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96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78章

  瑟瑟期期艾艾不肯明说, 李仙蕙又非要问。

  晴柳急的团团转。

  “哎哟我的好二娘,这会子何必问这个?早些上手怕什么。”

  姐妹俩一齐瞪过来,瑟瑟面红脖子粗的要发作, 李仙蕙反笑了。

  “原没什么,就怕亲迎礼上难看。”

  晴柳窜到瑟瑟身后。

  “郡主才给嗣魏王做了保,要替颜家敲边鼓, 就怕他听不懂或是偏不肯,反给郡主为难,四娘千万提着些, 别叫他闯祸带累咱们。”

  “要你多事!”

  李仙蕙倒是很有把握。

  “旁人催逼他,未必如何,我开口, 他不会。”

  瑟瑟那件蔽膝太长, 拖两尺在地上,走一步踩一脚,极易跌倒,心急火燎没处裁剪,看草垛上堆着李仙蕙的猎装, 探身在里头翻找银刀子。

  晴柳瞧她不懂这里头的厉害,越发推远衣裳。

  “您听明白没有?颜家要借你们的嘴起复,可是这话犯忌讳, 待会儿我们郡主说时,万一圣意压下来,您千万记得往嗣魏王头上推!”

  李仙蕙震惊抬头,“你竟然打这样主意?”

  晴柳道, “梁王府倒了灶,凭您一个, 也难如何,何必把自家填进去?”

  李仙蕙砰地拍案,“四书五经,教出你这样混账来!”

  “别吵了!”

  瑟瑟道,“昨晚我问表哥了。”

  那银刀子挂着图闪亮好看,并没开刃,半天割不开,扯么,又怕开缝,瑟瑟没辙,只能在中单里头掏摸,把蔽膝底部折上来塞进腰里,闹出一头汗。

  她呼哧坐下,以手扇风。

  “表哥说武周的风吹了九年,既要转向,谁挑头捅破窗户纸,便是助圣人一臂之力,定有好处。所以我想,二姐只管大胆替颜夫人说项,万一大表哥犯浑,非要拧着,更衬出二姐诚意。”

  李仙蕙不信,“这话是郡马说的?”

  “逢迎圣人的手段,他不是不会,是不屑为之。”

  瑟瑟的手指在玄衣上慢慢摩挲。

  玄色不是单纯的黑色,是月已落而日未出时,红黑杂糅之色,寻常人不准动用,独帝王家祭祀天地可穿戴。

  “……为我,偶然顺水推舟,他是肯的。”

  李仙蕙见她两颊红扑扑的,似有羞意,悄声问,“这回认定了?”

  瑟瑟摇头,“二姐,我再想想。”

  十六岁的姑娘家,凭她如何说嘴,嫁人总是一生一世,不容反悔的。

  李仙蕙和声道,“别急,慢慢来。”瑟瑟嗯了声。

  两人相携出来,祭坛上的火已点起来了。

  火光冲天,映照的远近山峦清灰斑斓,坛前设一神案,案前公卿数百,窸窸窣窣分列而立,都穿戴差不多的衮冕,男女老幼莫辩。韦团儿换了公服,簪环一概摘除,戴竹皮编的却非冠,昂首端肩,走来引她们越过众人,站到最前面。

  女皇就在瑟瑟左手边,隔着李显。

  恍然看,皇帝与储君的冠冕几乎一模一样,腰上革带、大带、玉剑、玉佩也差不多,若非男女之别,几乎就是李显的模样。

  瑟瑟躬身肃容,不敢胡思乱想,脸上轰然热气喷薄,是祭坛里青翠的松柏枝烧的剥剥作响,散开鲜辣刺激的气味。

  丑前五刻,仪式正式开始。

  太常卿武攸暨捋着袖子,点燃神案上的蜡烛,太史令将神座转交韦团儿,由她递给女皇,高高奉上神案。光禄卿肃穆踏步上前,在神座左边摆十只空笾,右边摆十只空豆,后排再摆一排簠与簋。

  一切准备停当,太乐令率领两队工人走到祭坛正前方,随着《思成之曲》舞蹈,礼直官、御史、司徒等一对对上来分香设酒,然后太庙令、太祝、宫闱令等再跪,再叩,再立定……

  瑟瑟通宵未睡,本来毫无倦意,尤其难得与女皇并排,合该表现,可是仪式没完没了,又无一人张嘴说话,黄钟沉重缓慢的节奏咣咣当当,竟催眠般叫她犯起困来。

  她不敢闭眼,盯着火苗跳跃,使劲把指甲摁进肉里,不知怎地心神一荡,就想起武崇训腹上湿漉漉的,触手好舒服,又想那包点心不知他吃上没有。

  仪式终于进行到下一阶段。

  颜夫人轻声指引,“请陛下与殿下,献上牺牲。”

  赞者两两一组,抬着硕大银盘走来,盘上俯卧的牲畜经过去毛放血,呈现出灰败的死色。赞者托着银盘,女皇和李显合力掂高倒进火堆,那火舌仿佛当真有灵,轰地一卷,差点撩着女皇的衣袖。

  颜夫人又道,“请相王、太平公主与梁王、定王,献上牺牲。”

  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

  ——那相王是谁?

  瑟瑟脑中轰地一响,旖旎的回想被打断。

  这才知道四叔再度得封,封号还是相王,背上顿时汗出如浆,幸得李仙蕙用力握她的手,投来‘没事’眼神。

  圣人左边有人走出来,这回不用赞者借力,四人合力推一头乳羊入火堆,火星迸散,生肉浓郁的腥臊逼上来,浓烟刺激得她眼泪汪汪。

  她反应过来,排序在太平公主前头的,只能是她四叔李旦。

  这就是往后神都的格局了,东宫之外,梁王有一票,相王有一票,太平公主府两票!

  到这儿献祭的流程便完了,韦团儿重新洗手,在祭案上摆好银爵。

  接下来是献酒,太常卿武攸暨引女皇搢笏而跪,三上香,持爵三祭酒,然后太尉出笏、举幂,音声人奏《肃宁之曲》……等太子亚献,太尉终献之后,女皇宣读近年政绩,向天地祈求江山永固。

  可是颜夫人却在这当口儿忽地转过头,自然而然道。

  “家国天下,由母及子,及女,及孙,及侄儿、外孙。李武并肩而立,方是大国气象,趁着今日,两家皆在,请圣人给予体面,也献一牺牲罢?”

  瑟瑟愕然抬头,颜夫人双肩扛住宽大玄衣,有种清矍的美感。

  梁王笑吟吟满脸赞同,太平却很意外,眉毛拧紧就要出声,但被相王制止。

  他探究地望望两个侄女,看清楚了,对瑟瑟一笑。

  “回神都便该操办婚事了罢?将好多几个哥哥送嫁。”

  他说着,指向站在后排的少年。

  瑟瑟晃了眼。

  各个青葱挺拔,朝气蓬勃,袍角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不止不像久被囚禁,甚至比局促的武崇烈、疲疲沓沓的武延基更有风采。

  至于李旦本人,则非常消瘦,双颊凹陷,颧骨有不健康的潮红,但骨架精神仍在,犹如竹枝扎的假人挂住衣裳,态度甚至有点活泼。

  瑟瑟笑道。

  “多谢四叔关怀,郡主府还未完成——”

  她也学他向后一指,却没指向长子嫡孙的武延基,而是错开些许。

  武崇训立时从李家儿孙中脱颖而出,站到她身侧。

  同样穿戴衮冕,黑头黑面,他面色苍白,右脚跛行,举止却格外有种凝重端肃的气度,更予人锦衣华服之观感。

  他朗声亮出身份,“小王武崇训见过相王!”

  “啊,这便是我李家的新女婿么?”

  李旦捋着胡子夸赞,“果然风姿绰约。”

  太平习惯了挡在李旦前面,不依不饶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一回,需考证古礼数年,方能制定流程,再经春官定论,刊议天下,然后操办。这才是所谓郑重其事,岂能临场随意添改?”

  “殿下这话就说的不对。”

  颜夫人牵袖,慢吞吞摇头。

  “自古封禅皆在泰山,譬如秦朝始皇帝,汉之武帝并光武帝,又如李唐高宗……倘若凡事遵循古礼,为何今日咱们在嵩山呢?”

  太平哑口无言,从没想过嵩山与泰山有何不同,照她简单以为,不过是嵩山距离神都更近,女皇年迈,往来方便罢了。

  “颜夫人所言甚是,臣等……”

  就着太平卡壳的功夫,武崇训插话进来,向女皇请示,依次看向瑟瑟姐妹、武家并李旦家诸兄弟姊妹,仿佛理所当然出头率领两姓所有孙辈。

  “臣等受祖宗庇荫,得百姓供奉,很该为圣人分忧,臣请献一牺牲!”

  太平见瑟瑟两口子一搭一档,分外默契,不禁面露诧异。

  这些年李家受尽践踏,连太平也被迫二嫁,但李旦从未妥协,他的姓名可以改,身份可以改,却绝不与武家结亲。

  而李显一俟回京便安排瑟瑟下嫁,身段之柔软令人鄙夷。

  魏王愚蠢,梁王狡诈,皆不是儿女良配,李显却像饿极了的乞丐,什么脏的臭的都塞进嘴里,太平因此深深地瞧不起他,更因他身为李家魁首却无意庇护弟妹,而感到一种格外的羞辱失望。

  “你来献牺牲也无不可,不过,是以武家郡王身份,还是李家郡马?”

  指桑骂槐太平也会,故意疑惑地咦了声。

  “近日有个书生大放厥词,请废除武氏诸王公爵,返乡闲居……”

  “这等狂悖之语,岂能任由朝野流传?”

  李显一听,忙慌乱地表示此事与己无关。

  “圣人!还请下令有司捉拿!”

  瑟瑟万没想到阿耶会做如此反应,惊愕地一瞟。

  太平亦是措手不及,反应过来,便带着一阵风冲到李显跟前,猛拍神案。

  “哈!你反说他狂悖?!”

  案上酒爵扑簌簌应声而倒,连累得奉祀烛火摇曳欲灭。

  ——大大不吉之兆!

  四平八稳的光禄卿吓得面目煞白,呃了两声,却不敢上手阻拦太平,幸而武攸暨也在左近,他反应倒快,踏步上前来,双手稳稳按住桌子,压声劝阻。

  “殿下当心!这可拍不得!”

  太平瞪眼嗤笑,武周唯一代之主,再传无人,这香火灭与不灭,有何分别?

  傲然看向李显,只见他悻悻低下头,并不敢斗嘴。

  瑟瑟看得心潮迭起,指甲掐进肉里才没叫出声,满脑子问为何姑姑在御前如此肆无忌惮,又想阿耶为何对她的跋扈束手无措。

  她却不知道李显面上虚弱,心里也是愤愤不平。

  太平从小就倍受宠爱,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

  当年宫中传言李贤是圣人的长姊韩国夫人所生,只为掩盖妹夫与大姨偷情才栽在圣人头上。这话他们五个都听见了,独太平敢捅破窗户纸向高宗求证,李显至今记得他憋成猪肝色的尴尬表情,再三道,“朕爱二郎甚也,甚也。”

  太平高声向李显叫阵。

  “这道上疏不曾加封,自递进公门,被各级官吏层层验看,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不独神都,就连长安仕宦公卿之家也都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