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马车往西徐行, 远远看见漫天柳絮,正是洛水两岸春已渐深的讯号。
从重光北门入城,先回东宫, 宫门外站着东宫卫,比梁王、魏王两府的卫戍威风多了,就比上四卫也不差, 漆黑的乌锤铠,硬皮腿裙上挂横刀,弓矢, 一个个横眉竖目,四大金刚样虎虎生威。
瑟瑟讶然吐舌。
“四叔真有两下子,这兵才练了几个月, 竟这般威猛。”
丹桂替她挽着车帘, 闻言也道。
“奴婢宫里的小姐妹年前放出去,因是永泰郡主做媒,就匹配了东宫卫一个小奉御,听他说,相王练兵一丝不苟, 差一点子便要罚,可赏赐也大方,又身先士卒, 人家清早进校场,还没支棱开,他带着儿子已是跑了两大圈下来。”
瑟瑟叹服。
“难怪阿娘说他这柄刀,放在屋角也不会生锈了。”
司马银朱就在正殿外的台阶上徘徊, 见她们进来,忙踩上脚踏搀扶。
瑟瑟朝她脸上看了眼, 有点意外。
往常她的发髻最简单,挽个圆髻,起势很高,像道姑,又像不戴冠的男人,这回却挑了几缕碎发掩在额角,但还是不插戴首饰,看着不伦不类。
“表哥没来告状?”
司马银朱皱眉,“怎么的?”
瑟瑟推丹桂过去,“我说了您也不信,问她罢”,绕过侍女登上台阶。
东宫正殿,历来用作太子开堂议事,重檐庑殿顶,左右起双阙,左曰雏鸾,右名少凤,皆以游廊与主殿连接,底部筑夯土高台,三层以上才是木作殿宇,形成重重子母阙格式,极之恢弘。
放眼整个太初宫,只有明堂的格局胜出,至于圣人日常起居的九州池,就是一出山水小品。
可惜李显不肯召左右庶子陪伴,反把雏鸾阁用做阖家聚首,又挪了李真真自梁王府搬来的陈年紫藤花,种在宝蓝皮蛋大缸里,迤逦向殿顶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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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银朱每每见了摇头不语,李显却很喜欢,廊下点缀几棵李花、梨花,花下又置软榻、矮几,把个正殿阙楼装饰成妆楼别苑。
回来迟了,李花落了大半,枝头已是嫩绿青芽。
想是李真真的吩咐,落花都不叫扫,集在旮旯砖缝,风一吹,星星点点自高台落下,飘摇在朱漆廊柱之间,突显出几分小儿女的温馨。
她提着裙子爬上高台,进门就听见韦团儿呱噪的小嗓。
“法门寺三十年一开,再过两年又该开……”
理了理仪容迈进门槛,窗子底下高高低低坐了几个人,见了她都很高兴,李真真三步并做两步近前拉住她手。
“你还舍得回来!”
嗔怪道,“去时说七八日,瞧瞧几月了?可见郡王得你意儿,双宿双飞,便不管咱们了。”
瑟瑟也懊恼,自幼与三姐粘缠,还是头回分开这么多天。
李真真回身指上首道,“我没什么,七姨寻你几回。”
韦团儿乖觉,忙把眼瞟着李仙蕙。
“我也没什么,倒是永泰郡主的好日子定在六月,等你回来排布新房。”
瑟瑟抹唇一笑,她走月余,二姐没浪费辰光,这就全操办好了。
转眼四顾,二哥李重润也在,因居家闲处,只使软巾裹头,穿件重紫襕袍,面前搁着几口细木箱,正帮李仙蕙理嫁妆,手提大串拇指大的东珠长项链,珠光莹润,衬得他通身煌煌如火炬明朗。
至于韦团儿,不再是集仙殿大宫女身份,摇身一变,成了韦氏失散多年的妹妹,序了年齿,排了小字,连韦家族谱还添上一笔,如今乃是韦七姨。
既是长幼名分已定,瑟瑟便缓步上前行礼。
今时不同往日,韦团儿满身珠翠,妆也隆重,飞金的胭脂抹在眼角,不过她还算知道轻重,悬着半边身子没坐实。
见瑟瑟垂首,她忙侧身避礼,摘了压裙边的金镶玉玎珰七事。
滴滴答答四五寸长,当心四幅玉雕小品画,在手里摞了摞,递给莲实。
“不敢拿外道物件儿污了郡主的眼,这东西有些来头,乃是趁着贤首国师面圣求来的,他老人家向来不应猫三狗四的请托,只因是我,才金口开了光。”
指上面玉版画。
“您瞧这花题,是凤凰回首,叼着枝芍药花。”
“果然七姨疼我,自家亲眷,叫我四娘就是了。”
瑟瑟喜欢芍药,已是人尽皆知,国师开光,更是非同小可。
她挨近李真真坐下,就在莲实手里看了看,玉牌触手温润,雕花更是栩栩如生,越看越想起那枚芍药花丢的莫名。
“国师出山了?他不是立下志愿,译完《华严经》前,半步不离太原寺么?”
“他立他的宏愿,圣人要召,还敢不来?”
自抬身价,乃是高门仆婢的通病,韦团儿作态与国师极之相熟,亏得是在东宫,还有所收敛,若在外头酒肆茶楼,定要吹得天花乱坠。
她挪动一下身子,候着瑟瑟缓缓转眼过来,方才语不惊人誓不休。
“况且他原就算家养的和尚!”
这话甚是不妥,李仙蕙几个垂了眼,全当没听见,晴柳等也侧目腹诽,韦团儿可真行,好容易时来运转,麻雀变凤凰,行事还是如此低俗粗陋。
深宅命妇,与和尚往来密切的,神都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原不稀奇,然圣人垂垂老妪,国师亦近六十,如此戏谑,就非但没有说人闲话的乐子,还有些下作污糟了。
韦团儿觉察了,面上讪讪的,唯韦氏带点微妙笑意接了话。
“法藏出家前大出风头……”
李真真小声向瑟瑟解释,“国师的法号就叫法藏。”
法藏,法藏……
瑟瑟含在嘴里念了两遍,贤首国师的名号惊人,乃是高宗亲封,取意众多高僧大德之首,在她想象中老而不朽,优雅深沉,直是半个仙人。
韦氏道,“传说他十六岁路过歧州,偶然瞧了眼法门寺的佛舍利塔,便受佛光感召,剁下一指,焚于塔前。”
瑟瑟从畅想中愕然抬眼,“真的?”
韦团儿神神秘秘道。
“是真是假,我亲眼见的,郡主应我一声保密,我便说实话给您。”
见瑟瑟应了,方压嗓子道。
“除非……他是个六指儿!”
瑟瑟呀了声,既不信名满天下的高僧公然弄鬼,又不信法藏当真弄鬼,韦团儿胆敢议论。
“圣人也由得他?要是我,他既敢要这名头,眼前便得再剁一回。”
李重润觉得十分可笑,侧目来道。
“当面剁人手指?飙起血来,你便晕了。”
李仙蕙久病初愈,面色还有点苍白,因怕韦氏担心,胭脂抹的重些,两颊红粉菲菲,却仿佛有些畏寒,手捂在小肚子上,闻言也摇头。
“四娘专好嘴上放狠话。”
独李真真笑的合不拢嘴,“这话不好乱说。”
拿团扇遮住半边面孔,调皮地眨了眨。
“兴许,人家真是六指儿。”
大家轰笑,韦团儿笑得尤其长久,指李真真道,“三娘是妙人儿!”
韦氏便抬手压压。
“法藏与圣人确有渊源,倒不是七娘胡说。隋朝宗室人人礼佛,忠孝太后更对禅门宗仰推崇备至,太后咸亨年崩逝,圣人一气儿建了五座庙为母祈福,那时太后的封号尚是太原王妃,所以五座都叫太原寺。长安和洛阳的太原寺乃是杨氏祖宅捐建,几代观国公并忠孝太后,皆在其中出生长大。”
顿一顿。
“十年前《大云经》现世,预言弥勒化身女主下凡,经文便是他首译,各官寺住持精研经文,都要向他请教,所以洛阳太原寺如今俨然天下官寺之首。”
瑟瑟的眼睛霎时就亮了。
原来武三思玩的那手花巧当中,还有法藏法师的角色。
她想了一转,重头问道。
“法门寺打开来做什么?佛舍利拿出来随便给人瞧么?”
“我还当你去云岩寺一趟,有些长进。”
李仙蕙坐在对面,挑起一道眉毛,眼里露出无奈的笑。
“佛祖涅槃时,身生三昧真火,烧此无量功德积聚之身,七日始尽,留下八斛四斗晶莹光泽坚固不坏的舍利,分载于八万四千个宝函送往各国,我泱泱中华所得者,唯有这一节指骨,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怎可擅取?又哪是寻常人有缘眼见?”
“佛指当真了不得,每每现世,便可平息干戈,保国泰民安。”
韦氏点着儿女们道。
“往前数,北周宇文护曾开启地宫,奉舍利于皇宫,隋文帝、太宗并高宗亦曾迎奉,上回正是咸亨年,我做公主侍读,挤在人堆里瞧了眼,没瞧出名堂。”
李重润也道,“圣人这回点了崔侍郎护送两位法师去歧州,两年后迎舍利回来,奉进明堂,才算完。”
瑟瑟啧声慨叹。
“这么大阵仗?崔侍郎身悬两职,走的开么?”
“听听,听听——”
韦团儿笑向韦氏打趣儿。
“这忧国忧民的口气,活脱脱就是郡马!”
韦氏也道,“孩子就看随了谁,二娘稳重,女史也稳重。”
瑟瑟不知武崇训先一步回京,是怎么向长辈交代的,含含糊糊道,“近朱者赤嘛,我就是随口多问两句。”
李仙蕙道。
“他们出发前有个仪式,敕令王公以降,皆从近事,所以我们也要斋戒,果子蔬菜都送来了,够吃两个月,你要嫌口里淡,请杨家娘子教你做细点。”
瑟瑟长哦了声,侧头望一眼李重润,果然神色有些尴尬。
她盘算几时挑缝子问问,二哥在琴娘那里当真吃了排头?遂褪下金钏儿搁在案上,懒懒捋了捋鬓发。
“阿娘,我洗个澡再来。”
韦氏便让她去,李仙蕙犹在身后提声叮嘱。
“你歇两天,陪我去瞧瞧郡主府。”
瑟瑟答应了,沿游廊往后头去,边走边想,等见了武崇训,先问问这佛指舍利跟白衣袈裟有无关联。
进奉义门时,杏蕊过来迎她,轻声道,“郡主,韦团儿来了几回。”
“有下落了?”
“奴婢就说找她没错,满京里略得人意儿的小郎君,在她那儿全排上号。”
瑟瑟转头就打。
“我就拗不过你这毛病了!”
“就是要请郡主定夺,急着催您回来。”
杏蕊闪身躲开,眨了眨眼。
“六爷在外头歃血为盟,结交了几个兄弟,都在十六卫,品阶尽低,奇就奇在,这些人现而今全调进了使团。”
瑟瑟念声阿弥陀佛,武延秀果然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全是武官?”
“只一个特别,挂名十六卫,却在主客司使用,唯有他是请假离京。”
瑟瑟驻足讶然,“——你说的该不会是郭郎中罢?”
“就是他!他们一行八兄弟,以郭郎中为长,六爷还是行六。”
“这就奇了……”
瑟瑟想不通,武延秀何德何能巴结上右控鹤,既有这门路,上达天听也尽够了,怎么就老老实实和亲去了?
她们站在方塘拐角,女贞墙起起伏伏,隔几步一扇石窗。
杏蕊张望半天方压声道。
“奴婢才刚进府,中官灵台郎就找了来。”
瑟瑟糊里糊涂,“哪跟哪?他也是六叔的拜把子?”
“六爷在外头的排场才大呢!”
杏蕊细细道。
“三阳宫地也整了,林子也围了,鸡鸭牛羊养得肥肥的,才用一回就拆,原来不止奴婢心痛,浑天监察院也眼馋,院正讨了恩旨,起了座观天台。”
瑟瑟咦了声。
人说京官是饿鬼,填不尽的内囊,花销也大,这院正好肥的胆子,控鹤府占下的地界儿,他也敢饶两口。
“奴婢从登封县出来,官道上他就瞧见了,一路不敢攀认,直盯着奴婢进了郡主府,才备办了几样礼物来拜见。”
瑟瑟奇问,“他拜见谁?我不在,拜郡马么?”
“拜见奴婢呀!”
杏蕊把胸膛一挺,颇为得意,瞧瑟瑟不信。
“他们建观天台是挂羊头卖狗肉,底下还有别的行市,生怕给人瞧出首尾,见奴婢是京里来的豪奴,上门来堵嘴。”
瑟瑟皱眉不悦,嫌她扯得远了。
“他赚他的,我才懒得管他闲事。”
“奴婢也不放他在眼里,撂了几句冷话,他急了,指六爷与您攀关系。”
“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光明正大的叔嫂!”
瑟瑟拽着结香细软的枝条打了个结。
“哪里冒出来不相干的杂碎?!再胡沁,拿了他的赃交去肃政台。”
是郡主占理不错,可这事儿经不得官,杏蕊怯怯道。
“他说,六爷与他合股做买卖,本钱是郡主打的……郡主不能吃饭砸锅,反而坏他的买卖。”
瑟瑟啪地掰断结香枝条,瞪大了眼,“我的本钱?”
“奴婢也骂他胡说,他便掏出契纸并户部司过户的副本,原来六爷把北市商铺交给他管,做羊皮买卖,圈养羔羊有两处田庄,一在终南山下,就几亩,一在石淙山下,白纸黑字也只十来亩,可红契上圈的地界大极了,竟有百亩。”
“这跟我什么相干?”
杏蕊艰难张嘴,直怕得不敢看瑟瑟。
这件事女史知道了可了不得,按宫规她非死不可,瑟瑟的首饰归她掌管,洗不脱里应外合,家贼作乱的嫌疑。
“契纸并备案副本上,是六爷的签章加盖了郡主小印……”
半晌无语,瑟瑟能愣怔着不反应,杏蕊却不能不提醒。
“……就是,驸马刻了字那串芍药。”
瑟瑟人都懵了,脑子钝钝转不过弯。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洞房里丢的东西,倒落在外人手上了!
杏蕊更尴尬,“他还说,那时京里传郡马想纳杨娘子做妾……”
“是他?!”