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过了元宵节反而冷起来, 风刮在脸上,小刀拉的肉痛。
长秋放下袖子垫着手,方敢去提灯捻子, 手指握紧便冰的嘶了声,武成殿又冷又黑,沿途灯火烧了大半夜, 油早干了,隔两步便灭一盏,不算大纰漏, 就是昨夜点灯的人偷懒,偏今早有大事,逼得他提前来巡, 替人补足。
他顶着风, 眯着眼缓步渐行,心想进了秋景门就好了,明堂门口有两只百尺高的黄铜蛟龙,手捧硕大金球,明光锃亮, 不是灯火胜似灯火。
差十来步,秋景门轰地开了。
冷风兜头打上来,激得长秋掩面后退, 转头方瞧见门头底下有个人,虎背熊腰的身架子,穿件碧绿小团花杂绫圆领袍,赤黄铜腰带紧紧勒出腰身, 暗影儿里看,几乎就是草金带。
长秋把灯往前递了递, “干爹!”
那人两手背在后头,颇矜重自傲的姿势,看清了是他,方提到前头来挽他的袖子,手肘上叮叮当当乱响,是一大串黄铜锁匙。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内侍办差,需露出手指手心,以示不曾夹带。”
长秋在他面前有点放肆。
“干爹太小心了!这儿就咱们两个,拿刀子刺谁啊?”
冰冷的手掌覆下来,捏住长秋的手腕重重一握,声气儿还是很和缓。
“今日进来的人多,不说亲贵重臣,单华严宗便有三数千人,虽说春官挨个儿审了问了,登记档案供监门卫查看核对,可保不齐里头有谁不谨慎,典仪上打个瞌睡,碰翻了法灯,上头追究起来,一气儿严查,谁再嘀咕你两句——”
长秋后怕的啊了声,“他们就爱背后告刁状……”
“他们又欺负你了?”
长秋惶然抬头,与他视线交接。
杨思勖不过是宫闱令,从七品下,隶属内侍省六局之一,专管拿钥匙,寻常人家丫鬟嬷嬷的活计,只因在宫里,才配的上个‘令’字,仿佛军令如山,自有一套规矩。
其实他手底只有六个人,往常各处宫门跑着,查看锁孔有无堵塞,门轴有无干涩,就这一点子权柄,旁的,连门上铜钉都不归他管,所以他收了长秋做干儿子,却说这活计埋汰人,把长秋塞给高常侍管带。
长秋以为干爹自惭位卑,可他那双眼睛却充满了威严,触之胆寒。
高常侍走之前再三叮嘱过他,干爹身世凄惨,睚眦必报,些许小事落到他手里,难免平地生波,宫中都是苦命鬼,得让人处且让人罢。
他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谁敢欺负我?高常侍虽然退了,我干爹还是宫闱令!现而今是没皇后,但凡有,皇后娘娘入太庙祭祀,便得我干爹擎着手!”
“哪壶不开提哪壶!”
杨思勖屈起中指,在长秋额头上狠狠敲了下。
他身板强壮,下手极重,这一下便痛得长秋跳脚,可是长秋怕他心痛,刚嗷嗷出声,忙捂住嘴巴问,“干爹,时辰快到了罢?”
杨思勖嗯了声,比着灯火往他额上瞅,红肿了一小块。
“昨晚风大,九州池的落叶说不定刮过来了,我瞅瞅,不成还得问内仆局借几个人来扫地。”
长秋诶了声,佩服干爹就是干爹,想的真周到。
揉揉眼睛往明堂前面的小广场看,天光亮起来些,乌沉沉墨蓝的穹顶透出一线明光,然后渐渐拉宽成一张光亮的弧面,继而缓缓下落,勾勒出明堂盛大威严的轮廓,顶上那只金凤单足傲立,如闻凤鸣。
为今日庆典,内府局、内坊局足忙了两三个月,扎看台,起花楼,听他们抱怨,圣人登基都没这么大阵仗。
长秋啧声感叹,“也不知这台子扎的牢实不?掉下人来不是玩的。”
又替人担心,“中间歇晌吃饭,和尚也光站着?不走动走动?”
叨叨半天,回头问杨思勖,“干爹怎么不说话?”
杨思勖双目炯炯发亮,神情呆怔,长秋不解,拿胳膊碰他,“我去跟内仆令说一声,您老歇歇?”
“大金球不亮了。”
沉重黏腻的喘息,杨思勖的眸子爆灯花样闪了闪,指着明堂正门。
长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茫然去看。
说是早春,这天色活像晚秋,狂风搜刮着九州池的奇花异树,把无数茎叶卷到半空,再一股脑砸下来,灰扑扑的色调如山雨欲来,连黄铜蛟龙手里捧的大金球也黯淡了……
不!
长秋陡然意识到,不是黯淡,是完全不亮了。
这两个金球的芯子是黄铜,外头用熔了的金子一层层抹上去,足抹了寸余厚度,趁软和刮的平整柔顺,真是一门手艺,自老师傅故去,后来者啧啧称奇,再想复现就不能了。
可如今那球体仿佛被人熔软,再拿铁丝刷子胡乱刷拉过,留下横七竖八毫无规律的刮痕,那蛟龙却一无所知,仍是敬重地捧着,拿它向女皇敬献。
“……武周的命数完了。”
杨思勖喃喃自语,长秋打了个寒颤,这正是他脑子里下意识的念头。
太僭越了,他听见也要拼命推开那话,恐怖的寂静,两人面面相觑,直到永巷的脚步越来越重,很整齐,飒飒口号夹在风里,是监门卫巡过来了。
“怎么办啊干爹?”
长秋龇牙咧嘴,急的快哭了,怕人家逮住他,说是他破坏了金球。
“你别跟内仆令提这事儿,就说借人扫叶子。”
杨思勖使劲儿推他,“往后有人问,都说亮亮堂堂,跟往常一样!”
长秋像个陀螺转了半圈,手里紧紧攥着灯捻子往回跑。
杨思勖站在原地,眼瞪着金球沉沉喘气,一口接一口,时辰不等人,他催促自己,秋景门开了,他还要去开景运门、长乐门和隆庆门。
“杨公公!”
监门卫从永巷进了烛龙门,小奉御远远瞧见他,喊了声。
杨思勖故作镇定,向他含笑致意,不等他走近,赶紧迈过门槛,往武成殿疾行,绕过凤阁继续往南,紧挨着西华门,有四座玄坛道场,照往常僧道进宫,就在那儿做法事,甚至住下来,吃喝拉撒。
天越来越亮了,两座玄坛关门闭户,独法云道场开了门,两个小和尚睡眼惺忪,迷迷瞪瞪往门头上点灯。
内府局的人着急忙慌从秋景门赶过来,隔着老远大声阻止。
“诶诶!轻些,宫里的灯不是这么点!”
内府令趿拉着鞋跟在后头,经过杨思勖时瓮声瓮气地发牢骚。
“杨公公起的真早,比这帮小秃驴还早!”
杨思勖笑了下,纳闷儿他们从明堂过来,难道就一眼没瞧大金球?
“昨儿说好了,不着急,不着急,四更天起,一应巾栉水饭,咱家包圆儿,都拿过来,偏是秃驴啰嗦,非得这会子就爬起来,他们起了咱家能闲着么?”
内府令打个大呵欠,“非得过来伺候他们!”
三十几个小内侍挑着水桶跟在后面,每人脖子上搭着好几条毛巾,走得呼哧带喘,小和尚上来帮忙卸肩,一溜儿大水桶排在门口,最后两桶是米汤和稀粥,僧人早上吃的清淡,除此而外,只有冷冰冰的瓜果。
内府令肚子也饿,可是看了直摇头。
“也是可怜,就吃这些!”
杨思勖赶着去开景运门,头一摆,就见道场门口多了个人。
细挑个子,光溜溜的脑袋,年纪不小了,可是面孔很清矍,在这样天气里浑然不怕寒冷,把僧衣穿的翩然欲飞,右脚踏住门槛,左手背在身后,轻率地攥着根竹棍,啪嗒、啪嗒,轻轻叩击胳膊,分明听他们聊了好一会儿。
四目相对,她颇尴尬,抽身欲往后退,可是杨思勖已经认出来了。
——好家伙!
他不敢声张,提步小跑起来,丢下内府令一头雾水。
司马银朱很镇定,摸了摸光头,又溜达回房了。
法藏盘腿坐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却被她噔噔走进来打乱了鼻息。
他没好气儿,“小僧早课未完,请施主动作轻些。”
司马银朱满腹心事,听了这话有点儿新鲜,侧目打量他,“今儿闹不好,华严宗要灭门,您还念早课?”
法藏枯着眉头,“施主莫非没听过,朝闻道夕死可矣?”
司马银朱哈了声,走到床边蹲下,从床底拖出一口狭长木箱,宽六七寸,长足丈余,乃是法藏盛放十二环禅杖之用,箱口上贴着黑字金框的封条,飞白写,擅动者——罪。
她从容揭了,开箱提出一把长柄大刀,噌地拔出半截,两面利刃。
法藏惊得向后仰头,食指哆哆嗦嗦点在面前。
“你、你、你……怎可,挟刃入宫?”
她虽是混在和尚队里,进宫时也少不了搜检,法藏‘你你我我’半天,终于回过味儿来,难怪日前司马银朱忽地对他殷勤备至,巧舌如簧,说动起手来怕他吃亏,要跟在身边保护,连头发也不惜剃了,原来是借他藏刀。
“高宗在时,突厥也反过一回,裴行俭将兵十八万征讨,行至朔州,闻知突厥人的弯刀刀刃极薄,唐军以横刀相碰,刃裂刀碎,难以匹敌,突厥人又爱使快马冲散敌军,所以特设一支步兵陌刀队,刃厚力猛,专以斩马。”
司马银朱抚着刀刃慢悠悠问他,“记住了么?这个叫陌刀。”
骑虎难下,法藏拿她没有办法,重重嗨了声,拍掌叫徒孙送洗脸水。
司马银朱走到窗下,拿寸宽的刀刃当靶镜用,照来照去,好一张素面寡容,额发整齐,连眉尾都剃了,真想不通杨思勖哪里来的火眼金睛,一辨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