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91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7章

  捞起牵牵绊绊的帔子, 等不及重新上檐子,回身就往角门狂奔。

  “开门!快开门!我找高阳郡王!”

  流苏不解,“娘子疯了吗?我们回梁王府去呀!”

  张峨眉嫌她碍事, 甩袖挣开。

  恰这时门开了条缝,里头将好是往日给武延基驾车的家丁,开了门不说话, 扭头就要跑。

  张峨眉一把拽住,连声追问高阳郡王在哪,那人哆哆嗦嗦道, “出事啦!可了不得!”

  他慌得没看眼前人是谁,边说边指着前头正院比划。

  “控鹤府杀人啦!狗娘养的翻脸不认人,二门上迎客的相公都斩了, 这会子都杀到内院去了……”

  说完回过神来, 看清是张峨眉,脸刷地白了,倒退着跌了几步。

  “小的该死!该死!娘子千万别听进耳里。”跌跌撞撞就溜了。

  魏王府里已是一团混乱,内侍敲开正门,身后跟着冲进几百大头兵, 又与方才武延基的亲卫不同,皆是铁甲银枪,沉重扎实, 走一步路也咣咣地砸得地颤,排成方阵一重重往内院突进,直冲到正院后排房跟前才刹住脚。

  有武延基身边亲信伸臂阻拦,刀口一扬, 人头就飞了,侍女厉声尖叫, 大群仆役没头苍蝇般乱撞。

  那主簿活像个讨命的阎王,叉腰站在门上喊。

  “嗣魏王——接旨!”

  混乱中张峨眉没找到武延基兄弟,反被人叉着,当做仆婢姬妾,随众一道进了正院,生兵们穿的银亮亮的铁甲细鳞铠,当心刻了个左转的牛头。

  她匍匐在地上,慌得手脚都在发抖,一张张脸辨认过去,并无一个相熟,静下心想,方悟到魏王没有女儿,也没有经过册封的妻妾,内侍们扫荡一通,提来的全是歌姬舞姬。

  流苏定定神,低声道,“是左千牛卫,娘子……”

  张峨眉嘘声令她闭嘴,就见那主簿趾高气扬站在院门上,左右两队人马,有的脸上沾着血,有的刀口滴血,六亲不认模样。长史小跑过来,脸都白了,止住步子茫然望着,纠结应当先向圣旨下跪,或是先叙同朝为官的友谊。

  “南阳郡王在哪?”

  那主簿昂首吆喝,“圣人的旨意,堂堂魏王府,竟无人敢接么?”

  长史跑得肠子都颠散了,说话断断续续地。

  “天使容禀,梁王膝下共有三子,长子南阳郡王,方才……去梁王府报丧,尚未回来。次子武延寿因要加冠,正与学中同窗相约宴请,恐怕还在酒楼;幼子武延秀向来在,在……”

  “在何处?”

  那主簿嫌他拖拉怠慢,拧着眉质问。

  “崔长史,你我同为七品,您是正七品上,我才从七品下,可是自来县官不如现管,如今魏王府这摊事儿刚巧是小弟管着,您吞吞吐吐,叫小弟回去如何向府监汇报啊?”

  崔长史哪敢得罪他,脸上冷汗直流,可是更不敢得罪他身侧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生兵。千牛卫是何样人物?能在御前持刀,更不怕在外头开杀戒!这一会子功夫,魏王府已经死了十几口人,添上他,谁也不会多问半句。

  他躬腰往前凑了凑,生兵的细鳞铠内里是皮甲,外头由拇指大的弧形铁甲片串联而成,鱼鳞片般细碎又层层叠叠,人一动弹就窸窸窣窣地晃,散出铁锈样生涩的气味,令人作呕。

  崔长史窒住呼吸,想痛快地一气儿说完了就退后。

  不想,呼——地一声!

  银枪斜戳过来,顿在他鼻子底下,枪头红缨软软扫过额头,崔长史忙往后缩脑袋,枪刃擦着头皮划过去,惊出他一身冷汗。

  “主簿,我来接旨罢——”

  那人懒洋洋地踏前半步,站到崔长史并排,抬起两手看了看污泥黢黑,不成体统,嘿嘿笑着,就要往主簿胸口锦袍上蹭。

  主簿嗨了声,手舞足蹈双手去拦,心道哪来的野人不懂规矩。

  细去看时,那人的兜鍪深深压到眉毛,脸上比人多戴一张锁子甲,蒙住下面半截,只剩高高的鼻梁露在外头,实在认不清面貌。

  可是崔长史却仿佛火场里见了救兵,又庆幸又后怕,想都不想就往后退。

  “哎呀,您在啊!这下好了……”

  来人举着两只脏手在风里摇了摇,表示绝无武器,望着主簿笑道。

  “不才乃是魏王幼子武延秀,向来在左千牛卫服役,区区八品,尚未入流,要不是主簿急着回宫办差,本不敢在您跟前自报家门,不成想今日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来把自家抄……”

  张峨眉听见怔了怔,她与武家来往日久,且认了梁王妃做干妈,与武延基、武崇训等年岁相当,朝夕相处,与小几岁的武延寿、武崇烈也算熟悉,独对这位行六的幼子,却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更没想到如此紧要关头,他竟能置身事外,做轻松笑谈。

  那主簿也是意外,武家人口他如数家珍,可对这位幼子,向来只听说不得魏王待见,常年在外游荡,不知如何竟进了南衙十六卫,且就在圣人身边服役。

  他愕然上下打量,这人从头到脚包裹的像个铁人,简直看不出眉目,不过魏王府如斯情形,想来没人会冒认家眷,更何况他确实是千牛卫中一员,刚刚从太初宫调拨过来。

  “呃……”

  他斟酌着用词,发现连眼前人有无爵位都不知晓,含糊道,“既然如此,就请公子跪下接旨罢。”

  武延秀哦了声,两臂一甩,抖搂得浑身细鳞铠当啷作响,却是欲跪而不能,原来硬皮的腿裙不合身,乃是他这两年身高窜得太快,去岁才领的盔甲,今年就显得短了,将好卡在膝盖上。

  当着满院子兄弟和女眷的面,他很不想脱腿裙露出袴奴,因皱着眉问。

  “天使!趴着领旨成吗?”

  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紧张的气氛纾解不少。

  主簿板着脸微微摇头,人都说武延基纨绔无能,原来这儿还有一个更不上道的,所以武家的江山要倒呢!

  反正正主不在,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经达到,主簿不欲恋战,挥手令武延秀站着别动了,清清嗓子正预备朗读圣旨,就听半空里“当”地一声锐响,正是兵刃相撞。

  张峨眉惊得眉目变色,满以为武延秀血性难改,急于为魏王府扳回颜面,竟然持枪抗旨。

  她怕武家兄弟吃眼前闷亏,来个玉石俱焚,慌急地推开左右往外冲,不料却听见武崇训朗朗的高音。

  “六郎——”

  原来是武崇训来得急切,踢翻了搁在墙边的银枪,张峨眉松了口气。

  他挡在武延秀前头呵斥了声,“武家用得着你出头?还不退下!”

  再看宋之问,语声便带不善。

  “怎么又是你?武家上上下下都归你处置吗?”

  含怒环视全场,好几个千牛卫警觉地提起刀,内侍都往他们身后缩,控鹤府那几个又怂又坏的东西更是提起袍角,预备随时开溜。

  他冷笑了声,看见女眷里鹤立鸡群的张峨眉,云鬓歪斜,面色惨白,活像个鬼魅,可见真心牵挂武家境况,心下不由感动,冲她笑了笑,回首指着道。

  “宋主簿,别怪我不送个现成人情给你,府监娇养的侄女来王府做客,竟被你摁在这里,与些婢子为伍,这话叫府监听说,恐怕明日来武家耍威风,就轮不到你了!”

  “啊……这?!”

  宋之问大出意外,张口结舌,举着圣旨的手微微打颤。

  武崇训那双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并不准备与他方便。

  “府监把张娘子交托在我们兄弟手上,真是举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小心翼翼伺候到如今,竟叫你惊吓了?!我不敢与你同罪论处,罢了罢了,只有去他老人家面前分辨了!”

  他说着,两手往前一递,仿佛被绳索捆着一般送到宋之问眼前。

  宋之问气急败坏,想质问他知不知道梁王府从这一局得了大大的好处,不要胡搅蛮缠,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是这话太敏感,方方面面的人围着,武崇训又是个目无下尘的脾气,万一趁势倒打一耙过来,才是麻烦。

  同来的不是武行便是官油子,都在挤眉弄眼,叫他认栽,他只得忍气吞声,抹了袖子藏住手,亲去搀扶。

  “请张娘子屋里歇着。”

  复转头向武崇训致歉,“郡王训斥的是,方才是下官没约束好千牛卫,冲撞了诸位……”

  再往下说其实有些尴尬,要说冲撞,最多冲撞了张峨眉,也怪她莫名其妙戳在这儿。府监交代宣旨前先把夹道封了,就是怕梁王府那边有不晓事的糊涂鬼冒出来挡煞,谁知她动作那么快?

  至于武延秀,还领着千牛卫的职衔呢,府监分派下来,凭是四品的将军还是三品的大将军,都不能推脱,他区区八品,谁记得摘他出来?再退一万步说,左千牛卫满员两百七十四人,府监点了百人来查抄,他但凡肯说一声难处,难道将军逼他来吗?不定先行扣押看管,瞧瞧圣旨里头要怎么约束武家。

  想是这么想,宋之问嘴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看着武崇训问,“敢问郡王,控鹤府如此处置,可还成吗?”

  成不成的,武崇训狐假虎威,也就只能耍到此处了。

  宋之问看他往下也无章程,下巴一抬,身后左千牛卫四散开搜寻,立时把躲在门后的武延基提了出来。

  推推攘攘间,有人扯脱了他腰带上的龟袋,赤金的龟符滚出来,在草苔间滴溜溜打转,武延基急红了眼,推开众人劈手去抢,却被几双手压住后脖梗子,就地跪下了。

  从方才武崇训不准他现身那一刻,就预料到会当众遭受羞辱,可事到临头,他整个人都懵了,像在噩梦里游走,身上轻飘飘地,听不见宋之问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眼神只管挂在那枚龟符上。

  ‘玄武,龟也’。

  他记得当初上学,颜夫人讲解圣人改李唐鱼符为武周龟符的用意,乃是喝令天下尊崇武姓,如今武家血脉还没死绝,龟符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