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瑟瑟守着听了半天, 没见血光,倒被雨水浇个透顶,风一吹浑身发冷。
她等武延秀给她张罗, 不想他抱着胳膊八风不动,还满脸诧异地问。
“怎么的?郡主爱淋雨?”
瑟瑟愣怔。
“你给我拿件油衣,不然斗篷也行啊!”
武延秀一眼瞥过来, 不用开口,只把唇轻轻一撇,便是明明白白说这人没眼色, 瑟瑟碰了老大个钉子才发现,他是她轻易指派不动的野物。
武延秀也不看她,反翘首回望她那边车驾。
武崇训端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雨里顶件毛扎扎蓑衣, 像戳在田里防备鸟兽的稻草人。
可他知道他是个虚架子,经不起他明着偷暗里拿。
“行宫纲纪废弛,才得时时相见,待回了京,想见一见嫂子就难了。”
瑟瑟不假思索。
“六叔想来郡主府, 谁能拦吗?”
雨越发大了,窄檐躲不了两个人,她缩了缩, 武延秀竟起身一步让出去。
“诶——你回来!”
瓢泼大雨哗地上脸,全被他眉骨挡住。
瑟瑟看得呆了。
真是奇景,那水没顺着脸颊流淌,却直往下挂。
因他眉骨太高太突兀, 雨水像张冰绡丝的帕子,冰冷, 又光亮华润,洗的他面色特别的白,又特别的亮,烫伤淡化成红痕,像有些品种的莲花,柔白花瓣上带丝丝红线,更衬出五官清艳。
因所求难遂,他神情激烈又决绝,梗着脖子,无声骂她装相。
瑟瑟从镜中照见自己太多,漠然点评,美则美矣,进京来万事如意,煞性子痛快,便太浅白。
武延秀不同,人果然还是欲壑难填时最迷人。
“嫂子只肯在郡主府见我?”
他分明恼了,横刀抱在怀里,暗绿鱼皮的刀柄赶上他脸半个大,拿嫣红丝线打了络子,缠的圈圈绕绕,防止滑溜脱手。
冷冷翻白眼,“试了三哥嫌不称手,对我起了邪念,又要全他脸面?”
瑟瑟猝不及防,“你,你……”
武延秀冷笑一声。
“我来教嫂子,两条路,一近一远。近则为武家生出嫡长子,圣驾面前讨下爵位尊号,自是想如何便如何,学太平公主招揽门客,也没人管束。”
看她面孔发青,毫无羞赧之意,只惊诧他直白,越发气得心头火窜。
“或是郡主耐得长远,驱遣三哥部里行走,坐实辅政重臣的身份,世人皆知他是郡主手中屠刀,更敬畏郡主。”
红衣下的手指攥紧,瑟瑟咬牙不语。
这主意她盘算良久,只因武崇训生性淡漠,逼上朝堂也难有成就,后来又珍惜他正直敦厚难得,此节连司马银朱都没察觉,竟被他揭破了。
“到那时迫我做个玩意儿,如府监那般宠爱,也得看我乐不乐意!”
武延秀转脸看她。
明明水洗无妆,眉眼却似细细描画过,上眼睑挑高,深深眼皮直插入眉,形成个人字形的褶儿,简直绝妙。
上回撞正春光,瑟瑟不如何,他先气个倒仰。
如今回想,却是心旌荡漾。
期待她把孟浪行径施展在自家身上,那副做都做了,却软绵绵不敢回看的样儿,含羞带怯,直如贴身挂的香坠。
——谁要男宠了?!
瑟瑟气得发抖,这人仗着自己好看,便以为天下女人趋之若鹜。
“明明是你纠缠于我!”
雨水顺着面颊鼻梁汇聚到下颌,交领白衣的领口腋下通通浸湿,但他目光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仿佛说的全是天公地道的事实。
瑟瑟气得炸毛。
“我——我不过瞧在表哥面上,不跟你计较!”
武延秀嗤地发笑,白她一眼,“是么?”
他可不屑于纠缠女人,更不屑于被女人纠缠,至于武崇训那样百般体贴,哄来个笑脸,可耻又无用。
他要干柴烈火,一碰即着。
好比他初见瑟瑟,便知她为求联姻人尽可夫。
再见,就能往深里探究。
他懂她向往鹰之凌空,他指给她看,傲然如鹰,也能被空弦吓跑。
权势地位犹如花花轿子人抬人,谁上谁下全看时运,尤其两姓内廷争斗,谁也别把谁看扁了。
御前一哄而散,各有忙乱,武延秀拿树叶吹小调儿,就是不理她。
瑟瑟冒雨登登往回走,半路杏蕊和豆蔻迎了来,张开伞把她笼住。
瑟瑟恼怒。
“你们又干什么来?就这么两步,就走死我了?”
抢过伞举在头顶,雨点子打在伞上又闷又重,人像坐在鼓里,眼看豆蔻的嘴张张合合,听不见说了什么。
杏蕊顿了下,“方才奴婢说来,郡马叫等等,果然嘛生气了。”
偏是这句钻进瑟瑟耳朵里。
她猛然驻足转身,伞面子一旋,甩了两个丫头满脸水。
“你们两个,到底是我的丫头,还是武家的丫头?!”
杏蕊滑头,忙不迭讨饶。
看豆蔻还在犹豫,瑟瑟一脚踢飞挡道的石子儿,“尤其是你!”
想必还是吃了六爷的排头,豆蔻在驿馆向武崇训回话。
武延秀打小是个硬杠头,谁的火都敢拱,得罪瑟瑟也不奇怪。
那时武延基和武延寿看他不顺眼,背地里上眼药,撮哄着武承嗣疏远了垫窝的幼子,也是常有的事,越是家大业大,人才济济,掌事的不中用了,底下越要各显神通,魏王府当初能打成一锅粥,武周的最后几年,眼看也将如此。
武崇训立在窗下琢磨,片刻打定主意来寻瑟瑟,冷不防花树后有人唤他。
“三郎——”
武崇训两手一抬,便是摆出了抗拒的姿态。
“你我父子何至于此?”
武三思站出来,“郡主是你真心想娶的,阿耶助你一臂之力,难道错了?”
武崇训与他对峙,傲然一声冷笑。
“上回在正院,阿耶说话还坦白些,要我借郡主之力入仕,起手便得是夏官的五品,因我坚决不肯,才作罢了,今日又来怀柔一计?”
这说的便是瑟瑟办及笄礼那日。
武三思眉梢一纵,苦口婆心道。
“那回原是话赶话说岔了,你便百般回避阿耶?可是就算你不曾尚主,照你从小的志向,照圣人对你的期望,你这会子也该入部办差了呀!怎么,为那一点子误会,你就要割舍了二十几年的亲情?”
武崇训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只是不想再被阿耶摆布。”
武三思放出一串冷笑。
“这么说,你是心甘情愿被郡主摆布?”
武崇训紧紧皱眉,握在袖子里的拳头,用力得有些颤抖。
“阿耶,我既尚主,前途便有限。爵位,您百年之后,我不能承袭嗣梁王头衔,职务,国朝成例,驸马只授十六卫中郎将。太平公主何等脸面?她的两位驸马虽有大将军衔,其实是平日加恩,真正领兵讨逆,又替换他人。”
“那又如何?”武三思冷冷道。
“规矩是人定的,驸马加大将军衔,高宗手里没有,太宗手里更没有,到圣人便成定例,薛绍要挂大将军,武攸暨又要挂大将军。”
看着这傻儿子,一步步迈近跟前。
“我儿是读书人,领兵打仗未免艰难,脏了你的手,但平日加恩,进出府邸亲卫披甲吆喝,不威风么?”
“阿耶,您虽年过五十,身姿头脑一如年轻,便是再栽培……”
武崇训骨节分明的手,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没有后退,反而昂起面孔直言劝谏,就听啪地一个耳光,划这花木丛中的寂静。
“——不孝子!”
武三思断然怒喝。
“这时候叫我再栽培崇烈?”
气得胡须乱颤,中气十足地提声痛骂。
“我花了多少功夫在你身上?!十几年涓滴细流,那时你阿娘刚死,你颓唐丧气,躲在笠园诵经文,雕木头,得亏颜夫人来,一顿好话骂醒了你!三郎啊三郎,你以为那是她为人师长的爱护之心?”
武崇训一愣,一股战栗渐渐涌上心头。
立储后他不曾单独见过颜夫人,偶然御前相遇,也只是礼貌对答,概因那日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他不想触碰她运筹帷幄底下,必然藏着的后手。
武三思满以为拿捏住了他,洋洋道。
“那是我怕你钻牛角尖儿出家,求她来的!”
——果然。
亲情不可靠,师恩也是幻梦泡影。
武崇训面色灰败,失望地垂下了眼皮。
“……那时你才十四岁,便知道赫赫江山,也壮丽,也危若累卵,在内不能有昏君奸相,在外不能容四夷结盟围攻,你说你要把身家性命融于江山骨血,辅佐那对狗屁父子,开创朗朗青天,一番誓言,都忘了吗?!”
“我……没忘。”
“尚主而已,你整个人生,都要推翻重来么?”
武三思沉痛又失望,句句锥心。
越是亲爹越知道刀子往哪扎能见血,话音未落,便见他那双父子十分相像的眼睛慢慢转过来,湿漉漉的。
“阿耶……”
武崇训轻声呼唤尊长,迟迟后退两步,一掀袍角,竟跪下了。
“一时一势,那时我以为竭尽全力,是报效国家,今日……”
“你要干什么?”
武三思瞪大了眼,蓦然猜测到他打算,只觉他不可理喻。
武崇训不等他双手来抓,腾地跳起身逃开。
“阿耶,我主意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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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仙蕙在院子里练晚课,抬臂伸腿,绕着木人桩又攻又守,打的砰砰响,李真真和丹桂、晴柳几个在旁吃瓜子起哄叫好,见他来才放下袖子问。
“怎么这时候来?才吃了药睡了。”
武崇训一听就泄了气,“症候不厉害罢?那我回去了。”
“诶——”
李仙蕙叫住他,额角上汗津津的,提腕贴了贴,她就是这点最好,一举一动总有高门贵女的风范,打架也留意姿态。
“嗣魏王的腿脚,太医看过了,大毛病没有,根子还在气恼伤身上,我是劝不动他,不如你去瞧瞧?”
“大哥的事自然是我来。”
武崇训满口答应。
“他的心病是魏王府倒灶,要说重来,如今正是时机。”
候着李真真等牵手散去,小宫人来布置桌椅茶水,身旁没人时才道。
“苏安恒想废武家的爵位,圣人便召他来京,必是要借他做戏,顺水推舟,叫我与郡主演一出夫唱妇随,和合圆满。这都好办,只要大哥适时帮衬两句,印证两家绝无龃龉,再承诺武家爵位两代而止,无力与李家争锋,便是消解了圣人的隐忧,兴许‘嗣魏王’还能做成‘魏王’。”
李仙蕙一怔,对他刮目相看。
没想到他往日云淡风轻,散仙样人物,却对局势洞若观火,尤其设身处地为李家打算,主意更是釜底抽薪的决绝。
当下又是欣慰瑟瑟得了好夫君,又替武延基松快。
明摆着,武家谁开了这个口,便能脱颖而出,从圣人手里讨得莫大好处,正如上次谁替颜家说话,便能得颜夫人报答。武崇训这人手面也真是大方,上回指点瑟瑟,最终落在武延基头上,这回直接送给武延基。
她笑笑,有意提高了音量,帮他敲边鼓。
“这话,嗣魏王未必肯提,不过武家人才济济,换个人说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