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84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65章

  韦氏不喜民间曲乐, 道全是男盗女娼,从不曾召戏班到家表演,房州官眷结交京里来的郡王, 也不敢拿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来现眼。

  所以瑟瑟只偶然在社戏上听过一声半声,知道是压轴曲目,小戏子边唱, 边往台下抛媚眼,换得银钗、戒指滴溜溜往身上扔。

  “何止粉戏?低俗吵闹,惺惺作态, 勾栏里才排演!”

  武延秀极之不屑。

  “守将恨阎知微动摇军心,拿箭把他射成个刺猬,也打不断。不过突厥人惯来抢劫而已, 并不占据土地, 这回又是且打且请和,无赖行径!唯劫掠了陇右监马过万,更在阵前放话……”

  “万余监马?”

  瑟瑟眉头猛地一跳。

  国朝存马不足三十万,马场一年繁育不过百匹,两相对比, 实在惨烈。

  武崇训转过头来,一双眼泠然寒光,似要把她瞪个对穿。

  “郡主不问问, 默啜兵临城下,喊的什么话?”

  “嘶——”

  瑟瑟周身飒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武崇训伸手拉她进怀里,揉了揉小腿肚子,果然僵硬。

  “风口上站半天!”

  杏蕊忙道, “可是呢,这月份当真吹不得冷风。”

  “我不在, 你们几个心神就乱了?这高楼上是郡主当来的么?”

  武崇训的目光冷硬如刀,丝毫不留情面,分明嫌她多嘴。

  杏蕊呼呼重喘,简直不敢抬头。

  银蕨、凤尾才选进来,没服侍过两回武崇训,往常嬷嬷教导,都说郡马和蔼可亲,结果是这样,吓得两股战战。

  武崇训便命清辉叫檐子来,打横抱起瑟瑟下楼。

  回房安置在碧纱橱里,四面明灯围拢,照出瑟瑟浮肿的眼皮,这一胎折磨得她不轻,睡眠饮食都很艰难。

  武崇训痛心不已,偏是这要紧时候临产,床头坐着,依依嘱咐她放心。

  “头先只关太孙一个,当真凶险,要进言也难,如今大家在一处,嗣王虽毛躁些,还有永泰郡主把住舵,况且雨露均沾,圣人便有怒气,大家分分,就是毛毛雨了,不碍事。”

  瑟瑟嗯了声。

  武崇训的蹀躞带垂在在眼前,青玉的质地,犀牛角框住玉版,和银刀子撞得锃锃作响,正是从韦团儿送她的叮当七事上淘换下来。

  去岁情热,两人一刻不肯分别,他便拆了这个挂在身上。

  “我阿耶、阿娘,我二姐,我……”

  瑟瑟伸手拽着玉版,流下泪水。

  武崇训握住她手在掌心,也感事态泥沙俱下,忽地什么都变了。

  就连他对她拳拳心意,也不复初时模样。

  唏嘘苦笑,誓言一语成谶,人这一生时日长久,什么都会变。

  “不是你说,驸马掌帝王副车之马,身家性命都要交代吗?你放心,有我在一日……”

  瑟瑟心头大乱,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唯有攥住玉版猛地一扥,泪水稀里哗啦滚落,分明是不肯拿他去换别人的意思。

  武崇训便住了嘴,反手握她片刻方道。

  “衙门里事情没完,我保证,孩子落地一切都好了。”

  明知都是托词,瑟瑟只得答应,眼睁睁看他去了。

  瑟瑟闭上眼硬去入睡,她们几个愁肠百结,别说睡觉,连换衣裳的力气都不够,就聚在后廊上大眼瞪小眼地发呆怔,才说吃两口,天就亮了。

  “外头定是出事了,我们郡主……”

  丹桂担忧的是李仙蕙,可小丫头眼里只有瑟瑟,听了这话,齐刷刷拧着脖子朝向低矮的院墙。

  这一看不得了,墙头上多出密匝匝的银枪带红缨,一根根戳在半空。

  “那,那不是东宫卫么?”

  丹桂顿时慌了神,手脚软绵绵地提不起来。

  枪头整齐地一拢,红缨划过黯淡天幕,像舞动的绸带。

  仿佛是武崇训吆喝了什么,将士们齐声答应,士气高昂,亟待立功。

  “郡马才有本事呐!”

  杏蕊坐的远些,语调幽幽地发冷,“这当口儿,倒是他得了益。”

  丹桂不信武崇训在这节骨眼儿上倒戈,只管往好里猜测。

  “许是圣人信不过相王,另点了咱们郡马驻守东宫?”

  “你还跟他咱们、咱们的?”

  杏蕊急躁起来,指着枪头道。

  “真是自己人,披坚执锐的作甚么?明晃晃刀刃守着咱们!郡主还怀着他的孩子呐,他就不怕冲撞了?!”

  银蕨拉她袖子,抬手往屋里指,“姐姐小声些。”

  正是六神无主时候,啷当落锁的院门从外头推开。

  清辉捧着漆盒送东西进来,满枕园没人伸手去接,他羞得捧到正房,片刻豆蔻端着走来,想说什么,被杏蕊拿鼻子嗤了声,便白着脸躲开了。

  好端端一头家事,那时有商有量的布置,忽地白刃相向……

  丹桂觉得万事俱灭,计较这些有什么意思。

  “他有本事封了枕园,还能封住整个东宫吗?!”

  杏蕊唾了口,缓声交代。

  “我瞧瞧里头,你们把脸洗干净了再进来伺候。”

  转过地屏时到底心虚,摸摸脸上,还想取镜照照,眼神一瞥,慌得快步走到瑟瑟榻前。

  “郡主别抠巴了,这玉锦都要抠烂了。”

  杏蕊从锦被里拽出她的手指,瑟瑟烦闷无比,兀自抓得用力。

  “昨晚表哥说小戏,你在边上挤眉弄眼干什么?”

  杏蕊笑得比哭还难看。

  自家前途未卜了,还惦记那头,看她反正没有睡意,扯些三千里外的因果咀嚼着,总比出去见银枪头强些。

  理了理被子,慢慢讲给她听。

  “有年魏王过寿,两京亲贵尽数到场,奴婢也随郡主去吃酒,还有几个番邦使节,圣人虽未亲临,让大和尚薛怀义代她去,脸面赏得足足的,魏王得意,歌舞小戏排了三个戏台,连轴转……”

  瑟瑟听了她这番铺排,心里便涌起个不好的预感。

  “魏王么,反正下里巴人,请的全是出了名儿扮相娇媚的班子,跳火圈、吞大刀也有,我们本来在侧面戏台看杂耍,忽听正台上,一声拔高的脆嗓儿,又亮又甜,竟是新人!大家一窝蜂往那边涌,都穿的朱紫正色,分不清谁是谁,唯魏王得了件素锦百寿袍,一身白跨到台上,提起把木头剑就打那小戏子,底下吱吱哇哇,又是叫好又是劝架……后来京里传了好一阵,说他扮相绝了。”

  杏蕊惴惴品度她神色,主动提起上次那话。

  “真不是奴婢羞辱他,您进京晚,没听过他的名声,闹了那回,他扮不扮,勾不勾脸,反正人瞧见他,都想起那模样,偏就那么巧,戏里是夫君摁住娘子打得裙衫尽褪,眼角赤红,戏外……”

  难怪他整日戴着锁子甲,脸烫破了也不肯摘。

  瑟瑟捅穿了锦被,指甲都劈裂了,啧了声,开床头百宝柜拿针线出来。

  做针黹的人爱惜东西,见不得织女心血糟践,杏蕊替她穿针,也不必架绣棚子,两根指头比着抻开,引线来回穿插,不一会儿功夫,就把那毛茸茸的洞补成片细长的小叶子。

  拿了金剪刀修整茸线,泪水滴在手上才发觉。

  替武延秀羞耻,又觉得替他羞耻是另一重的侮辱,但视若不见更加虚伪,左右为难,一时竟不知下回见面,要如何相对。

  剪了半天,肚子硌在中间碍事。

  瑟瑟抚着肚皮喃喃。

  “还不出来!累得我成个团脚的螃蟹。”

  杏蕊不敢直说,又想她心里有个防备,指她瞧廊下武崇训又进来了。

  瑟瑟搁下绣绷子探身回头。

  武崇训挺拔的身躯隐没在红叶李树下,淤塞的暗红映衬堂皇深紫,似颜料调错了样,一地脆弱的小白花尽被踩踏,他簇新的鸟皮靴头沾上一星半点,垂头一扫,就毫不留情地抹了去。

  豆蔻显是着了训斥,矮着身子,紧着眉头诺诺道是。

  刀剑悬于头颈,武崇训不可能还顾念她吃饭睡觉,郑重交代,必是要事。

  “……表哥变了好些。”

  瑟瑟凝神半晌,慢慢把目光调过来。

  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听之任之,无有不可,待仆婢也温厚。

  从前金缕巴结张峨眉那样放肆,他也不曾冷脸。

  但自打去了职方司,许是掌地图、镇戎、烽候的缘故,镇日与州府小吏文件往来,纸上官司,说话语气便添了层颐指气使,常常不耐烦。

  “我腰酸……”

  杏蕊忙拿软枕折巴折巴给她垫在身后。

  “难怪人家说,女人怀了孕,再强悍的性子也不得不放和缓些。”

  瑟瑟小声抱怨,艰难地挪了挪,抵住酸软的部位。

  “这两个月,浑身骨头像要胀开了。”

  杏蕊站在她背后不住摇头。

  可不么,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得放松,绽开,其实瑟瑟的情况已经比旁人好,肚子小,后身几乎看不出,但那沉甸甸的份量还是逼得她不得不张开脚,鸭子样一拐一拐的行走。

  “这一向郡马不在,您夜里要翻身,只管叫奴婢们来。”

  杏蕊蹲下去帮她捏腿脚。

  瑟瑟摇头,“我自己行的。”

  “头先您不会也没叫郡马罢?”

  杏蕊愣了下,又心疼又想不通,索性坐在榻头。

  “这种事,他干不来么?还是不乐意?”

  武崇训面皮薄,婚后不让人贴身服侍,连瑟瑟擦脸擦手都包办了。

  瑟瑟淡淡说用不着。

  武崇训待她自是亲昵爱护,任劳任怨,翻身又是任何奴婢都能帮助完成的动作,却叫她渗出丝丝凉意,体会到内心深处的戒备和力有不逮。

  杏蕊见她执拗也没法子了,“反正就这几天了,生下来就松快了。”

  案头摞着武崇训绘制的地图,十七八张,有大有小。

  大的摊开方三四丈,为对照方便,才把玲珑雕角的八仙桌换了长条大案,砚台压住图角,当中青绿颜料勾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河,题字曰‘乌拉盖河’。

  瑟瑟倚在床柱上,距离那大河两步距离,若非其余图样皆是白底黑字,唯有这副颜色宛然,压根儿不会留意。

  但目光一俟被它挂住,便觉得蹊跷。

  指着道,“拿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