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法藏咦然瞠目, 与文纲面面相觑。
——是啊!
见不着太子,可搭上安乐郡主,也大差不差!
他猛拍大腿, 顿生绝处逢生之感,在顷刻之间找到了方向。
顾不得道路颠簸,站起来向文纲请托。
“上座!我虽愚钝, 拳拳之心并非作伪。郡主之事,上座不必同行,或是日后有人问及, 也务必矢口否认。万一华严宗受我牵累,有拆庙毁宗之难,唯有请上座助我保全本宗子弟, 或是改投律宗亦可, 总之只要性命尚存,仍在佛门,便是您大恩大德了!”
这玉石俱焚的主意说出口,徒弟们骇然变色,纷纷扑到跟前。
一个抱住膝盖道, “师公不可!危急之事,我们去就罢了!”
另个摁住他衣角道。
“太子勒杀了头先那郡主的夫君,谁知这个郡主与他是不是一条心?”
又道, “大不了,咱们奉了佛指逃出京外!天下之大,哪里容不下了?”
然法藏主意已定,甩开他们正色道, “上座受我一拜!”竟当真磕头。
文纲稳坐不动,犹是笑呵呵的, 掰下一角胡饼递于他。
“莫慌莫忙,吃饱了再去。”
法藏回到太原寺已是夜深,他在禅房中思来想去,终是惴惴然不能心安,遂叫来寺僧,领他到最末一进院落求见师兄。
他师兄道成法师是洛阳知名大德,因受圣人所托,主持长安太原寺,才搬来西京,道成法师比法藏年长十余岁,体弱久病,早已不理寺务,近两年更闭关断食,只饮清水,预备半年后圆寂。
听闻宫中情形,道成自蒲团中勉强撑起半身,黯然嗟叹。
“圣人一世英明,唯晚节不保,竟将身后事托庇于张氏兄弟,如此胡为,不独我佛门至宝恐受玷辱,朝局并宗室,只怕也要乱做一团了。”
法藏瞧师兄体衰声颤,尚自坚持,甚感不忍,凝泪俯身在他面前道。
“若非事关佛指舍利并我华严宗存亡大计,绝不敢打扰师兄闭关。”
道成微微摇头,半合着眼安慰他。
“你我能再见一面,亦是缘法。”
法藏抬起头,瞧师兄皮松肉青,大异常人,知道他强撑精神,已是回光返照之态,便想起往昔青葱岁月,师兄谆谆教导,引他入门,不由恸哭道。
“我欲借杨娘子求见安乐郡主,又怕如此危急时刻,杨家明哲保身。”
再再顿首。
“华严宗上下万余人,皆愿为佛指献身,我……我却不甘心!”
道成阖眸良久,仿似未闻,唯有沉沉呼吸起伏,半晌忽有顿悟,睁眼道。
“是啦,小杨将军的法事,郡主未必露面,贫僧,贫僧……”
法藏抽泣着不忍出口。
道成断续道。
“但贫僧圆寂之日,以太原寺与武家的渊源,在京宗室,必亲来吊唁。”
他见法藏俯在草席上不肯抬头,颤巍巍伸出右手摸他额头,叮嘱道。
“你要抓住机会!”
一语即毕,道成忽地狂咳大抖,口中喷出浓浓血雾,轰地向后栽倒。
“——师兄!”
法藏赶忙跨步上前揽住,见道成双目已然反插,再探鼻息,果然断气,法藏放声大喊,垂头悲泣片刻,重又向窗外狂呼。
“师兄圆寂啦!”
如是三数声,方为外院洒扫的小僧人听见,七八个张皇失措奔进内室,见法藏满面悲痛,灰布僧衣上尽是血点子。
小僧人不敢入内,倒退着出去唤大师兄。
不一刻功夫,消息传遍全寺,从讲师、僧人乃至挂单的游方僧,又至参课的居士,人人大放悲声,概因道成主持太原寺十余年,宽和仁德,极负声望。
然后丧钟敲响,虽是半夜里,左近光宅坊的光宅寺、崇仁坊的宝刹寺,纷纷遣人来问,得知是道成圆寂,无不大惊失色,急奔回去报告住持。
法藏唤来道成的几个大弟子,吩咐他们只留下受了菩萨戒,但尚未正式剃度的居士,支应道成法师的丧葬事宜,余者尽快出城,去投奔终南山脚下,文纲法师的净业寺。
几人听得前后原委,又惊又怕又怒,却都不动弹。
法藏皱眉责备。
“我虽不是你们的座师,但忝列华严宗首脑,如此安排,亦是为本宗保存火种之意,这番道理,尔等听不明白么?”
几人咬唇想了又想,深知法藏所言不错,便不再辨,依言速速离去。
法藏又转脸望向身后徒子徒孙,锃亮光头拢共一十六人,皆是精挑细选,慧根独具的好苗子,那时挑来随他徙居法门寺三年,原以为护持佛指入京,是桩大功德,大好事,不曾想,却落得这么个风声鹤唳的结局。
他百感交集,话也不必多说了,只挥挥手。
几人泪盈于睫,重向他深深叩首,也自返回洛阳太原寺,早做准备。
法藏便沐浴更衣,端坐在堂上等待消息。
一时天光乍亮,相王府长史先至,留下拜帖,道相王立时就到,又有杨家礼敬花篮,道杨夫人悲痛欲绝,缓缓神便来,之后两京亲贵门人络绎不绝,更有些官眷,受过道成恩惠,顾不得打点丧仪,赶着车子便上门来。
法藏一概回说伤心不已,无力见客,面儿都没露便打发了。
从晨间等到下午,李武杨三家至裴家、杜家等,再朝中,魏相、张柬之、崔玄暐,乃至六部堂官皆已报到,唯东宫一脉全无消息,法藏愈加焦灼不安,攥着佛珠当地疾走,口中念念有词,竟砰地一声撞在房柱上。
他揉着额头后退,正在头晕眼花,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忙忙回首,见门扉推开半扇,狭长光亮处照出一个绾发妇人,深浓的影子踩在脚底,红衣宝珠,明艳亮眼,与廊下肃穆的布置格格不入。
长安是个盆地,又八水环绕,年年处暑水患,太极宫、大明宫的要紧殿宇都有很厚的夯土层,观国公自也向往,但宗室以外夯土违制,只能偷偷改造。
法藏眼下所在,便是国公爷晚年读书之所,藏在正堂侧后方,偷偷垫高了三四尺,修竹茂密,巨石环绕,极之隐蔽。
他纳罕是何人深谙国公府布局,竟能登堂入室,直入此间,然日光刺眼,照得那妇人面上闪烁,竟辨不出眉目。徒子徒孙都被他撵走了,无人来替他撑起国师的场面,法藏只得亲自挪动脚步,转到地屏侧面打量。
那妇人极之坦然,昂首任由他转着圈儿的看。
借着光影变换,他眼前豁然清晰。
院中原本竹影摇曳,因布置上白皤孝布,反显空旷,妇人两手背在身后,捏着根短竹竿,纤纤细指在竿上轻摁,仿若人家炫技,反弹琵琶的模样。
法藏祖上是康居国人,历来嗜酒好歌舞,男的吹笛拉胡琴,女的做胡旋,曲乐旋律蕴藏在他血脉深处,一俟见她摁指节奏宛然,即便无声,也忍不住顺着她动作推想……
《太平乐》?不是,《上元乐》?又不是。
怀着疑惑打量,目光才转至面上,便一跳。
惊觉眼前人明艳得不似真人,倒似画上狐妖。
有紧绷曲折的身段,又有雪白柔亮肌肤,头上身上一切穿戴,皆以耀人眼目为目标,目光更犀利,灼灼如火光迸射,挑眼望向他时,又是轻蔑,又是好奇,两厢混杂,几有勾魂夺魄之感。
法藏心中警铃大作,若非身处名刹,几乎就把拔起座椅背后的禅杖,大声吆喝着尔等是何妖孽,速速退下!
妇人背后又走出个垂髫女子,往法藏面上一刮,便哂笑道。
“法师怎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儿?”
嗔怪那妇人道,“叫你别红的绿的堆在身上,人不信你是正经人家儿。”
妇人回过味来,瞪法藏一眼,似骂他少见多怪,便旁若无人地掠过他,径直走到上座。
椅子背后,靠墙搁着一柄银金花锡杖,长足丈余,通体缠枝蔓草,杖顶有两重莲台,刻着圆觉十二僧,皆手持法铃立于台上,又有流云束腰座,托起一枚宝光璀璨的智慧珠,莲座下另有錾流云纹的银丝折成四股桃形轮,其余云气、团花等等不一而足。
妇人对法藏毫无尊重,见了禅杖,倒生出几分敬畏,审视半晌,转头问。
“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所持禅杖乃是太宗御赐,杖头不过九环,这柄四股双轮十二环,非是我看轻法师……”
她倏然一笑,傲慢道,“法师恐怕用不起罢?”
——这到底是哪路的神仙?!
法藏简直后悔好说歹说,说服文纲先行离开了。
这般佻达的女子,他平生所见已有两个,一是三十余年前,一手将他提拔至超然地位的女皇,一是前日内宫中,公然威胁他的张峨眉。
至于眼前这位,他上下打量,全然不明所以。
垂髫女子虽是未嫁打扮,年纪不小了,望之总有二十二三岁,缓步入室,环顾一圈陈设,自捡了张花窗下的鼓凳坐。
拍了拍凳面儿,笑向法藏解释。
“我曾祖父的书房,我自认得,宅子捐给你们华严宗了,我家夫人可是念念不忘,把他老人家晚年几度扩建的图纸都带去神都,不瞒您说,如今杨家内宅陈设,与这里一模一样。”
法藏这才恍然大悟,这位既是杨家闺秀,那上座那位……
他恼怒地撩了眼。
那位正洋洋得意地翘起脚,浑然不顾鞋头撑高裙边,支棱出个菱角尖儿。
真是奇也怪哉!
——这种事竟是隔辈儿传吗?!
浑然一致的姿势,当年四十来岁的女皇也有,偶然被他瞧见,毫无窘色,反而昂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正在宫里侍疾的太平公主,耳濡目染圣人积威多年,却未学来一丝跋扈习气,唯有待武家人冷漠,也是合情合理,平日待僧道也好,内官宫人也罢,她那副轻率里夹着坦然真诚的态度,真真令人如沐春风。
“法师伸手来我瞧瞧。”
瑟瑟侧着头道,“你当真燃指奉于佛祖?”
问虽问了,瞧她神情,分明认定他欺世盗名,是个奸诈的小人。
法藏气恼不已,粗声答道。
“《法华经》载,药王菩萨以神通力愿而自燃身,光明遍照八十亿恒河沙世界,一千二百年方尽,历代高僧效仿也多,如隋之僧亮、刘宋之僧庆、南齐之法凝、北周之僧崔,皆曾燃指奉佛,并非小僧自出机杼。”
瑟瑟犹道,“干人家什么事?我只问你。”
法藏上前也不是,不理也不是,咬牙良久,终于伸出手。
隔得远,瑟瑟晃了眼,左右五根指头整整齐齐,并无缺损,便嗤笑了声。
“我就说嘛,沽名钓誉之人,才拿这些事来吹嘘卖弄,闹得人尽皆知,当真发心证愿,便该默默烧了。”
琴娘见她只顾着扯闲篇,跺脚喋喋催促。
“别管这些了!公主不理会你,那些番僧、巫女又信不过,这两个月进过宫再出来的,唯有法师,你快问正经事罢!”
法藏大跌眼镜。
听二人话音,郡主今来,分明是为打听女皇病况,且不说他并不知情,便是知道,向东宫透露也极其不妥。
“好你个大和尚!”
瑟瑟嫌他不肯主动报告,竟还劳她催问,直吆喝起来。
“夤夜敲响丧钟,引得两京亲贵蜂拥而至,正是你广结善缘的大好机会,却为何谁也不见,猫在这儿躲清闲呐?”
她眯起眼调侃,“难道是等我阿耶?”
法藏被她问住了,左右张不开嘴。
若开口问她,太子可会为了所谓福田花落哪家之事恼怒,岂不是暗示太子对上不敬,宁愿好事先可着自家?
含含糊糊道,“太子忧心圣人安康,想来无心理会外事。”
瑟瑟笑的更灿烂了,小嘴一张。
“那法师是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