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司马银朱笑了声, 刚巧两个梳头的嬷嬷转回来,讪讪从她手里接过梳子,盘弄姐妹俩的发髻。
她便拿帕子抹了抹手上香膏, 侍立在瑟瑟身前。
“郡主想聘请这些已经在神都闯出名堂的年轻诗人来家开蒙吗?人家怕是不屑,到时候推脱的借口也是现成的,就说为了编书, 脱不开身。”
瑟瑟摇头。
“非也非也,女史说的长远之论,这些人倘若看得穿, 便该抢着做太子家女儿的西席,兴许他做官无甚前途,万世的名声倒从我身上来呢?倘若他看不穿, 只当教导女孩儿便是往水里扔银子, 没个回头处,我也不稀罕拜他为师。”
形容师徒之谊竟以银钱比方,惊得司马银朱瞠目皱眉,恨不得把她绑了扔进崇文馆,结结实实受两年教导, 可是底下的意思却很有说服力,亲贵读书不同于寻常世家,明里追求学问, 实则是挑选未来数十年的班底。
她拿粗话两头一堵,叫人无可辩驳,司马银朱不得已点了头。
丹桂、莲实都在窃笑,概因立储之后, 两人日日交手,打的火花乱溅, 不过初时总是女史轻松得胜,日复一日地,瑟瑟倒赶上来了。
见司马银朱退开,两人忙上来挑首饰的挑首饰,问衣裳的问衣裳,把姐妹俩打扮的花团锦簇,可以登车进宫了。
出发前,瑟瑟走到司马银朱跟前,微微一低头,很有莲花出水的娇羞。
“其实昨夜我与郡马闲谈,说起梁王府和颜夫人的渊源,这才知道夫人膝下只有独女,女史别无兄弟姐妹。”
她优雅地比了比手,展示近来学习宫规的成果,帔子轻软的衣料在和风中轻轻摆弄,浅淡的血牙色粉中透紫,像一抹烟霞。
司马银朱抬眼望她。
果然美人不省心,才赢半局,就迎风招展起战果,明明是她不肯与武崇训亲近,偏要强调两个人交心知根底,总是武崇训傻,什么都交代给她。
司马银朱俯下身,从孔雀蓝琉璃大缸中掰断盛开的白莲花,盘在手里,才下过雨,花瓣上大珠小珠滚来滚去,煞是可爱,她拨弄着,随意道。
“是啊,奴婢的亲缘不及郡主深厚,两岁就随阿娘进宫,虽说血浓于水,到底相隔太远了,与祖父、外祖家情分都浅,寂寂深宫,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瑟瑟颔首,笑得刁钻又得意。
“那女史千万别怪我事多,我年纪虽不及女史,但成婚早,亲迎后便可以帮别人相亲事啦。”
司马银朱大为愕然,没想到话题兜兜转转,主意竟是打在自己身上。
她已有二十五岁,照神都贵女的标准,确实是昨日黄花,尾大不掉。不管是韦家、武家、杨家这样的亲贵,还是杜家、薛家、裴家这样的世族,二十五岁的姑娘多已成婚数年,生养出好几个,甚至夫死二嫁,而她连亲都没定,更准确地说,根本没人上门提亲!
身为女官,尤其她心里还有个身着绯衣站上金殿的梦想,司马银朱并未像一般女孩儿那样为婚事辗转反侧,但连李仙蕙、武延基都吞吞吐吐不便明言的事,却被瑟瑟这样直白地问出来,实在令她气恼。
她板着脸叱了句荒唐,“女人一辈子光想着自己嫁出去,再把别人嫁出去,未免无聊。”
“这话很是。”
瑟瑟晃着脑袋表示同意,倒把司马银朱说愣了。
“女人一辈子光顾着管别人夫妻和不和睦,也是无聊。”
能以女史之矛攻女史之盾,算她读书有成罢?
她袅袅婷婷地走了,司马银朱后知后觉,跌足向莲实抱怨,“都说玉不琢不成器,我瞧将作监琢玉的工匠,可都死的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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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崇训从玉版影壁后走出来,趋身到瑟瑟跟前。
方才听她在内室高声喧哗,照往常惯例,意思正是召唤他,沉重的眼尾耷拉下来,谨慎地问。
“郡主预备出门了吗?”
瑟瑟道是,看见他便皱眉头。
武崇训为堂伯服丧,身上细熟麻用黑线收边,灰扑扑的,人也如麻雀丧气,衬在她花团锦簇边上,难看极了。
不过考虑到即将获得的已婚妇人身份,令她在面对司马银朱,或是别的高官贵戚时更有底气,她对武崇训便生出些感激之情。在房州时便听说有些士绅之子急于成婚,因婚后可自立门户,不受约束,如今方才觉出其中妙处。
横竖武崇训是个君子,只要不用真的腻歪在一处,像她爷娘那样肉麻,名头上变变又有何不可?
思及此,她一手牵住他垂下的胡袖,一手挽着李真真。
“累得三郎久等……”
四月风暖,拂面干燥舒爽,瞧他侧脸却是挺拔孤寒,乌浓的眼睫低垂,看不出喜怒。
“表哥,”
自那回翻了脸,他便冰山样克制,非礼勿动,正眼都不带往她脸上瞧,唯独听见这两个字没法抵御。
所以她格外爱用,只当拿胡萝卜逗弄大蠢驴。
“表哥还生我的气啊?”
犹如施了魔咒,一听这句,武崇训果然大方地扭过头。
天青色圆领袍映着团云朵朵,衬得他五官实在英俊,只嘴唇紧紧地抿着,脚下走的飞快。瑟瑟急着跟住他,便忘了手里还有个李真真,三人拉扯成行,拽得她差点趔趄。
李真真甩开手,高声令莲实去,“再派辆车子罢,我要开着窗散风。”
瑟瑟脸热,那胡袖简直烫手,看武崇训也不自在,别别扭扭地板着脸。
前有长史殷勤询问,要羽盖车还是画轮车,后有豆蔻、丹桂依依尾随,她不好撒开,叫人疑心拿捏不住他,便又恼了,隔着袖口捏他指尖,细细低声。
“表哥只知与我赌气,可是外头行市与我什么相干?圣人有意撮合,进京第一日府监便问到脸上,难道我说不吗?”
她顿一顿,终究还是怪他把人分了亲疏,恨恨道,“眉娘亦是长辈安排,怎不见你与她楚河汉界,画出条界限呢?”
是啊,硬塞的,所以她从前的温柔风情都是假装,为了自家好过河,勉强借他这条桥走走,谁叫他当了真?
软软的手指捏在他指尖又麻又烫,武崇训努力平了平心气儿,垂眼看她翻飞的银红纱挑线缕金托泥裙,口气却很生硬,仍旧是撇清。
“郡主说的很是,原是我想歪了,幸而木未成舟,倘若郡主实在不愿意,我去圣人跟前领责罚,辞了这婚事。”
“那怎么行——嫁表哥是我划算!”
瑟瑟赶紧敷衍,小脑袋贴到他近前,白腻的脖颈往下幸而穿得交领小衣,武崇训警觉地避开眼神,却被香风熏得头脑发昏。
“论人才,论家世,论学问,样样一流。别说表哥求娶我时,还不知我阿耶要做太子,即便早早知道,圣人准我挂皇榜招亲,也招不来更好的。”
武崇训瞪她一眼,明知是乱倒的糖水,听来还是那么顺耳。
其实他心里也有很多夸她的好话,却没有出口时机,地上几朵泡桐残花,粉紫宛然,把方砖都染上色了,却被她踩在脚底,好一番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糟践。
武崇训推开瑟瑟,凉声道,“郡主说笑了,宗室女绝无可能皇榜招亲,戏本子里唱的故事,听听就好。”
总之翻来覆去就是这套酸唧唧的话,他不肯承认很想娶她,她倒无所谓把责任揽在身上,反正有这么个拿得出手的郡马,于她大有裨益。
所以瑟瑟大包大揽地应了声是,仰脸探问。
“有件事请教表哥,我和三姐想请个开蒙的师傅,神都青年才俊虽多,却不知哪个能深入浅出,把大道理掰开揉细了讲,不嫌弃我们根底浅啊?”
武崇训怅然望向重门外的天街。
人人换了鲜色新衣,小娘子争奇斗艳,誓为悦己者容,独他身边这个,美则美矣,却是个巍然不动的呆子,又或是他技不如人,搅动不起她那潭春水。
“圣人贪新鲜,早腻味太初宫,故而去岁我阿耶便请旨,在嵩山以东造了座三阳宫用作消暑……”
瑟瑟沉下脸,“表叔春官里不够忙么,为何还揽下冬官的事做?”
“郡主稍安勿躁。”
武崇训耐心向她解释。
“三阳宫重峦叠嶂,山水掩映,极之宜人,若照往年旧例,圣人七、八月才会出京避暑,偏今年热得早,恐怕五月就要动身,到时不独三省六部倾巢而出,连控鹤府、崇文馆,并近身侍奉的僧尼也要伴驾。”
“竟有这事!”
瑟瑟闻所未闻,“我以为圣人是天下最忙的人,一日脱不得空。”
“行宫不设常朝,日日游宴,各路才子尽去表现,郡主大可从中挑拣。”
顿一顿,着意提醒她。
“圣人好斗,最爱看众人争相竞逐,每每设一题目,公主王孙皆要下场,譬如永泰郡主与人激斗诗词,虽无佳作,那份昂扬的斗志却令圣人赞赏。”
瑟瑟听了失笑,“哈,这算赛狗还是赛马?”
武崇训面色一变,没说出话。
瑟瑟精明却粗野,他一早便知,但总以为她全心向好,肯做高门贵女。
譬如腰悬玉佩,是为压住裙边,避免风来时蓬成个球,可她是活泛人,嫌累赘不戴就罢了,单是站着说话,白银条绣鞋就在裙角下或并或合,没个安生。
马车等得久了,两匹赤红大马昂着头,不耐烦地笃笃顿蹄子。
瑟瑟伸手摸了把马鬃,皇家就是煊赫,她的马在房州也算出挑,出一趟门,轰动全城来看,可是封了郡主她才知道,宗室有那样多的排场。
马鞍赤金的不够,还要烙上银杏叶的纹饰,胸前披彩不够,还要系上拇指大的火珠,革带上垂挂象牙雕饰,辔头上镶嵌红绿宝,林林种种,走在天街上掉了就掉了,车夫懒得捡,后头一大群小童跟着争抢。
鬓发松松笼在腮边,把饱满的日光滤成蛛丝样的金黄,人和马都闪闪发光,她捋着马面上金绞丝的络头,顺过来一圈圈绕在手腕上,十七八颗紫金玳瑁彼此碰撞,声如铃铛,拨弄够了才抬头深深看着他。
“阿耶常常懊恼,说为人子女,十来年未在圣人膝下侍奉,实在不该。我便劝他宽怀,表叔和表哥何等样人?孝子贤孙里的翘楚,难道不比他想的周到,侍奉的精心?”
武崇训听她这样说,简直肺都要气炸了。
圣人英明,但毕竟上了年纪,愈发固执,喜欢召孙儿孙女随侍,又常为他们一句无心之语大发脾气。他提点瑟瑟,不过是怕她不知深浅惹怒圣驾,怎么就成了溜须拍马之辈?
“表哥性子勤勉谨慎,往日侍驾定然战战兢兢,不辞辛苦,不如今日就别去了罢,府监面前我替表哥遮掩了就是,就说……”
她思忖着挥了挥手,随口问,“就说在陪我阿耶练字?”
瞧他一眼,见他气得,面颊上突起牙床形状,便觉十分痛快。
本来嘛,李唐的正统是李家,武家僭越了十来年,竟还不懂见好就收么?偏卖弄他与圣人熟稔,她反是新来的?
发了一通雌威,瞧武崇训屏气蹙眉,一声不吭,便很得意。
又想原来做皇帝还有这样好处,想去哪儿休闲,有专人打点前后,连伴驾之人都精挑细选,务求她眼睛里看不见一个秃的胖的丑的,喜欢风雅,便有人来附庸风雅,那喜欢英俊,得有多少英俊的才子来俯就……
直到丹桂来扶她登车,瑟瑟还在畅想中艳羡地叹气。
朝辞过来,低眉顺眼地叫了声公子。
“十五株橙花打点妥当了,都是花苞累累的,将好郡主进宫,今日就种。”
武崇训叹了口气,懊丧地挥了挥手。
婉转心思花在瑟瑟身上未必有用,正好比跑山猪吃不了细米糠。
那月亮灯,过后他才知道瑟瑟并不欣赏,道是老大个玩意儿,粗苯。又比如这橙花,是他心爱的,‘橙’谐音枕园之‘枕’,又是成功之‘成’,他以橙花祝贺她在枕园得偿所愿,恐怕也是对牛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