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枕园贴着梁王府的北墙根儿, 隔着夹道,便是被封禁的魏王府,御笔泥金的牌匾早摘了, 喜鹊、鹦鹉死的死逃的逃,荒烟蔓草爬过墙头,夹着乌鸦的嘶鸣和草虫哀戚悄悄蔓延。
瑟瑟姐妹散坐在半坡的长亭纳凉。
京里还是热, 在山上不觉得多好,回来又想念那种清爽宜人,晨起便有丝丝清凉的水汽扑在脸上。
上弦月细如金钩, 低低垂着,仿佛嵌在夹道的墙头,被荒草遮挡, 变得黯淡又草率, 隔着黑洞洞的观止湖,笠园呈现出沉实幽暗的轮廓。
李真真在宫宴上积了食,绕着长亭遛弯,手里提着盏小琉璃灯,一时转过榕树, 走到跟前拉瑟瑟。
她不想动弹。
“诶,我都要睡着了。”
李真真倚着柱子问她,头发早散开了, 顺着溜肩拨在胸前,蓬松的一大把,随便用块纱帕子绑着,短短的粉扑子脸, 右边有个小肉窝。
“说好了回来办喜事,他怎么又跑去封地了?”
“我怎么知道?”
瑟瑟先颔首, 片刻睁开眼满是懊恼,恨恨转着项链上的红珊瑚芍药。
“工部司员外郎寻不见他,竟递帖子问我,满篇小字就罢了,七七八八差不多认得,谁知还附了张图样子,横也是字竖也是字,山洞楼梯一大堆,我看了半日,翻过面儿来一行小字,原来是问污水沟如何排放,呸!”
李真真捂嘴闷笑,“读书人折腾人是有一手。”
瑟瑟霍然开朗。
“这坏蛋!又说不叫我操心,又甩下烂摊子走啦!”
李真真斜眼觑着她,只不说话。
“我就不信,高阳县离神都千余里地,他年年亲去么?他不是什么扬州大都督?那时哄我说衙门里忙,真缺他一人不能开张,能说走就走?”
李真真笑得前仰后合。
瑟瑟从前憋着坏水算计武崇训,很沉得住气,如今却是一点就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肝火。
李仙蕙原本闭目养神,被两个闹得头疼,睁开眼道。
“盖你的郡主府,合该问你示下,他鞍前马后惯了,你当是应该的?”
顺道解释给李真真听。
“往后咱们出降也是一样,郡主是主,郡马是附,郡主府有定规,规矩内宗正寺包圆,规矩外自家掏钱,工部司只管按图施工,具体如何,当然问主家。这回郡马已是替她想的格外周到,定制之外加了多少花样?我那日听银朱道,正堂顶梁四根柱子,便比太平公主府的还粗大。”
“是吗?他从哪掏摸来的——”
瑟瑟明里暗里跟这位大唐第一公主较劲,不为别的,就为争这头衔。
“真为银钱不够去催税,也当交代一声儿,招呼不打就走了。”
她喃喃压低了声。
“叫人看见像什么?头先在山上就没过七夕……”
“像什么?像你逼着他挣钱去啦。”李仙蕙打趣儿。
想瑟瑟刚来时心怀戒备,行一步说一句打齐了腹稿,憋着火儿出人头地,一颗心拧成麻花儿,这一向冰山化水,终于舒展开。
她为瑟瑟高兴。
好好的太子女,为什么要汲汲营营如履薄冰?过过诗酒趁年华的好日子,才算回京回的值得,也把李云卿错失的幸福一块儿享用。
她拔了簪子,迎着晚风叉开手指顺了顺散开的碎发,再松松挽起来。
“其实郡主府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只长史有品级,而外全是奴婢,重润就不同了,亲王、郡王开府,开的是官衙,有机构,有官员,俸禄朝廷付,人却是自己挑,这便是个班底。”
她倏而一笑。
“古往今来宗室造反,靠的都是这种班底。”
瑟瑟听了便不服。
“这有什么了不起?等阿耶说话算数,咱们也开府!”
李真真肚子才走空了点儿,见莲实端出来的果盘里有葡萄,又馋了。
丝路来的新鲜玩意儿,房州从未见过,神都却随处寻常,有皱巴巴的果干,又有葡萄浆,有葡萄酒,还有鲜采下来,紫色深浓汁水丰沛的。
她提起一串来细细挑拣。
边吃边歪头看二姐,想不明白,为什么二姐对自家弟妹持正严厉,对武家兄弟却总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
一道明锐的目光直瞧过来,“你又要说什么?”
李真真替她发愁。
“嫁了嗣魏王,就没法嫁别人了。”
“谁要——”
李仙蕙失笑,敲敲她的脑壳子,“不至于。”
可是李真真根本不信。
全靠李仙蕙从中斡旋,武延基才在御前艰难地开了尊口,为颜家说了两句片儿汤话,换得颜夫人大肆回报,指内医局报他病势沉重,不宜独居城外。
武崇训又顺水推舟,说梁王府地方大,太子将好还没搬出去,两姓亲香,挤一挤,住一处最好,这便合了圣人的心病,大加赞赏之外,竟还拨了笔款子令梁王好生招待。
所以武崇训虽走了,笠园又住进武延基,可他到底转了性子,并不理会武三思,也不参与宴席,入夜连灯都不点几盏,望过去乌漆嘛黑,仿佛没人。
“别人家事儿问两句罢了,要紧的还是重润,今天圣人回宫,他应当就在迎候的队列里,可惜人多,大驾卤簿浩浩荡荡,没见上,下个月重阳节,君臣出郊外登高赏秋,回来宫里还要大摆宴席,便能团聚了。”
李仙蕙口气淡淡地,手藏在衣带里紧紧握拳。
方才大家见面,韦氏满眼欣慰,直向李显道喜,又说终身有靠,可见李重润果然青年卓绝,真是李家的运气。
可这一大家子,爷娘目光只有两丈远,但求保住性命,多的一概不问,两个妹妹吃亏在见识有限,坐稳了郡主便顾念儿女情长,不知水底还有暗流涌动。
权势是拿血肉填出来的,这是颜夫人常挂在嘴上的话。
李家得了内廷支持,武家却占住外朝半壁。
武承嗣死了,朝会上群相议政,武三思作为春官尚书,在六部位次靠后,但毕竟占住一席之地,武家另外还有一位羽林大将军,一位将军,如今办完边关差事,都该回京了,加总算算,正是旗鼓相当,能掰手腕子的局面。
武崇训怕争端再起,宫廷斗争变成百姓之祸。
也是不愿与瑟瑟正面交锋,铁了心带武家急流勇退,偏李显不能服众,限于御前的小场面已是左支右绌,靠老婆孩子撑腰,待真正走上前朝,举国瞩目,只会更不堪……
所以,李家非得另出一个领头羊,才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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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银朱和笠园上下是总角之交,熟门熟路,见了小厮先问。
“人呢?”
又交代。
“郡主府缺人,你要来便全家一道来,郡主用着放心。”
那人忙道谢。
朝辞早早在二门上候着,闻声转出来拱手作揖。
“女史趁雨就来了?才郡公还念叨,说公子不在,轻易交割了,谁来居中作保?横竖奴婢是不够分量的,想来想去,只有麻烦您。”
“你制不住他,交给我罢。”
司马银朱爽快地一挥手,迎风扬起清亮的嗓子,唯恐人听不见。
“奴婢不是白跑腿办差的,立文书字据,市面上公价,一百两中取一两,若是还要担保,取五两,郡公意下如何?”
她一声喊,四面人望过来。
前头院子趁武崇训走了,正在移栽石淙带回来的花卉,都是亲水植物,养在缸里反不好,只能挖一方浅浅小池,就种在半干半湿的地界上,因此满地堆着碎石河沙,并几个工匠。
听见女子高声,他们全都惴惴抬起头。
武延基的卧室在第二排倒座,香梦正酣,被她一嗓子惊醒,还以为又回到少年赖床懒起的岁月,愣了半天,套上袴出来看热闹。
朝辞扭头嘱咐工匠,“诸位继续,不妨事。”
转过脸便见武延秀走出书房,阴阳怪气地长哟了声。
“嫂子还没过门儿,就打发女史管账啦?”
司马银朱正瞧那几支幽蓝鸢尾,这花可算是瑟瑟送武崇训的,非比寻常。
“务必趁着下雨移好,晴天死的快。”
抬起头不软不硬地顶了句。
“郡马不把银钱放在心上,我们郡主么,糊里糊涂地,也算不明白,所以这个家,自然是奴婢来当。”
一伸手,向他要底细。
“郡公心算快么?准么?不成,朝辞去拿算盘,一笔笔记在纸上,免得过后发现错了,郡公以为奴婢昧下私房。”
隔着雨幕看,武延秀脸上丝光水滑,漂亮地像玻璃吹起来的假人,只一笑,眼梢总有微酸讽刺的味道。
司马银朱不免生出怀疑,就凭魏王那个长相,如何做得他的阿耶,又想他生母不知何人,妖孽到如此地步,竟是名声不显。
“女史不必担心,我北市有铺子,小本生意,赚点蝇头小利,常日与白身开交,三五贯算得,三五文也算得,不嫌少。”
他顺着曲折的风雨廊过来,难得不遮不掩,穿了件舒展鲜亮的绯红袍。
停在白鹦鹉架子底下,袖子里掏出小小纸卷,打开来,冲人展了展。
鸟儿是灵透的鸟,叽叽咕咕,拧着漆黑眼珠子看人,脑袋瓜转歪主意。
“三哥替我养马足七个月,马厩、马料、人工水草,处处要钱,就算一天三文,至于朝辞,贴身的长随,比旁人都金贵,人吃马嚼,算你一份儿——”
说到这儿,捉狭地盯他两眼,“往后伺候爷上心些,爷没亏待你!”
——拿人来比马,竟然算抬举。
朝辞笑也不是,推让也不是,五官挤扭着,难堪地连连啧声。
“你一天也三文,足月一百八,七个月便是一千两百六,没错罢?”
武延秀道。
“因你伺候的好,爷添五文,报整数一千两百六十再有五!”
司马银朱哈哈一笑。
这哪里是算账,摆明找茬!
丹桂说他对瑟瑟没安好心,她还不信,就瞧这粗劣的卖弄,竟是真的,可是瑟瑟铁打的心肠,调弄那两兄弟等闲事,哪肯应他这点子雕虫小技。
“这算得真公道!钱放下,郡公请回罢。”
武延基听得入戏,哗哗鼓掌。
两家子弟当初在颜夫人手下教导,武延基是众星拱月,招猫逗狗,谁不理他便寻谁的晦气。
惹急了李仙蕙,从不哭天抹泪,更不告状,连他腿毛都不扯,就闷头苦练,虽是姑娘却有君子风度,打架前先鞠一躬。武延秀相反,打不过上牙,专往人脸上咬,野狗还比他斯文,且鞭子也抽不动悔改,十岁就叫颜夫人退了货。
难得今见太阳从西边出来,司马银朱竟要收拾武延秀,简直大快人心。
武延基兴味上来,也学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兴兴头头问。
“我且听听,你们俩有什么账要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