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88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53章

  “淮阳郡王远在千里之外, 这嫌疑,用不着您费一丝儿力气维护,却能逼得郡马丢盔卸甲, 彻底为您所用……”

  司马银朱在八仙桌旁坐下,悠悠倒杯热茶,素颜无妆的面庞有些冷厉。

  “这么划算的买卖送上门来, 您往外推?”

  瑟瑟滞了口,武延秀倘若回不来,这确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可她想救他回来!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这苍蝇要回来,蛋可千万不能留缝子。

  嘴硬道,“女史何必急于一时?”

  “您不急……”

  司马银朱自袖中勾出太子印章, 捏在手中把玩。

  “今年春闱, 颜家子弟考出名堂,现而今奴婢的两位舅舅,一名颜惟贞,已授了衢州参军,一名颜元孙, 在彭城县做主簿,寻常进士出身,合该如此起点, 可奴婢的阿娘却嫌地方太偏,已是请了永泰郡主示下,调他们来关中。”

  她仰面望向瑟瑟,讥嘲道。

  “中枢一个萝卜一个坑, 人人都要争,亲贵更得眼明手快, 占住位置,不然白白拱手让于寒门。不然您道为何,二月初才颁旨开春闱,月底进士名单还没拣出来,各家郡君、夫人便把九州池的门槛都踏烂了呢?”

  指名道姓数人头给她听。

  “杨夫人两个儿子,一个能考学的,选在汝阳县做县令,天子脚下,做出官声也容易,另一个考不出的,便常进宫,与诸位夫人混脸熟,指望岳父提携。”

  世家为儿孙谋划的道理,莫不如此,颜家凭借这枚小印,俨然赢在起点。

  而武崇训二十有五,果然耽误不得了!

  “表哥是我的郡马,何须与他们比较?”

  瑟瑟心里着急,话语连珠炮似的往外冲。

  “况且他那个性子,选进六部,我还怕他惹圣人生气带累我呢!”

  “梁王贪腐,尚且鞭策郡马上进,并不怕有朝一日他成器,拿阿耶开刀。”

  司马银朱似笑非笑望着她。

  “难道郡主看不出,郡马这个人,东也要顾念,西也要担待,桩桩件件揽在身上,被人冤枉了也绝不解释?”

  皱眉回想。

  “那回您是怎么点评阮籍的?说他事情没做成,人先憋死了?奴婢还以为您指桑骂槐,说的就是郡马呐。”

  瑟瑟涨红了脸,武崇训若是阮籍,苦苦维持局面数年,终有一日空负青史无耻滥名,便是全拜武三思与她所赐。

  司马银朱又明知她对他是,说不上爱,但不愿辜负。

  瑟瑟抿了抿唇,憋了许久的怀疑,从石淙直憋到眼下,实在憋不住了。

  “六叔和亲——到底?”

  司马银朱执印的手微顿了下,那印章底部不平,陀螺样刻了个尖锐的锥角,被她信手一弹,就在碗碟间滴溜溜打起转来。

  “奴婢冒犯郡主不止一回,为何郡主至今深信奴婢?”

  “一个人谁也不信,还有什么意思?”

  瑟瑟心头热流涌动,索性大步走来相对而坐。

  “您不也常常教我,圣人独在高处,看似孤家寡人,其实身边尽是共渡患难之人,就算旧识大半入土,想起来路亦全是满足。”

  她似诅咒发誓。

  “我对表哥未曾尽信,对您——”

  银牙一咬,索性豁出去交代。

  “您当我蠢也罢,看不透也罢,总之您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不然那劳什子皇位,我也不稀罕替二哥盯着!”

  “你呀……”

  司马银朱凝视她微红的眼眶,感动又好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温故才能知新,上回讲了,人有亲朋故旧,有私心顾虑,又有各项开销不凑手,卖了长官,卖了朝廷,乃至背弃圣人,都是常有的事。朝会记录中间过了三道手,即便您信任奴婢,也得提防旁人捣鬼。”

  瞧瑟瑟点头如小鸡啄米,言听计从的模样,悠悠加了句。

  “再说,您又不是皇帝,凭什么要求人对您尽忠至诚,毫无欺瞒?”

  这话听着又不对了。

  瑟瑟简直怕了她,更不明白二哥二姐珠玉在前,女史为何总是提着她的领子往前头出溜。

  她心里有个切切的怀疑,可是稍微一想,又觉得与己无关。

  “表哥他——”

  司马银朱轻咳了声,抵靠住椅背合上眼,“郡马心里苦啊。”

  “他苦?”

  瑟瑟自斟一杯冷茶来饮,清苦汁液簌簌入口,好解渴。

  “女史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回回脾气上来,抬起脚就走,我与他拢共不到两年,哄了他几回?我瞧大表哥哄我二姐,也没这样吃力!”

  “二娘没有您这样七转八绕的心思。”

  司马银朱淡淡解释。

  “嗣魏王心里踏实,面上自是万般情愿容让。”

  瑟瑟想说我也是坦坦荡荡一个人,答应了他绝不,就是绝不!

  可她到底有些傲气,尊仰师傅是一回事,容忍他人对内帷□□指手画脚是另一回事,当下也不再多做解释,只问。

  “表哥去哪儿了?”

  司马银朱答非所问,“神都近来流传一首新诗,有点儿意思。”

  一面说,指南墙上挂的画儿。

  瑟瑟狐疑顺着她方向去瞧。

  因武崇训爱涂几笔丹青,房里挂画常换常新,方才进屋瞧见眼生的,也没当回事情,现下才仔细看看。

  那画上是个娇俏的少女,腰上两把银亮的短刀,右手攀着一支李花。

  “这是表哥画的?”

  瑟瑟边看边摇头。

  “可真不像,他怎会让姑娘家穿得这般俗气?”

  画上少女大眼睛圆溜溜,又挂双刀,该是性情明快爽朗,却拿深紫短孺搭配青绿长裙,腰上又系着两道鲜红丝绦,不伦不类。

  再看李树底下大片留白,龙飞凤舞地题了首诗,瑟瑟顺着念下来。

  “妩媚复妩媚,不道李与桃,阿娇十四著绣袍,锦襦双佩并州刀,自从贞观见天子,宫妆靓丽珠鞋高……啊这?”

  她皱起眉,侧头望向司马银朱。

  并州自古精于冶炼,以锻造刀剑闻名,并州文水县,是武家祖籍郡望,并州太原,是李家龙兴之地。

  这十四岁佩刀入宫的少女,妩媚多姿,攀折李花,只能是——女皇?!

  “万万想不到圣人还活着,就有人敢写这种诗罢?”

  司马银朱意味深长,替她念下去。

  “亲挑佛灯诵佛语,邂逅君王泪如雨,大云经梵不足听,天堂火发延御屏……这说的是圣人在感业寺与高宗重逢,利用《大云经》篡唐登基,然而天堂失火,高僧殒命,好像佛祖并不乐见女主登临。”

  瑟瑟瞠目结舌。

  轻描淡写几句话,说的全是武周朝堂上不能提的秘辛。

  虽然经过武崇训再三说明,她已对当年武三思的手段有所了解,苦心伪造佛经,蒙蔽世人,真真儿是一出好戏!

  可这首诗的口气如此轻佻,又让她隐隐不安。

  李家与武家,乃至杨家、韦家间的恩怨,全是内帷之争,大家各顶姓氏,血脉早已相融,都凌驾在寻常世家豪门之上。

  而这首诗,却是从白身乃至奴婢视角,把女皇一生跌宕,用说书人唾沫横飞的口气讲出来,不单是对她老人家的冒犯,更一并轻辱了李韦杨三家。

  当初进京,跪伏在女皇脚下时,瑟瑟曾不齿她的残忍嗜杀,憎恨她的冷酷淡漠,可是这两年饱读史书,看尽了历代君王的疯狂,再想女皇逼杀亲子,屠戮宗室,又好像都是为人君的必然。

  瑟瑟道,“若论格律,这首诗尚未完成,结语如何,似更要紧?”

  司马银朱点点头。

  “郡马回京后,借口为梁王妃祈福,游遍关中小庙,大把银钱撒出去,与住持厮混烂熟,着意刺探之下,果然每座庙都有相似画作。”

  “原来他撇下我独个儿回来是做这个……”

  瑟瑟提着心肠许久,闻言反而放下了。

  “本来以为府监在官寺做文章,我还害怕,既是乡野小庙,香油钱也少,僧众也少,能翻出什么浪花?”

  司马银朱托着下巴细细端详画面。

  她和武崇训讨论过,这绘画技术拙劣,用笔全无章法,奇的是,画中人与太平公主少年时有几分相似,推而广之,画师既可能是公主旧交,也可能与圣人极之熟稔,才能从她垂垂老矣的面容上,捕捉到少女时的些许特征。

  “奴婢要说这张画是郡马偷回来的,您信么?”

  瑟瑟呃了声,猛地咳嗽起来。

  武崇训何等爱惜羽毛?

  人家自诩枭雄孤狼,他自诩清啼的白鹤,一日大半时光花来清洁自身。

  生在武家,已是不得已,尚主入赘,又是情之所至,为瑟瑟,叫他在朝堂上耍弄手段,勉强可为,可是化身宵小,鸡鸣狗盗,实在太超过他底线了。

  司马银朱满脸讶异,半晌才伸手替她拍背。

  瑟瑟捂着嘴强压下去,“……茶水呛的。”

  司马银朱语带讥刺,“这下郡主知道,我为何想逼他发狂了?”

  瑟瑟骤然抬头,“我一向以为你拿他当朋友!”

  ——日光映照在司马银朱风雨里来去,略显粗糙的面孔上。

  瑟瑟还记得立储那日,她劝她,郡王何其无辜?

  那一刻她不曾回应,心里其实牵牵疼痛。

  武崇训是个傻子,她却不是欺负老实人的坏蛋,她嫁他,是认真想叫他心满意足的。

  司马银朱双臂抱在胸前,绿衣窄袖,眼神犀利,迫得瑟瑟不能闪避。

  这一瞥之下,忽地惊见司马银朱额角发丝被吹起,露出一道新鲜伤口。

  瑟瑟心头一凛,又有点叹服。

  这道伤口要是落在丹桂乃至上官脸上,定然叫人惋惜容貌受损,在司马银朱脸上却像勋章,丝毫无损她的威严,反而增加了压迫感。

  一念未止,忽地发现她踏入内室,竟没有如往常摘下横刀,那沉重的铁器就挂在腰上,黢黑刀柄撞着八仙桌边沿精细的雕工,突兀古怪极了。

  ——他们背着她,与人动过手了!

  瑟瑟本来坐着,起身太急,咣当一声撞翻了座墩。

  “你……表哥呢?出什么事了?!”

  司马银朱望向支摘窗,丹桂、杏蕊就在门外守候,想来也是面面相觑。

  她目光在那副粗陋的画像上停留片刻,终于出声。

  “内忧外患,这神都就快炸了,哪还顾得什么朋友、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