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苏安恒心寒至极, 反而痛下了决断,把头一昂。
“草民以为,可由太子上朝, 圣人仿前朝皇太后旧例,垂帘听政!”
这馊主意一出,连瑟瑟都没想到, 女皇更是气得笑了。
高宗在世时她倒是垂过帘,三两日便嫌珍珠碍眼,裁撤了, 从此傲然坐在百官头顶,这东西竟叫她倒行逆施,退回三十年前?
她嗤笑了声, 低头问李显。
“叫你坐在朕前头当个傀儡, 你肯么?敢么?”
李显恨得瞪了苏安恒一眼。
满堂寂静,只有他的呼吸愈加沉重,轰轰地像个风轮,吹得苏安恒一张脸苍白凄惨,僵持片刻, 反是边上挽着红帔子的女郎开了腔。
“苏郎君会错了意,您以为来了神都,会看见李武两家剑拔弩张, 打架争地盘么?那是市面上宵小、暴徒行径,实则我们非但不是仇敌,反是至亲手足,诸位表叔、表哥, 皆为李唐鞠躬尽瘁,既有功劳, 又有苦劳,譬如将军……”
可惜武崇训不在,瑟瑟只能指着人堆里的武攸宁说话。
“将军讨伐孙万荣、李尽忠,千里驰袭,孤军深入,背上还中了一箭,如此国之功臣,难道我阿耶要单单为了他生来姓武,就贬官降职么?苏郎官放心,圣人在时,我阿耶要叙亲戚情意,以大局为重,宽怀容人。即便圣人百年之后,也还要用武家,尊养武家。”
女皇听了欣然赞赏,舒展开眉目,眼波在瑟瑟脸上停一停。
瑟瑟口口声声叫苏安恒放心,实则是代表李家,至少李显家,请她放心。小书房议事,她不准韦氏参加,便是看李显可有长进,没想到十四年后还是一样,还得另有一人替他发言。
瞧瑟瑟侃侃而谈的样子,比起韦氏当初,老母鸡护雏般,一手护住李显,一手指点江山,可顺眼多了。
听宋之问说,韦氏面容憔悴,性子也变了,从前多么奢华,用青金石铸造汤池,一汪香汤碧波荡漾,连吐蕃赞普都咋舌,如今却是清减,步摇、璎珞懒怠使用,仿佛宠辱不惊便是她重入宫阙的底气。
可她到底还记得贵为国母的痛快享受罢?
不然怎么会给幺女起名瑟瑟,区区太子妃,可动用不了青金。
苏安恒道,“国朝人才济济,没了武将军,自有张将军、王将军!”
女皇的浮想联翩被他打断,便有些不耐烦,训斥李显。
“苏卿家指望你担待,你不吭声,岂不令他失望?叫人猜测朕压制你?”
李显浑身一颤,欲跪而不敢,两手握着衣角怔怔发颤。
——这是一顶储君扛不起的大帽子。
女皇还政之心并非不诚,为他做下的安排更可说是无可挑剔。
从石淙回来不久,东宫募官,先点了德高望重,早已致仕的前任凤阁内史豆卢钦望为太子宾客,再以鸾台侍郎韦安石兼太子左庶子,擢升凤阁舍人崔玄暐做天官侍郎,兼太子右庶子,最后点了相王李旦做太子右卫率。
这个阵容排出来,满京咋舌议论,概因规格之高,不单远超当初李弘做太子时的班底,甚至还超过了高宗李治和太宗李世民做太子时的班底。
有这几个人做招牌,在京官员终于彻底相信,女皇确实要以当初建立武周的决绝强势复立李唐,立时争先恐后钻营门路,想投入东宫。
君臣如此一心,储位本来稳如泰山,偏苏安恒多此一举,说的好听,是替他争取,可连垂帘之议女皇尚不接受,他又能主张别的什么?
多行一步便是图谋不轨。
“儿臣痴长岁数,体弱无能,无力承担……”
女皇摇头道,“你呀——别的不成,倒是找了个好女婿!”
瑟瑟心里咯噔一下,直直瞪视天颜,心道武崇训不在,这话怎么已经递到御前去了?余光又见人堆里鹤立鸡群的武延秀亦是猛地一抬头,又飞快低下去。
李显追问,“儿臣的女婿?”
他看看武三思,“三郎远在高阳,竟能预知今日之事?”
这话冒失,似暗示他们父子有所图谋,但武三思顾不得挑剔,急急道。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三郎离京前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主意,然关系重大,大家群议尚未必有结果,何况他一人闷头胡想?”
言下之意,他知道武崇训所行何事。
瑟瑟若有所思地望着武三思,武延秀也隐约猜到了什么,满面震惊,终于扫了瑟瑟一眼,却是眼目黑沉,翻滚着浓浓的戒备。
黑压压的两姓人口不敢放肆,仍是寂然无声,可是人人眼底惊惶不定,都在想什么事让梁王父子态度对立。
“年轻人,敢想敢做便是好事,况且这回他并非独自任性。”
颜夫人扬起手里明黄奏章朗朗出声。
她的动作仿佛号角,唤醒了安站许久的前羽林大将军武攸宁。
两人同属二房,因不是女皇本支的四房,爵位仅为郡王,且匆匆卸任返京后尚未授官,单论这一刻的品级,是远不如武三思,但武三思惯来与人方便,方才便道两位堂兄远来辛苦,请他们站到自己前面。
武将觐见应当卸甲,但武攸宁习惯了腰间佩刀,右手虚虚抓在蹀躞带上,仿佛那里空有一个刀柄,五指用力收拢,抬头直直迎上武三思慌乱的目光。
“高阳郡王的奏章,臣附议——”
他开了这个头,散布在人群中的二房兄弟,以定王武攸暨为首,前右羽林将军武攸宜、安平郡王武攸绪、九江郡王武攸归等,立时异口同声道。
“臣,附议——”
轰隆隆五人齐声,拉开好大个架势。
李显唬了一跳,不知武家搞什么名堂,太平与相王李旦倒是优哉游哉,胸有成竹,太平甚至主动向李显搭话。
“三哥早有这样主意,何不与我们交底?累得我们胡思乱想。”
李显怔然四顾,诧异武三思并不在他们阵营之中,转眼发觉女皇的目光沉沉压在头顶,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武攸暨原本陪太平站在御座近前,这时缓步出来,走到武攸宁并肩。
他的爵位在二房中最高,与武三思同为亲王,官职也最高,做着九卿之一的太常寺卿,性情更是兄弟中最沉稳,上回石淙山上祭祀,站出来扶稳酒爵的便是他,尤其今日得了太平与相王背书,说话更是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高阳郡王离京前……”
武攸暨回身看向一转众人。
他身量高大,又是四节八礼,领惯祭祀的人物,数万人大场面也不怯阵,何况今日是事先作准的局面,管用的人全部知情,大家做戏给些龙套看。
想到这里,他便心里发笑,太子竟是个龙套,于前情一无所知,李家倒是三位小郡主面色沉着,胸有成竹。
至于武家,在京人口过千,自不可能人人觐见,二房、三房只有平辈在此,侄儿、侄孙过百人,全在九州池外听旨。但女皇本支的四房不同,魏王府倒了,武延基兄弟却仍可在圣驾前崭露头角,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他早就心存不满了,十年前的第一轮李武联姻,女皇为什么不从四房本支挑选女婿,非要拿不起眼的二房来祸害?
武攸宜、武攸宁眼中也滚过一点寒意。
那时武承嗣死得蹊跷,兄弟俩大为紧张,神都风起云涌,他们在外领兵,便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稍有不慎便要人头落地,索性指闲事拖延,避一避锋芒的同时,与武攸暨偷偷联络,达成共识,倘若魏王、梁王两府不开眼,要跟李家叫板,他们绝不掺和!
已经是郡王了,又是三品、四品的武将,何必提着脑袋争从龙之功?
历朝历代,真从了龙的,未必能保住爵位品级,让子孙永享功名利禄,装糊涂不站队的,反而代代发达。
所以那时武攸暨说,已有对策,请静候佳音,他们便心花怒放,国朝风调雨顺,换个人做储君而已,值当大惊小怪么?
武攸暨继续道。
“……托臣与三房诸位兄弟联名签署了奏折。”
他回头去看,三房的河内郡王武懿宗、临川郡王武嗣宗几个提步出列,与二房并肩。
从女皇的俯视视角,如两道人形雁阵夹击武三思,这边是齐心协力五兄弟,那边也是,独他形影相吊,孤掌难鸣。
河内郡王武懿宗两手平举,率领三房子侄道,“臣等,附议——”
武三思啊了声,面色颤颤发白,自知大势已去。
更知道那日在驿馆,颜夫人为何陡然对他施以颜色,这一个个一句句,分明是他们师徒排好的剧本,他又气又急,胃里都叫混账儿子伸只手进来拧紧了,
武延基与武崇烈面面相觑,不知长辈们打的什么哑谜。
武延秀啧了声,搓步退到窗下。
窗下站着武家长房,人口泱泱,皆无爵位更无官职,所以向来举族同在时,只讷讷做个应声虫,唯有一位腿瘸眼瞎的老爷子,乃是女皇硕果仅存的堂兄弟,行十,名叫武方,封了南平郡王。
武方老虽老,默默听了半晌,已是明明白白,瞧二房、三房笃定的模样,便可知武崇训是把他们当闲人忽略过去了。
他不满地吭吭咔咔清嗓子,直如要咽气。
可大家的注意力全在武攸暨,谁也不来理会他,唯有两个儿子怕惹祸,贴在耳边念。
“阿耶!轻些!轻些!”
“十爷爷好——”武延秀轻声叫人。
就听武攸暨高声。
“武家愿为李唐,为太子,效犬马之劳!为免李武尊卑不分,朝野狐疑,臣请圣人允准,武家爵位两代而止!子孙领五品以下实职,不出京,不遥领。”
顿一顿掷地有声。
“臣代高阳郡王请,免除扬州大都督职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