事?”
司樾抬眉,对着恒子箫道,“抬起头来。”
恒子箫抬头,那张脸上的双眸已恢复常色,漆黑如墨,哪还有一点红意。
“哦呦,”司樾嘲笑?道,“你的红眼儿哪去了?刚才不是还挺亮么,俩小?眼红得跟灯笼似的,怎么没了呢?”
恒子箫的眼睛不红了,取而代之的是赤红到滴血的脸。
他低低道,“师父,我错了……”
“别介,你有什么错呢,你错就错在太俗气?。红眼怎么够呢,要不再试试绿色,再试试黄色?”
司樾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来来来,你看我,赤橙黄绿青蓝紫,喜欢哪个色儿?要不一天换一个?”
随着她的话,她的双眼交替闪现出七种颜色来,色彩斑斓,五光十?色,霎时鲜艳。
“师父!”恒子箫噗通给?司樾跪了,求她别再挖苦他。
司樾哼笑?一声,歪着头看他,“现在知道羞了?去乱葬岗搞这么堆骨头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羞呢?”
“什么,那是乱葬岗的骨头?”纱羊惊呼,“子箫,你去乱葬岗搞这么多骨头来干什么!”
这不是恒子箫搞来的,这些东西他睁开眼时就有了。
骨山边有“赵尘瑄”留给?他的信,让他好?好?利用这堆骸骨,大约是怕他不肯,还讲明了这堆骨头的来历,让他放心。
“弟子一时糊涂……”虽不是他做的,可恒子箫已羞耻到无心辩解,只求司樾快忘了这一切。
“弟子也不知怎的,就…”“就扮起了魔尊、邪主?、黑暗使?者是吧。”
“……嗯。”
有些出入,可大体上没有错。
一直以来,司樾和恒子箫之间的实?力鸿沟令他患得患失、如履薄冰。
从前和师父在一起时恒子箫尚且如此,分?开之后,在漫长的日月磋磨里,这份惶然愈发突显。
每每收到只有纱羊字迹的来信时,恒子箫都有一种清晰的直觉——
司樾在和他划清关?系。
这份直觉在突破渡劫后愈发明显。
今天之前,恒子箫尚能极力忽视、欺骗自己:只要飞升就好?了,只要飞升,他就又能回到师父身边,像从前那样生活……
可原来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他从梦魇中醒来,眼前是“赵尘瑄”留给?他的尸骨,头顶是飞升的雷劫。
恒子箫被裹挟在二者之间,他的道并未被从前的记忆所动摇,那些回忆对他来说只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司樾。
恒子箫很?清楚,一旦渡劫飞升,司樾完成了任务,就会回到混沌,再也不会见他一面。
这是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无法不选择去试探司樾。
是好?是坏,无论如何,他至少想在分?开前再见师父一面。
他像是恒箫那样,握着剑,神情颓靡地上了骨山。
在等待司樾来临之前,恒子箫想过很?多之后的种种发展。
即便知道了师父或许只是在利用他,可到了这一步,恒子箫依旧相信,师父对他的好?是不作假的。
他坚信着这一点,越是坚信,脑中越是反反复复地回闪九凰峰的回忆。
从赵尘瑄写信约他去九凰峰、到他出现、再到他坠崖。
每当恒子箫想起司樾时,这些回忆就疯狂地在他脑中涌现,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痛苦,直至彻底挤占了司樾的空间。
恒箫残存的怨恨并未消失,它?扎根在了恒子箫灵魂深处,和他融为一体,如墨滴入水,把一池清澈搅得浑浊灰暗。
「你我都是一样的,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被人抛弃。」
那邪恶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溺水似的回忆令恒子箫大脑混沌一片,气?息紊乱,心生暴戾。
他想的是司樾,出现的却是赵尘瑄上一世?的背叛。
这一世?会有什么不同么……
「唯一不同的是,我是在助我师父成功后被他抛弃,而你——不管成功与否,都会被抛弃。」
不,师父她不是赵尘瑄!
挣扎之中,恒子箫等来了司樾。
他想,师父或许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或许会打他一顿,让他清醒点。
但恒子箫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轰——
昏黄雷云已然兜不住其中的雷电,空中雷奔云谲,四面八方的雷电之气?都朝这团暗黄色的天云聚来。
雷电团聚一处,云中雷嗔电怒,偶尔几道散雷漏出云外,往下一落,便是轰然炸响,将方圆打出一片电白。
这电光照在恒子箫脸上,将他的脸色打得愈发绝望。
在司樾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恒子箫生出了比司樾来之前时更大的绝望。
先前的那些凄苦、哀伤、躁动、不安和委屈都在司樾来后的几句话内化为强烈的羞耻。
恒子箫跪在地上,想起自己所作所为,已是羞耻到了无地自容。
片刻,他头顶一沉,被手覆上。
“行?了,起来罢。”
恒子箫小?心翼翼地抬眸,顺着司樾的手臂往上望去 。
近四百岁的他,在司樾面前依旧如孩童一般。
“这算不得什么。”司樾道,“谁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尤其是混沌界的妖魔们,包括我,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恒子箫喉结上下一滚,直直地望着她,“混沌界的妖魔都犯过这样的杀孽么?”
“哦,我是说大家都幻想过自己是魔尊、邪主?、黑暗使?者这件事。”
司樾对他道,“像你这样灭了一个世?界的,那还是凤毛麟角。”
恒子箫刚抬起来的头又垂下去了。
“都要渡劫了,你说点好?的罢!”纱羊叫道,“那雷云撑不住了,你快想想办法,给?个护身法宝什么的。”
“好?罢好?罢,想想办法——”司樾用食指划拉开空间裂缝,伸手往里面掏了一阵。
就听叮呤咣啷一阵杂物碰撞、掉落的声响后,她收回手来,“找到了。”
她手里是一只巴掌大的金丝楠木匣。
木匣雕刻得精致,用料也十?分?昂贵。
打开盒子,里面卧着龙眼大小?的一颗小?鸡蛋。
鸡蛋顶部被顶开,一只小?鸡顶着蛋壳坐在蛋里,睁着一对圆圆的黑眼,好?奇地打量外面的世?界。
这小?小?的破壳蛋并非活物,而是个上了色的小?雕刻物。
“这是什么?好?鲜艳的颜色。”纱羊偏头打量着,“是个……摆件?”
“差不多。”司樾把那破壳的小?鸡送到恒子箫面前,“给?你了。”
恒子箫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还是双手接了过来。
触手非木非石,这雕琢精巧的小?东西轻飘飘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材质。
如纱羊所说,上面的染色十?分?艳丽,白色的蛋壳、黄色的小?鸡和红色的鸡喙,色泽鲜明,夺人眼球。
“师父,这是……”但恒子箫并未从中感受到丝毫法力,如何对抗雷劫?
司樾道,“拿着罢,我的一片心意。”
纱羊问:“它?要怎么用呢?”
“捧在手里把玩。”
“然后呢?”
“然后什么,”司樾挑眉,“你要是想的话,也可以用脚把玩。”
“我是问你这东西怎么助他渡过雷劫!”
“里面有我的一番心意。”司樾道。
“你的心意有什么用,说到底不还是个玩具嘛!”
“它?不止是一个玩具,”司樾指着那小?鸡,“它?可是破壳小?鸡。破壳而出,羽化成鸡,多好?的寓意。”
“羽化成…鸡?”纱羊皱眉,“我怎么觉得像是在讽刺我们……”
“哈,你这个小?虫就是多心。”
司樾看向恒子箫,“得了,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去罢。”
“师父,”恒子箫从地上起来,双手捧着那破壳小?鸡,“我…”
轰——!
一声怒雷降下,打断了恒子箫的话语。
空中的黄云已兜不住那越来越强大的天雷。
司樾抬手,“不着急,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恒子箫一怔,“以后?”
“又不是没有明天了,以后多的是机会说话。”
司樾望着他,开口道,“去罢,渡你的劫去罢。”
恒子箫双眸一亮,颔首应道,“是。”
“别怕,”纱羊扑扇着翅膀给?他鼓劲,“你这三百多年来不是一直在努力行?好?事么,过去的债也许已经还完了,天雷不打好?人,你放心去就是。”
恒子箫问:“可若失败了,师姐不就完不成任务了么。”
“你都知道了?”纱羊一惊,接着又道,“那样也好?。你要是飞升了,也不知会被分?去哪一重天,我未必能常常见到你,要是失败了,倒还能再多处一会儿。”
恒子箫唇畔不觉泛出浅浅的笑?来。
纵使?三百年未见,可他毫不犹豫地反驳“赵尘瑄”和恒箫时的底气?正源于此。
“我知道了,师姐。”他作揖躬身,继而朝着停云峰而去。
恒子箫握着那破壳小?鸡,不知是何材质的小?鸡轻若宣纸,可恒子箫握着它?,面对九重天雷,心上竟真的多出了两分?沉甸甸的踏实?。
他不是第?一次渡雷劫了,从第?一次开始,司樾就没有出手帮过他,恒子箫向来自力更生,渡劫早已是轻车熟路。
他在早几年便加筑过的结界下坐稳入定。
天上雷暴电闪,青紫二色的雷电在黄云中翻滚闪现,终于,那柔软的云团承载不住越来越强盛的雷电之力,在一道划破天空的电光之后,骤然破碎,被其内部的万千雷电分?割成万千碎云,消融在天幕中。
轰——!
第?一道天雷便携千钧之势砸在了停云峰顶。
它?与恒子箫所筑结界碰撞在一处,虽未击穿结界,却惊得整个停云峰震荡不已!
恒子箫坐在结界之下,静心凝神,运气?周天。
第?二道、第?三道接连落下,整个裴玉门九座仙峰都颤动了起来。
为了这一场雷劫,恒子箫将裴玉门和山下百姓全部转移去了昇昊宗,求宁楟枫帮他收留,以免天雷殃及无辜。
这场雷来得突然,远超恒子箫预料。
他本以为自己至少要花数十?年乃至百年来突破最后一道瓶颈,可才刚突破末期的瓶颈,便迎来了飞升。
莫非是因为自己克服心魔的缘故?
可恒箫对他的影响并不大,那也能算是心魔么……
天雷不停地往停云峰上劈来,和结界相碰,擦出一片雷火,却始终没有打碎结界。
在震耳的雷声中,恒子箫有种不切实?际的恍惚。
他就这样要飞升成仙了么……
他倏地想起那“赵尘瑄”狰狞的面孔。
“赵尘瑄”来找他时,似乎曾说了一句:“因为你,司樾惹上了大麻烦!”
他最后也没有告诉他,到底是什么麻烦。
恒子箫先前陷在前世?的记忆和怕被师父抛弃的不安里,一时竟忘了这一茬,如今想起,后悔当时没有问个清楚。
轰——
第?七道雷劫终于破开了结界,随之而来的第?八道穿过破洞,径直劈在恒子箫身上!
他身躯一颤,熟稔地运气?抵抗,心中却还想着“赵尘瑄”所说的话。
他给?师父惹了大麻烦?
到底是什么麻烦,让师父在煌烀界的旧友不惜穿过小?世?界的屏障也要找到他……
第?八道天雷如银.枪.刺向了恒子箫天灵盖,将他身周打成一片焦土。
第?九道盘踞空中,似银.蟒吞云吐雾,闪烁在浓云之间。
恒子箫乃是雷火双灵根,这饱含灵气?的天雷正是一种极品养分?。
他吸收着第?七道、第?八道落在身上的天雷,引导着那暴躁、强大的雷灵气?入体。
当吸收完第?八道天雷时,恒子箫猛地察觉出两分?不对劲。
他虽然没有飞升过,不知九重天雷的威力几何,可他受渡劫期的雷劫时,前六道被结界挡住,第?七道第?八道被他所吸收。
此时的两道天雷和那时的一般无二,不论是疼痛还是其中所蕴含的灵气?都如出一辙!
纵然他的修为有所提升,对天雷的防御之力有所提高,可这一模一样的感觉还是让恒子箫觉得违和。
他蓦地反应过来,从前渡劫,他必须专心致志才能抵抗;可今天他满心杂念,根本没有集中注意力。
飞升渡劫九死一生,怎会如此轻松地被他过去?
不对——不对劲!
「因为你,司樾惹上了大麻烦!」
这声音无端地响在恒子箫脑内,他猛地睁眼,天空之上,第?九道天雷发出龙吟般的霹雳之势,以雷霆之势朝恒子箫咆哮而来。
在刺眼的青白电光中,恒子箫看见了远处倚亭的司樾。
她望着他,脸上没有一个师父该有的欣慰、高兴或是担忧,有的只是尘埃落定般的轻叹。
像是他斩杀槐树精的那一晚,司樾走上台阶,看着选择杀死槐树的他,露出了“果然如此”的释然。
雷光收束,一道银色的仙印烙在了恒子箫眉间,天下渐渐安宁。
他坐在停云峰顶,和司樾四目相对着。
阴风荡过,恒子萧双颊发冷,被风吹得褪去了血色,脸上没有半分?飞升的喜色,反而是司樾冲他笑?了笑?。
恒子箫两侧手指渐渐握紧。
掌心忽然一硌,他连忙收力,松开手指。
手里还有司樾给?他的破壳小?鸡。
那里面有司樾的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