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31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7章

  “早晨听驿馆的舍监说,往年各国使节都是上元节前后来京上贡,偏今年大食国换了君主,新君着急,继位就打发人来,驼队顺风顺水,竟已到了。”

  瑟瑟已有了主意,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主簿见过狮子吗?”

  宋之问摇头,“典籍上记载过,说是上上大吉之兽,唯大食国有。”

  “我带主簿去瞧瞧。”

  瑟瑟提裙起身,站在门边等他慢慢整理蹀躞带,穿上鞋同行,见他欲言又止顾虑重重的样子,便很有把握地说。

  “主簿放心,君子欺之以方,我有办法。”

  宋之问眼前转过几个武家儿郎的面孔,粗略推算,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他哈哈一笑,别有深意道。

  “四娘的法子定是直钩钓鱼,谁上钩了,谁便是真君子。”

  “不止,肯让我欺负的才是真君子。”

  瑟瑟头一昂,神气活现地笑起来。

  *************

  武崇训溜溜达达,背着手在道政坊转了一下午,回到尚善坊梁王府时天色已晚,半空纷纷扬扬下起雪沫子,轻盈飘忽,尽在眼前飞舞。

  他浑身热汗,走进中堂便脱了外袍,命人端冷炊来。

  武延基披头散发,围着暖炉跪在毛毡上,陪十一岁的武琴熏和五岁的武骊珠赌五色雨花石,输了的要在脸上抹油彩,三人之中,唯有武延基面颊上红一道黄一道,可见输的彻底。几支毛笔撇在地上,把钩纹团花的波斯毡毯都染花了。

  武承嗣屈左腿盘在软榻上观战,手端高脚杯,边饮边叫好,丰沛的大胡子上酒汁淋漓,歌姬捧壶立在他身后,面颊叫炉火烤得滚烫,胭脂都省了。

  满室馨香快活,独武三思握着条陈若有所思。

  听到脚步声来,两个小姑娘一起回头。

  武崇训难得穿了件颜色衣裳,宝蓝忍冬联珠龟背纹的绸绵袍浮光闪烁,白花罗袴软塌塌的,腰带摘了绕在手腕上,随着他走动,玉佩和小银刀子叮叮当当撞击声响,倒愈见精神矍铄。

  琴熏才赢了,正在兴头上,望了眼便大笑,“三哥好英俊!”

  “别胡说。”

  武三思轻斥了声,琴熏吐了吐舌头。

  梁王府规矩严,几个孩子都教养的懂事安静,琴熏起身牵骊珠回避,武延基急于翻盘,一把捞起石子全笼进袖子,连叫,“妹妹别走,再来两把!”,跟着就出去了。

  武三思挥退侍女,叫人关了门,转身却砰地推开长窗。

  入夜风极大,吹得人脑筋清醒,檐下鲜红大灯笼左右狂摆,拖拽得生了锈的铁柄吱吱呀呀。

  武崇训转到武三思对面坐下,抬手摘了错金银虎噬熊的领扣。

  “道政坊的工程停了,头先拆出来的居民没地方住,都叫县蔚搬去修义坊空地,着急忙慌盖了两个大杂院,连带驿馆的客商也搬过去了。”

  “停了?”

  武承嗣陡然一惊,“谁叫停的?”

  武崇训摇摇头,表示不知内里详情,又讲起另一桩坊间趣闻。

  “庐陵王未蒙召见,很不安乐,行囊都叫别打开,提起来就能走人。”

  “经官动土的闹腾,两坊都为他掀翻了,还肯走?”

  武承嗣简直不信。

  武三思也捋着胡子道李显定然不是真的想走,不过放出风声给圣人知道,边说边看武崇训乌浓的眉眼,火光杳杳映在他瞳仁里,一窜一窜的跳。

  “庐陵王夫妇上午去了修义坊,王妃当街大哭,摘了王爷的金冠玉蝉,塞给没房子住的老人家,说圣人牵挂亲子,一时失察,洛阳令都是为了他家才扰民,还说等王府盖好,鳏寡孤独接去奉养,说的好动情,在场几百人痛哭流涕。”

  “什么?他倒是演的一出好戏呀!”

  武承嗣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这是给皇嗣复位敲边鼓,招摇他们李家仁义道德吗?无耻!”

  武三思想了一转,嗤笑,“李显还有这脑子?倒是我从前小瞧了他。”

  武承嗣也起了疑心,“真是啊!贬到外头十几年没本事回来,这一入京,好大的动静啊!”

  问着武崇训,“贤侄你说,他身边难道有个师爷?”

  武崇训未置可否。

  武承嗣骂骂咧咧饮尽壶中酒,迟迟未得响应,便放下壶,怀疑地望向武三思——集仙殿那日后,武三思便有些焦躁、烦闷,甚至怒气冲冲,不用问就知道,定然是武崇训不肯娶李显的女儿。

  “二弟呀。”

  武承嗣叫了声,没有回音,再转脸训诫晚辈。

  “贤侄呐!”

  他嚷嚷的中气十足。

  “人家都披挂上阵了,咱们还能往哪里退?九十九步走了,就差这最后一骨碌,努过去,我做太子,你大哥做太孙,就凭你和他的交情,往后这武周,还不都是你说了算!大不了,大伯封你做文昌左相,你想改革,行新政,甚至拓展安西四镇,剿灭突厥、吐蕃,都随你!”

  豪言壮语如泥牛入海,武崇训干巴巴婉拒,“侄儿何德何能?”

  “你——”

  武承嗣面露不悦,想说你别给脸不要脸。

  武三思拍拍儿子的臂膀,歉意道,“难得大哥青睐,可惜他年纪轻轻,尚未定性,再过几年就好啦。”

  “阿耶,二叔。”武延基喜气洋洋的推门进来。

  “下旨赐婚了?”武三思跳起来,满脸紧张。

  “嗯,差不多吧。”

  武延基挤眉弄眼,满脸喜气压都压不住,推武三思往外走。

  梁王府一路中门大开,灯笼蜡烛照的满地犹如白日,一个面生的青袍文士远远向武三思叉手行礼。

  “梁王这一向安好?”

  武三思满面堆笑,正要说话,就被武崇训插在前头冷冷打断了。

  “宋主簿,怎么是你呀?”

  他瞥了眼宋之问身后几十个抬箱笼的力工。

  “这是谁的家当,主簿走错地方了?驿馆可不在这儿。”

  “诶诶,郡王请留步。”

  宋之问连忙拦在他跟前。

  “圣人口谕说清空驿馆,让庐陵王一家单住,下官照办了,可是呢……”

  他面带难色地啧了声,附在武崇训耳边轻语。

  “大食国使节今早进城,带了两头狮子,霍!好家伙,一日要吃十来斤鸡兔活肉!这等凶物,我朝御苑未曾驯养,没人敢接手,偏那使节病了,挪动不得,狮子一时没有地方安置,现下正在驿馆嗷嗷大吼,喷出来的唾沫子都带血腥,院中几株垂杨柳也叫它撞折了,吓得小娘子花容失……”

  “你竟敢!”

  控鹤府行事鬼祟,武崇训对宋之问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听到这故作为难明晃晃下套的话更讨厌了,皱着眉头质问。

  “你当梁王府是什么地方?由着你翻云覆雨?”

  “下官哪敢搅和王府啊!”

  宋之问叫起撞天屈。

  “实在是无法可想,正在一筹莫展时,听底下人说——”

  他掐着嗓子,好叫近在跟前的武三思和武延基都能听见。

  “说郡王分外关怀驿馆,日日在周遭转悠,下官这才想,圣人有意撮合,庐陵王几个女儿又美貌贤淑,兴许郡王早就对……”

  “诶,老三,你去驿馆干什么?”

  武延基一听武崇训还干了这事儿,调门都起高了。

  武崇训万没想到时隔大半个月,他还能记得当初集仙殿前那出好戏,再看宋之问脸色平常,耳朵却竖得老高,分明要听这兄弟龃龉的热闹。

  武崇训简直烦不胜烦,冲口道。

  “这下三滥的主意是你兴出来,还是庐……”

  “糊涂东西!”

  武三思一声断喝,伸臂推开他。

  冷风夹着细雪轰然打在脸上,又冷又疼,武崇训清醒过来,凝视宋之问。

  “主簿如此作为,庐陵王知道吗?”

  宋之问欣欣然摊开双手,轻轻一哼。

  “郡王,您不会以为真是下官挑头罢?”

  “除了你,还有哪个小人胆敢起哄架秧子,糟践庐陵王家女眷的清誉?”

  “兴许是有那么一二位小人从中挑唆,却不是下官。”

  宋之问被他正义凛然的样子逗乐了,打着官腔道。

  “总之三十九口箱笼全在这里,请郡王当面清点,不然,少了谁的花钗、手帕,叫人抱怨郡王过手抹油小事,要被人说是私相授受,就麻烦大了。”

  武崇训越听越不对,他当然也知道区区一个宋之问不敢翻云覆雨,但要说是张易之硬要把李家女栽过来,他又有什么好处?

  往常在集仙殿,碍着琼枝夹在中间难做人,他总不好与这对兄弟硬杠,今日既然只有宋之问,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板着脸徐徐挽袖口,“哼,我自行得正坐得正,夜里不怕鬼敲门。”

  宋之问并不陪他理论,回身看了一眼武延基,果然眼珠子咕咕乱转,还在琢磨武崇训去驿馆干嘛。

  他拉长了音调,“郡王何必眼里先把人看扁了?”

  “就是!”

  武延基在旁帮腔。

  “我听来听去,这主簿所言甚是在理呀,三郎,你别以为人家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偶然见了个清俊的公子哥儿就要投怀送抱。”

  武崇训一抬眼,“那大哥何不请她们搬去魏王府呢?”

  “你拿话怼你大哥?”

  武延基面不改色。

  “平日我常教导你,身居高位,要有容人的雅量……”

  开头还算有纹有路,宋之问和武崇训一起调转视线等待下文,令武延基倍感压力,咳嗽了声。

  “你想想,李家三娘、四娘未得册封,首饰衣料定然寥寥无几,格外看重,你别以为姑娘家的东西少了,照样赔补就成,人家心爱的玩意儿,上哪找一模一样的?”

  有他起哄打圆场,宋之问大有今日福星高照的庆幸,肃然叉手致谢。

  “往后南阳郡王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下官定然尽心尽力,效犬马之劳。”

  “好说!”

  武延基痛快地一摆手,就把事情揽下来,扬声指派梁王府仆役。

  “来呀,赶紧点算,就地一口口拿彩缎扎个花儿,抬到后头去!”

  武三思见不用他出马已经了事,笑眉笑眼,亲热地搂住宋之问肩膀。

  “原来他们说的那个才子就是你,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比本王的孽子强得多了!他呀——”

  他指着武崇训扬长而去的背影恨恨抱怨。

  “打打不听,骂骂不动,教子难啊!主簿家乡何处?家眷接来了吗?”

  武三思一路关怀着,礼送宋之问出府,回来想再提点武崇训几句,早没了人影,直跌足抱怨,反倒是武延基安慰他。

  “二叔别生气,三郎最识大体,明天就好了。”

  “没事的时候都说他最懂事,真正有事跟他商量……嘿!”

  武三思气得跺脚,一抬眼看见武承嗣从后头走出来。

  夜风寒凉,方才闹哄哄的场面散开,满地鸦没鹊静的,显得这梁王府的正堂有些冷清,红纱灯笼也黯淡了,灯下几个仆妇站着打呵欠,独武承嗣昂首挺胸,青玉冠戴得周正。

  他一鞭子抽起马,留下话安慰武三思。

  “上赶着就来了,真是要命!罢罢,既然他们盯着你,我先避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