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从西上阁出来, 太平还不舍得放开李旦,尤其心疼几个侄儿幽禁多年,乍见宫苑繁华, 全看呆了,因揽住最小的李隆业,指檐角挑出来的羊角灯。
青天白日, 那灯只是个虚弱的纸壳儿,可他们没见过。
“姑姑家里有螃蟹灯,两个钳子会夹人, 大眼珠子凸出来亮闪闪的,背壳儿火红,还会发光, 想看吗?”
李隆业半信半疑, 见几个哥哥都矜持地微笑着不说话,只得望阿耶,“窦娘娘说过年才有花灯呀。”
太平不知道窦娘娘是谁,“别处过年才有,姑姑家天天有, 去不去?”
“哥哥去我就去。”
“好呀,姑姑家也有几个哥哥姐姐,都喜欢你。”
李隆业眼前一亮, 整张脸都活泛了。
他生在冷宫,从未踏足外界半步,不像四个哥哥曾出宫开府,建置官署, 又被二次幽禁。在石淙跟着众人完成各种冗长的仪式,他已经有些烦闷了, 恨不得立刻回到那座窄小破旧的庭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李旦含笑看着,隔了会儿忽然道,“阿仁一直跟他们在一块儿,要去,就一道去罢。”
李隆业接口,“是啊,仁哥哥的姑姑怎么不来接他?他没有姑姑吗?”
太平顿时一惊,望住李旦。
“是……二哥的?”
李旦有旧伤,不侍驾时用左手托着右臂,右手虚弱无力地垂在身前,有点滑稽,四兄弟里数他最像高宗李治,眼皮又长又深,重重压下来,波澜不惊。
高宗的画像,连他这个人,在武周的宗庙里都不存在。
整整七年,每个元日、清明、中元,冬至,太平跟随女皇祭拜武家先祖,堂而皇之站在第一排,武三思、武攸暨等都还靠后。
但她眼里含泪,觉得自己多余,在场所有人与牌位上陌生的名字血脉相连,只有她姓李,她坚持在心底向太祖、太宗、高宗上香,磕头,给武家磕一个,就给李家磕三个。
“二伯有三个儿子。”
李旦的长子李成器站出来回话。
竹节样清爽的少年,一双眼生的很像李旦,也和太平供奉在心底的牌位一脉相承,坚定又深邃。
他沉痛地抬高双臂向姑姑托付,像生来穿惯繁复的礼服那样,把宽大垂地的衣袖支棱的沉稳端庄。
“长子、三子都没熬过来,只有仁哥哥活下来了,还添了个女儿,姑姑,请您照看他们罢。”
太平眼中热泪奔涌,好一会儿才轻轻吁出热气,转身吩咐宫人。
“去问张易之,人在哪儿,还有他女儿……”
最后半句话已是嘶声。
“都还给我!”
李旦替她拍背,拍着拍着,太平呜呜把头靠过来,冰凉的珠翠硬邦邦扎进胸膛,陌生的色泽和触感,他曾经取之如恒河细沙,漫天挥洒,自妻妾枉死,便再不愿触碰。
他安慰,“都过去了,如今大家在一处,没那么难了。”
一头说,一头轻轻推开,丢来警告的眼神,太平浑身一凛,都在一处,李显家就在近前。
透过日光在树杈间留下的摇晃光影,她看见李显像糖捏的小人儿样服帖,忙着和武三思推让,竟让外臣先登上了马车。
她恨得说不出话。
李旦也沉默,盯着宫人遥遥而去,重新敲开永巷尽头的大门,对那个曾经引诱他的宫女卑躬屈膝,节节求告。
控鹤府的官署就在九州池的琉璃亭内,进不去那道门,便见不到张易之。
真荒唐!
堂堂凤阁、鸾台,六部九寺,尚在大业门外,控鹤府凭什么在宫闱深处?
他忽地一笑。
“今年圣人生辰的贺礼,咱俩一块儿送罢?”
太平的车驾渐渐走远了,烈日下暴晒不止,道旁没有树木,瑟瑟怕热,低着头越走越快,武延基举起袖子为李仙蕙遮阳。
出西华门后当横穿过去,绕过凤阁,走景运门,然后光政门出宫。
半道上李仙蕙扯瑟瑟飘带,指她看,西隔城高耸的城墙上露出山峦翠绿的顶子,鸟鸣阵阵,一扫宫苑沉闷。
“那就是九州池、瑶光殿,太初宫最隐秘的宫室,我只进去过一回。”
瑟瑟举目远眺,想要一探究竟,可是城墙上覆着明瓦,反射烈焰日光,简直不能直视,她便只嗯了声,暗想不知何时有机会入内。
武延基兴兴头头地。
“方才颜夫人拦了我一下,说太子要提携四郎,问我愿意他在台省还是在州府,我想他并不是办差的材料,性子又轻佻,竟是在东宫好些。”
瑟瑟耳朵一抖,就见他自嘲地笑了笑,向瑟瑟解释,又像是问李仙蕙。
“四妹妹觉得我很没骨气吧?那时阿耶刚死,喊打喊杀冲去找你们,现在又指望你们庇护我弟弟。”
这不是武崇训和二姐商量出来的结果么,怎么变成他求李家帮忙了?
瑟瑟愣神的当口,李仙蕙已接过去自然而然道。
“骨肉至亲不是说着玩的,咱们从哪头算都是亲戚,我们不帮你谁帮?东宫尽是琐事,四郎才办差,最合适了,等历练历练,再入朝不迟。”
“对!就是这话,果然你就明白。”
李仙蕙和颜悦色地看他,“那你呢?不讨个职事,这辈子就混着?”
武延基眉头一皱,冷笑道,“我哪里闲了?哼,还有笑话儿没说给你的,今儿一早,张峨眉竟又来……”
李仙蕙截断道,“你们的事儿我不想知道。”
“我跟她能有什么事儿!”
武延基挥手,一下把李仙蕙暴露在日光里,被狠狠瞪了眼,忙举起来。
“我倒是想揍她,又打不过!呸,明明她没练过,鬼精鬼灵的,戳我肚脐,扯我头发,拿徽墨打我额角,你瞧瞧——墨都打裂了。”
金冠勒得他黑发丝丝分明,摘了冠子拆了发簪才能扒拉开。
他倒是不避讳来往的官员内侍看笑话,就这么披头散发地,拉着李仙蕙在红肿处摩挲。
“得亏朝辞帮我抹了粉,不然红这么大一块,怎么面圣?”
瑟瑟望一眼二姐,看她眼底闪烁笑意,明明是幸灾乐祸,却不肯开口嘲笑他一个男人,被张峨眉打的落花流水。
“那她找你干什么?”
武延基听她肯问便很高兴,小心地调整胳膊角度,连瑟瑟都护住了。
“她说她绝了对我的心思,要嫁你二弟去了,还说她搬回国公府住,往后我不用为了躲她,缩在笠园不出门。”
瑟瑟惊叫。
“我二哥?她做梦,人还没见过呢!她就惦记上了?”
重润的婚事是他们家头等大事,瑟瑟急的跳脚。
可李仙蕙只顾得武延基没了胡子的侧脸和热烘烘的鼻息。
这人从头到脚坦坦荡荡,一句谎话不说,疼了就哭,饿了就闹,喜欢她,也从来毫无遮掩。
李仙蕙脸上有片刻愣神,但一瞬就笑开了。
“府监拿眉娘开路也不是一次两次,可重润什么脾性,连我们都不知道,她恐怕又要触个大霉头。”
张峨眉本来不错,非论出身,不就是外戚?也没什么。正如女皇说,外戚猖狂又如何?不还有忠臣良将匡正么?
再说,兴许重润就喜欢这样的姑娘,那她也乐见其成。
想到这里,李仙蕙便抬手在武延基伤处缓慢揉动,轻声劝他。
“你是男人,别把这样话四处说,她总要嫁到亲贵家,不论你家、我家、杨家、裴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难做人。”
“你总是这样替别人想。”
武延基柔肠转动,把她的手拉下来。
“那时你也心疼我,为何不来看我?”
李仙蕙笑了笑,并不否认,见他鼻尖冒汗,顺道擦了。
“不是人家已经跑在头里么?你一个人,倒要两个孟姜女替你哭长城?”
离得这么近,沾染着二娘身上隐隐的荼蘼香,武延基神魂颠倒,几乎就要闭上眼,当着瑟瑟的面,他知道不能顾着性子乱说话,可偏偏不巧,还是叫她瞥见了他嘴角扬起的那一丝弧度。
“登徒子!”
瑟瑟狠狠扯他的手腕,恶声恶气警告。
“我算是知道女史看不上你哪啦!你干什么握拳头?你敢动手动脚!”
“小声点儿。”
李仙蕙把炸毛的小妹妹推到一边,也不提别的,只含着笑柔声道。
“总之我警告你,别转些歪心思,记得我打你,可比她疼。”
——明明是女娇娥,为什么各个都爱动手?
武延基舔着脸,“你打人虽疼,却不比她冷心冷肠,舍得下力气打我。”
瑟瑟听得耳根子红透,男女之间,要嫁要娶光明正大,痴痴黏黏干什么?
她手上没力气,恨得咬牙切齿地踢他。
“死瘸子!不止她俩,我也会打!”
“打打打,四妹妹只管打,怕手疼回去拿戒尺打。”
武延基笑得自豪又荡漾,对妻妹无限包容,任由她推攘,冷不防瑟瑟一肘子撞在他小腹上,还真疼。
“哎哟——”
他迎难而上,把肚子挺到瑟瑟拳头跟前,还有余暇献殷勤,眼风一阵阵往李仙蕙脸上扫。
“你们都想打我,我可不是谁的打都挨。”
他倒会顺杆子爬!
李仙蕙忍笑忍得辛苦,背身对着石柱笑了半刻,才打发他,“我不跟你骑马走,你先去罢。”
眼见他潇潇洒洒地去了,瑟瑟越想越热,羞得两手使劲儿搓脸,想压下那股滚烫去。
“男人真不要脸,我还当表哥没正形,原来他也一样。”
“哦?郡马也会说些污糟话来听啦。”
李仙蕙替她扇风,“那可是你把他带坏了。”
瑟瑟嘟嘟囔囔,片刻反应过来。
“二姐,你不是早早答应表哥,要安排他们几个入仕么?为何方才大表哥托付你,你又应下了,提也不提表哥的话?”
李仙蕙瞄着她慢慢点头。
“你跟郡马处久了,还真是良善了。他有他的请托,我有我的打算,办一桩事,卖两样人情,不成吗?谁像他那么傻,明明为了你,嘴上却不认账。”
瑟瑟恍然大悟,难过二姐说勾心斗角靠看书没用,与人精周旋才得提升。
要说世上最厉害的人精,那必是圣人,颜夫人、府监这几位了,连她二姐也是其中翘楚。她埋头琢磨在圣人面前露的脸够漂亮么?能让圣人印象深刻么?冷不妨听二姐来了句天外之问。
“我的府邸,与你挨着可好?”
“那当然好——诶!”
皇子王孙年满二十算成人,如得恩旨,便能出阁开府,公主郡主却是以嫁人为成人,下降之时才得离宫自建府邸。
瑟瑟激越地一跳,“二姐你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