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362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72章

  张易之从皇城楼顶上踱步过来。

  风吹开他低掩的襟怀, 碰撞着两袖麦穗式样的暗金云纹平织,一簇簇密织密补,似起伏的麦浪。他有封地, 千里沃野,占据黄河以南最肥沃的地带,但没空去瞧, 便叫人织了新样儿,穿出来很振奋,想着往后爵位步步高升, 也像武攸暨做司礼卿,指定来做悯农的纹样。

  “里头料理完了?来的正是时候。”

  张峨眉在门楼上等待良久,遥遥望见, 迎上来笑问。

  她性情稳重, 年轻时便不爱花红柳绿的打扮,总穿些烟里火、葵绿或是葡萄紫,这二年年纪上来,举止越发出尘了,搭件墨色凤穿牡丹花的狐狸皮披风, 迎风而立,窕然若一笔水墨。

  控鹤府杂项甚多,加上圣人收拾东宫, 又要打一棒,又要给甜枣儿,拉拉杂杂没完没了,大到盯紧了张仁愿与京中故旧往来, 小到韦氏被软禁可有怨言,样样都指望张易之缓缓送进圣人耳朵里。

  张峨眉替他解了紫貂, 小心捋了捋,挂在臂上,轻柔松暖的触感比狐狸皮更舒适,色泽也华丽。

  张易之笑道,“喜欢就拿去,叫你占我的份例,你又不肯。”

  张峨眉有点儿不好意思,“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天天蹭五叔的?”

  长窗关得紧紧的,窗下搁了张宽大摇椅,椅前有矮几,几上有香茶。

  张易之在摇椅上坐了下来,“忙得团团转,要没笑话儿看,我可不来。

  一面转头问阎朝隐,“他怎么样?”

  阎朝隐在石淙得了鸾台给事中的好位置,可名声坏了,魏元忠不用他,只叫他管档案,混了好几年,新近才回头侍奉府监。

  他身腰躬得更低了,恭恭敬敬道。

  “太子这心性真是非同凡响,污言秽语灌了满耳,愣是稳坐泰山。”

  云山雾罩,不肯直斥太子怯懦。

  张易之掀起眼皮打量他,皮子太白净,耸在跟前,亮的发光。

  哼了声,“可惜延清走了!”

  “府监,这……是下官嘴拙!”

  阎朝隐腿上发软,顺势出溜到地上。

  宋之问犯了什么事他不知道,反正人跑了,满神都寻摸不着,安业坊赁的屋子叫人翻了个底朝天,衣裳随便闲汉捡了去,就是书糟践,当街全烧了。

  望上首,张峨眉笑吟吟往那边努嘴,他改了口。

  “太子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照苏安恒那骂法儿,圣人就该立时逊位,让给他做,亏他枉为人子,竟听得下去。”

  瞧张易之从鼻子里嗤了声,还嫌不过瘾,阎朝隐站起来推窗大骂,门楼三层高,李显就在楼下,他有心给他听见,折腾出好大动静。

  “不忠不孝的玩意儿!留着竟是祸害,难怪圣人罢朝,要是下官生养了这样儿子,气都气死了!”

  这还差不多,张易之点了点头,“多学学延清往日做派,下去吧。”

  阎朝隐如蒙大赦,却行退出去。

  这房间将就左掖门宽窄隔出来,简陋至极,连个炭盆子都没有,窗子一开,冷风长驱直入,张易之搓搓手,叫张峨眉披上他的紫貂,张峨眉让出半边窗给他看,居高临下,形势洞若观火。

  底下是个半圆护门小城,长宽七八丈,站不下两百人,战墙与城墙等高,连贯的墙体上几个凸起,是箭楼和门闸。城门外群情汹涌,骂得正欢,里头空荡荡搁了把高背椅,李显孤零零坐在上头,枯着脸叹气。

  “这有个什么讲头来着?”

  张易之看了皱起眉头,“我记得那回郭元振来,画了这么个图样子。”

  张峨眉搀他重坐下,命人上酒菜小食。

  “门内筑城,圆者叫瓮城,取个纵敌入内,瓮中捉鳖的好意头。”

  她揭开红漆食盒的盖儿,端细点出来,稳稳搁在张易之膝盖上。

  “——瓮中捉鳖?哈,哈哈哈!”

  张易之笑得浑身乱颤,张峨眉怕他跌了细瓷骨碟,一把端起来。

  “你这鬼丫头!”

  被宋之问反咬一口,还莫名扯出上官,那不解风情的玩意儿,张易之想起来便骂晦气,他哪里瞧得上?费了老大功夫安抚女皇,里外狼狈,全在这通大笑中尽解了。

  提起青瓷酒壶斟满小杯,美滋滋嘬了口,“我睡会儿。”

  张峨眉嗯了声,单手支颐,撑在窗台上耐心等待,檐下挂了窝燕子,许是要下雨,两个大燕飞进飞出,翅膀扑啦啦扑腾。

  有动静才好睡,张易之满意地挪了挪肩膀,一点稀薄的阳光打在他脸上。

  张峨眉忽地拍手叫好。

  “五叔快起来!”

  张易之蒙蒙睁眼,被她一把拉得坐起来,“要紧时候,还是儿子顶用。”

  “哪个儿子?”

  张易之嗳了声,很意外。

  李重润死了,李显的三个庶子都是平庸之辈,抬举起来和他差不多,那还不如将就着用他,为着顾念妻子,任打任罚,毫不反抗。

  慢悠悠揉了眼睛去瞧,底下多出两个人来,一高一矮,年纪都不大。

  小奉御拆了兜鍪,卸了刀枪,光手板进来,对李显指天画地,不知说什么,李显只管摇头,他便发狠去开左掖门。李显吓了一跳,高声叫监门卫阻止,无人答应,唯有个穿红的亲贵忙忙挡在前头,三个你拉我拽,像老鹰捉小鸡。

  小奉御利落,打得亲贵节节败退,便甩开他,噔噔跑到门边,两臂抱起门栓往外拔。左掖门宽逾两丈,门栓沉重,往常三五个人才拔得开,他硬使力气抱着向上窜跳,两下,三下,四下……门栓整个拔出来,压得他爬不起身。

  李显吓软了,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亲贵左右作难,瞧门缝越开越大,百姓探头探脑,下一刻便要涌进来,实是不得已,架起李显就往外推。

  “嘿——这混账儿子!”

  这场面真是大出张易之意料之外,他扒住窗框看得动容。

  “生怕人家瞧见他老子的怂样儿,也算孝顺,可往后他老子定要算旧账!”

  张峨眉轻笑。

  可不么?有这一回亲眼目睹难堪窘状,父子情便到头了。

  她掂起张易之腰上挂的龟符。

  碧绿盈透的好玉石,雕工也精到,惟妙惟肖一只神龟,乃是武周的象征,寻常人见都见不着,五品以上官员才得配发,可她毫无敬顺之意,解开银丝绦,把神龟提在手里滴溜溜甩了甩。

  “五叔,底下那个叫李重福,我要嫁他。”

  张易之一倏而收了笑声,不屑地呸了声。

  “凭他也配?”

  张峨眉的身量颀长纤细,背手倚着窗框子,向前深深拱肩,有种梅瓶丰肩瘦底的优雅美感,张易之看得喜欢极了,悠悠道。

  “你耐烦些,忙完这一摊儿,五叔替你寻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谁知张峨眉说不必,“我嫁了谁,谁就是天底下最好的。”

  ************

  杏蕊在左掖门外耗了一天一夜,目睹人群来来去去,新来的兴奋大叫,闹够了的意兴阑珊。金吾卫与监门卫来回换防,似听不见躁动,几回巡到跟前便勒马掉头,不过他们喊来喊去,落脚处总是要求开宫门。

  杏蕊心道这怎么可能,皇城大门为百姓开启,那不是乱了套了吗?

  她不想看了,转身往后头挤,可头先老妇敦然若实墙,竟推不动。

  “走罢!别白费功夫了。”

  她想绕开她,却被老妇抓住了。

  杏蕊不耐烦地回头,老妇花白的攥儿被人挤散了,几缕毛蓬乱,毛扎扎似个烂了的手鞠球,但她两只眼睛还是直勾勾瞪着前头。

  “姑娘,开了。”

  杏蕊毛骨悚然,震惊地不敢仰头去看。

  皇城大门矗立在九级台阶之上,门高两丈,寻常百姓,唯有上元节时,能叠罗汉架起来瞧,也瞧不见顶。她有回突发奇想,站在马鞍上摸门头儿,被人横刀扫过来,鱼皮把子顶在脸上,那冰冷的触感记忆犹新,回来女史好一通教训,道别说是她,就地打死了李仙蕙也没处喊冤。

  然今日,这道鲜红的铜钉大门,当真绽开了条细缝。

  阴沉沉天幕从缝隙里挤攮着出来,大团乌云聚集,似雷神翻天彻地,搅动得妖魔尽出,又似冤情冲得天开眼,立时要下大雪。

  杏蕊两腿发软,被后头人一冲,跌坐在地上愣愣仰头。

  出来那人两手高高举起,身上堂皇的紫袍全没了气魄,活似阵前俘虏求情活命的模样儿,不敢直视这许多人,虚着眼只瞧地上。

  光影波谲云诡,时亮时暗,把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映照得狰狞。

  “是孤……勒杀我儿,是孤!”

  “我儿悖逆圣命,合该……了断。”

  人皆愣了,老妇也是怔在当场,这陡然的转折令人难以置信。

  苏安恒离得最近,更唯有他认得李显,他脑袋里嗡嗡的杂音,看清眼前人果然又是那副怯懦怕事的神情,第二次了,他忍耐着揪住李显衣领的冲动。

  “当真是太子杀了太孙?”

  李显痛苦地闭上眼,微微点头。

  一阵令人不安的静谧,人群没有任何交流。

  几个妇人把横冲直撞的儿子拽到怀里,紧紧搂着,将心比心,这儿子就算犯了滔天的罪过,她们也不可能动手擒凶。

  “丧尽天良!”

  杏蕊身后老妇冷冷哼了声,仿佛李显承认勒杀的是她儿子。

  塞把鸡骨给杏蕊,自捡了把生锈的菜刀,扬起手臂轰地丢出去。

  杏蕊下意识跟着那道抛物线,咣当一响,正正砸在左掖门的铜钉上。

  李显没动,怔怔盯着落地的菜刀。

  老妇毫不犹豫,掏摸出萝卜头,这回更准,砸在李显脸上,他跌步倒仰,差点栽倒下去,全靠苏安恒扶了一把。

  她开了这个头,人群像倏然睡醒了一样,都把手里的东西往前扔。

  烂菜帮子,鞋底竹竿,什么都有。

  杏蕊慌乱地喊起来,“别!那是太子,那真的是太子!”

  有人嫌她碍事,冷冷推开,“砸的就是太子!”

  杏蕊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郡主府的,甚至没留意从大门往里走,一重重关卡驻守的左卫率,仍旧是银枪戳天,凶神恶煞。

  瑟瑟总说人心思唐,她听了几年,竟也信了,当做太子复位最大的凭依。

  可今日她见识了,原来刀枪不可怕,人心才可怕,轻飘飘的一句话,神都百姓便不再支持太子了。

  “郡主,这怎么办?”

  杏蕊伏在瑟瑟榻前,战战兢兢从头讲起,太子失了太孙,再失了民心,便是圣人砧板上的臭鱼烂虾,随斩随杀,予取予求。

  她怕的浑身打摆子,上下牙碰的轻响。

  输赢已定,中枢又要变天了,闹得不好,那个凶巴巴的小奉御就要来砍她的脑袋,太子这活摆设,从今往后连傀儡也不如,生就是个替罪羊。

  “左掖门无人值守?”

  瑟瑟简直不信,“监门卫呢,千牛卫呢?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砸我阿耶?”

  “您怎么还不明白?”

  杏蕊惨然坐在脚跟上,喃喃道。

  “天子脚下,哪个敢提骆宾王?上回那新宁县脚店,歌女配着小调传唱,可是砍了头啊!至于监门卫……上头一句话,视而不见,不是容易的很么?”

  “苏安恒呢?”

  瑟瑟想起他来。

  “他不是口口声声,要豁出性命复辟李唐,这就被人收买了?”

  杏蕊摇头,破鼓万人捶,平日目空一切惯了,到如今才知道人家的厉害。

  她进宫前家里就败落了,千金大小姐,日夜赶了绣活儿去卖,想赎回家传的玉佩,谁知掌柜的卷款跑了,底账一概毁弃,东家百事不知,说不清道不明,竟不能赎,远近街坊怒不可遏,合起伙来砸人柜台。

  几年后掌柜衣锦还乡,原来当日他走亦有委屈,原本是东家赖账,故意支他走远,事情说明白了,声望却回不来,他在家乡生意做不起来,连买地买房还遭人唾弃,终于灰头土脸再度离乡。

  “他是个刺头儿,谁敢收买他?不得被他提着名字,在众人面前叫骂么?可他又最易受人撺掇利用,以为去替太孙喊冤,却把太子戳在刀尖儿上。”

  瑟瑟终于听懂了,万箭穿心样刺痛。

  是啊,利用。

  她从没想过,一个被女皇当面儿糊弄过的百姓,今时今日,却翻做推李显下水的伥鬼,她抖抖索索伸手抓件帔子裹在肩头,攥着两头毛茸茸的流苏,拢在心口,听冷风冲撞窗纱,发出飒飒的轻响。

  算盘打得太精了!

  放任反贼口号叫得山响,好叫人群里那些听得懂,记得起,同情过骆宾王,也是最忠于唐室的人,也鄙夷李显怯懦,不屑奉之为主。

  她脸上浮起一点冰冷的笑意来,树倒猢狲散,果然如此。

  二哥走了,这个家,阿耶支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