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众人面面相觑, 张柬之尤其汗毛倒竖,心道难怪求援许久没个回声,里头从北到南是一帮人, 这外头从南到北,怎么又来一帮人?来干嘛的,里应外合还是解救太子?
马上两男两女都穿红衣短打, 为首的腰上别根细竹棍,人未到,笑声先到, 嘴里大声喊着,“哕哕,让开让开!”
也不知道是吆喝人还是吆喝马。
李显脸色突变, 想拦压根儿拦不住, 眼睁睁看着瑟瑟贴宫墙冲过去。
后面跟着武崇训,然后是他不认识的青年,后头这个胆子最大,掠过张易之时忽地提步上窜,一下子松开马缰, 右手拽住马鞍,荡开身形,老鹰捉小鸡般从天而降, 刷地提起张易之的衣领,就把他甩上马。
张昌宗看傻了眼,连声喊,“诶!你放下, 阿喃!”
这话一出,遥遥冲到前头的武崇训夫妇, 不约而同回头一瞥。
那手握禅杖的青年不知怎的,一整天下来都没甚表情。
无论是张易之围杀太子,还是百余青金马闯进宫苑,都未令他稍作颜色,直到张昌宗呼救,方偏了偏脑袋,却没阻拦,反把禅杖拐在肘弯,借那顺势之力,打横一扫。
张昌仪猝不及防,两腿直如被斩断,向前猛扑,一口血喷在地上。
紧跟着,他抓起禅杖盘在手心旋转,顿时大棒横扫,杖头十二环扑簌簌响个不停,直如秋风席卷落叶,赶得左右人等刷拉拉躲避,来不及退让的皆受重击,一个个捂住肩膀手肘,痛得龇牙咧嘴。
人皆看得傻了,这禅杖长近两丈,少说二三十斤分量,耍弄起来自是花样儿百出,可这力气,瞧他细削身板,还真难以想象。
张昌宗见势不对,拔腿就跑。
阿喃笑了声,握紧禅杖往前一推,杖头狠狠戳在他背心,便钉在地上,四肢扭动,犹如死雁挣扎。
霎时间群马奔腾而至,白衣僧侣也好,亲贵百官也好,都顾不得了,囫囵混成一堆,抱头往巷道另一边躲避,唯有阿喃熟悉马性,随手抓住飘飞的马鬃翻身跃上,经过张昌宗时,也如法炮制,擒了他在马上,紧跟过去。
瑟瑟扭头看见大感痛快,却没勒马,一气儿冲过了秋景门。
华严宗僧众果然得力,以多胜少,从后偷袭,制伏了白衣长发会残余部众,司马银朱在香灰底下藏了大包绳索,这时候掏出来,正令和尚动手,把妖僧连串捆绑,提搂粽子样绑在明堂跟前。
瑟瑟见了大笑,向她一挥手,“——走!”
几步赶到烛龙门,武崇训和杨琴娘下意识提紧缰绳,过了这门便是永巷,再往北,便是隋炀帝杨广修的大业殿,如今叫贞观殿。
差不多一百年前,大业殿簧夜失火,隋炀帝以为逆党作乱,仓惶逃入西苑,狼狈藏匿在草丛间,可是羽林搜捕却全无收获,听说,他便是梦见了数年后起兵于太原的李渊父子。
王朝更替,事后总有重重牵强附会,解释这一切草蛇灰线,数年乃至数十年前便可辨识,但在当事人眼中,成败遥遥未知,眼前只有一个又一个关卡。
瑟瑟也攥缰绳,含义却截然两样,她是命青金马加速冲撞。
——轰!
与巨响同时炸开的,是李显撕心裂肺的吼叫。
“瑟瑟!”
她在群马呼啸中悍然转头,身后百余匹青金马训练有素,明知是以卵击石也毫不犹豫,甩着辔头上细金丝编织的面网,七搭八挂的绿松、青金石坠子,直愣愣正面撞上宫门。
——轰!轰轰!
一而再,再而三,瑟瑟振臂扬鞭,指挥群马前赴后继,不断冲撞。
烛龙门是太初宫中轴线上的第三道大门,与长安太极宫遥相呼应,可太极宫五道大门皆是五道门洞,太初宫五道大门却只有三道门洞。青金马生性悍烈,一旦认主,宁死也要完成任务,可是百匹大马横向冲撞,三道门洞排布不开,有些马甚至对着城墙也照撞不误。
李显站在马队后方,眼睁睁瞧铁蹄肆虐,门楼上监门卫十余人,举着弓箭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却被飞土扬沙迷瞪眼睛,瞧不清一道道红影究竟是何人。
“救我!我是张易之!”
张易之驼在杨慎交马上,竭力板起上半身乱叫。
张昌宗几近昏厥,双手死死拽住阿喃腰带,方才勉强未有落马,下半身拖在半截,鞋早飞了,小腿被扬起的马蹄踢来踢去,歪出不自然的角度。
守门的郎将顾不得分辨,夺过弓箭便往红衣上射。
阿喃唯恐瑟瑟吃亏,一把禅杖连扫带敲,撞得前马东倒西歪,武崇训在沙影中回神大叫,“慢些——”
他不予理会,排开群马挤到前面。
头马最是矫健,比后头那些挨得更紧,一匹匹抬高前蹄,互相踩踏,都要争个破门之功。张昌宗被两匹马臀夹着,又挤又蹭,痛不欲生,两脚蹬着青砖地,抱住他腰,发出高亢的痛叫,“别别!”拖得马头扭转。
阿喃挣出性子来,回首凛然一乜。
张昌宗嗳了声,就见十二环杖头扑来,他眼前一花,头破血流滑下去,顿时被踩成破布袋子。
密密箭头如落雨,从门头噼里啪啦砸下,几匹头马中箭,哕哕叫着甩头,瑟瑟双手被青金石和绿松石来回甩荡,打得生痛,死死拽着马缰不敢松手,混乱中琴娘被杨慎交推到阵外,滚在墙根底下喘息。
瑟瑟听见耳畔有个熟悉的声音,“你让开!”
禅杖似陌刀,又似脱弦利箭飞射出去,重重砸上烛龙门,霎时人仰马翻,武崇训扑上来,抱住瑟瑟滚鞍落马,门头上士兵们发出恐惧的呼喊。
轰——
重逾百斤的大铜门缓缓倾斜,当空倒下,千钧一发之际,智慧珠爆出狭长白光,一瞬间贯穿禅杖,向前顶住铜门,向后笼住瑟瑟。
“智慧珠选了你。”
武崇训又惊又喜的声音在瑟瑟耳边响起,“你就是天选之子!”
瑟瑟撑着他站起来,见阿喃双手握紧禅杖,死死抵住铜门,臂上绷紧的肌肉青筋凸起,手指上赫然一枚赤金游龙指环。
——她拽住武崇训向旁边飞闪。
两下交错的瞬间,烛龙门轰然倒地,砸的地面烟尘弥漫,碎石迸射。
大家不约而同举臂遮脸,待放下时,偌大的广场忽然安静了。
洞开的宫门似个邀约,门头上几个郎将、奉御摸不着头脑,颤颤巍巍向前抻头,挡是挡不住了,也没搞明白到底是控鹤府逼宫,还是东宫逼宫,但愿是女主闯宫篡位罢,女人兴许不会大开杀戒?忐忑不安地等待瑟瑟下一步举动,却没想到她并不踏进门槛,反而后退几步,挥挥手。
杨慎交提起半死不活的张昌宗,一把推进门内,继而是张易之,两人跌绊在一处,手软脚软爬不起来。司马银朱提刀押着成串白衣僧侣过来,赶鸭子上架般也赶进门内,千余人浩浩荡荡,围着二张默默无语。
张易之左右望望,永巷长而寂静,向西通往九州池和向东通往东宫的大门都是紧紧关闭,没半个人影。
古怪的静谧,从他卯时三刻骤然起事,至今已有两三刻钟,明堂天翻地覆,左近的凤阁、鸾台、远些的丽正书院、内侍省六局,都该听见动静。就算九州池要保女皇,千牛卫龟缩不出,东宫卫为何也不来救驾?还有镇守北门的羽林,便是未得圣令不得擅离,调支百人小队总不难罢?
他忽地醒转,这才明白,他没有滚到女皇面前哭嚎狡辩的机会了。
刻骨森寒瞬间从脊椎上窜起,张昌宗也如梦初醒,两人脸色非常难看,几乎是同时,兄弟俩一跃而起,推开闲人欲冲出烛龙门,却被司马银朱横刀在手,毫不犹豫地砍飞了一颗脑袋。
——砰!
血淋淋的毛球撞上墙壁反弹落地。
张易之毛骨悚然,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你,你敢杀他?!”
司马银朱当胸再来一刀,当啷扔到他脚下,冷冷念出宫规。
“携刃入永巷者,杀。”
前后鸦雀无声,上方的监门卫早傻了,直到张柬之和崔玄暐彼此搀扶,一路踉踉跄跄,终于跑到跟前,一见这二张伏诛,血污满地的场面,张柬之立时扑到李显面前,颤抖着手指去摸他的脖颈。
“……太子,”
他嘶哑道,“殿下安否?”
“李瑟瑟!”
李显推开他转身,朝监门卫怒吼,“来人啊!把这祸乱宫闱的东西……”
他骂到半截,见瑟瑟甩开武崇训的臂膀,瞪红了眼眶,却傲然抬着下巴,那副倔强又绝不退让的神情,和病死的李云卿一模一样,和落胎而亡的李仙蕙也是一模一样,而云卿死时瑟瑟方才五岁,已然握着阿姐的手直到冰凉。
他忽然被一股剧痛攥住了心神。
是啊,是他鼓励了她们,不是靠言语,而是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恐惧,是他被摧毁的健康和心性造就了她们。
张柬之看懂了这局面,不由地面色剧变。
太子下不了决心弑女,正如他绝不可能亲手勒杀太孙,可纵容这样的李瑟瑟存活于世,比当初二圣临朝时的女皇,岂非更难以接受百官挟控?
他咬牙稳住心神,痛心疾首道,“殿下!大内纵马,可杀。”
李显失声转头,“什么?!”
张柬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崔玄暐有样学样,也跟着跪地脱冠。
李显僵直地不肯出声,百官熙熙攘攘追过来,姚崇赫然打的头阵,阿喃和武崇训不约而同奔向秋景门,一个关门,一个落锁,便把旁人都锁在了外头。
瑟瑟摸了摸脖子,指他们看明堂顶部。
闹了这么大一场血案,离地三十丈还是云淡风轻,金凤映着湛蓝天幕,招展艳丽,正是武周皇权的象征。李显眯起眼睛方受得住金光,发现明堂顶上有个穿红的小娘子,手里握着一摞纸扎,绕着金凤扑簌簌往下甩。
他喉头一哽,不知道她们还有什么花样。
琴娘撒完了西面的秋景门,便轮到这边儿,诸人头上纷纷如雪落,几百张纸飘飘摇摇,崔玄暐捡了一张来读。
“妩媚复妩媚,不道李与桃,阿娇十四著绣袍……”
崔玄暐想起来。
“这不是去年八月,择善、道化等坊城,诸家宅门口被人张贴的反诗么?那时春官祀部郎中上书,道有人借机煽动,附会圣人。”
李显目光一凛,转过头来,就见瑟瑟款步走近,胸有成竹继续。
“……亲挑佛灯诵佛语,邂逅君王泪如雨,大云经梵不足听,天堂火发延御屏,浮屠鬼战金轮庭,雨露新归控鹤府。”
她笑的狰狞,不是对他,却是对张柬之。
“张侍郎选罢!武家子弟全在这里——”
指武崇训,又指阿喃,因她指了,阿喃抹下假皮,露出皎然面孔。
瑟瑟再指自己,“李家唯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